《众生》烬灰

3、长安

　　第一章

　　长安的雨已经下了三个月，天色灰暗，如半老徐娘褪了铅华的容颜，倾流而下的雨柱，使整个天幕像一个巨大的笼子笼罩着这堆金砌玉的大明宫。我是大明宫里十六年来未曾展眉的公主，却有着从出生起，就惊为天人的美艳，集万千宠爱在一身，拥有至高无上的身份和富贵，人都说，也只有这样雍容无双的公主，才配得上这繁花似锦的长安。
　　公主连城，当朝帝后唯一的女儿，容貌可堪闭月却至娘胎起从未笑过，皇帝昭告天下，凡有人能令公主一笑，便以千金赐之，若是未有婚配的年轻才俊，便招为驸马。
　　连绵的雨终于停了，在我十六岁的生辰上，天下的人都认为是他们高贵的公主带来的吉祥，无不俯首朝拜，连称圣明。父皇为此大赦天下，在大明宫内为我摆下生辰宴，这是作为一个公主，最大的荣耀，我穿着十二层的宫纱，头上带着的珠钗璎珞层层叠叠，走在大明宫汉白玉的台阶上，每一步，都带起环佩叮当，坐在那个最高位置的，是这天下第一的男人，也是我的父亲，盈盈拜下，行礼，起身，坐在我的位置上，撩起面纱，高高地俯视着王座下面早已痴迷的王公大臣，我知道我很美，足以倾倒日月。
　　自然，也包括你，你作为南楚抵押到长安的质子，自然只能坐在正殿的最末一位，一身洁净的白衣，在这浓墨重彩的长安里从不显眼，你的眼睛含着南方水乡小桥流水般的委婉，
　　微微纠结的眉眼，凝着一抹我看不懂的忧伤。
　　心里的弦却被轻轻拨起，仿佛绽开了一波一波的涟漪，清冷、苦涩，却让人迷恋。我笑了，嘴角弯弯，由衷的喜悦。倾城的容颜，倾国的笑，那只是我对你，我看到你的眼中从惊艳转为痴迷。我的父皇竟为此感动得流下泪来，然而当他看到他的公主连城望着的那个人时，容颜却瞬间苍老，只奈君无戏言，于是，我成了你的妻。
　　我喜欢叫你尘，虽然母亲总是告诉我应当叫你驸马，我带你去看我的长安，那是属于王族帝都不可一世的华丽，我让你品尝各种价值万钱的玉盘珍馐，喝用夜光杯盛起的葡萄美酒，深红的液体翻倒了舞娘的血色罗裙，钿头银篦击节碎，满殿的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为何你却微微皱眉？我带你去看花开满洛城的牡丹，重阳节铺了皇都的□□，看七夕夜放的烟花千树，西市上金发碧眼的胡人，市列珠玑，满座的珍宝馔玉……
　　我以为你会喜欢，因为这都是我最喜欢的。而你却看向那些飞快地跳着旋舞的胡姬，幽幽长叹，她们也是离乡的人。我走到你面前，对你说，我可以跳的比她好，于是那一天，长安沸腾了，尊贵的连城公主当市跳起了霓裳羽衣舞，在很久以后，人们都还会记得那曼妙之绝的舞姿，只云是九华天宫里的仙，而你却只是淡淡的说，公主，我们回府吧！
　　我曾问过你，你爱我吗?你说，能娶到公主这样的如花美眷是萧尘的福气，我笑了，眼儿弯弯，是啊，我这么美，这么尊贵，你自然是爱我的！
　　你总是站在高高的阁楼上，举目望向南方，那种眼神，竟有我从未见过的眷念，那一天，你的家臣为你从家乡带来了桂花酒，你欣喜地吩咐厨房做了几个清淡的小菜，我却不喜欢那种清冷凉薄的味道，你乐得自饮自酌，那一夜，你醉了，长安的金樽浓酒都未能将你灌醉，你却醉了这清淡如水的桂花酒，你喝醉了，抱着我，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你梦中的江南。
　　你跟我讲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讲相逐嬉戏的钓叟莲娃，讲那些将山花插满头的女子，讲空山新雨后，竹喧归来的浣娘，还有那些追逐着流水的桃花……
　　你在醉梦中轻轻地吟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那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软软地诉说着一个忧伤的故事，你说那个在河上摆渡的女子，爱上了偶然遇见的王子，却只能痴痴地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説君兮君不知……”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甚至紧张得挣脱了你的怀抱，平时你总是一脸温和的笑，我竟不知，你还有那么多，是我不懂的。为何你要在爱我的同时，心里还装着那些不必要的东西呢？我不是最重要的吗？
　　不过没关系，你要的，我都给，只要我给得起，因为我是大明宫至高无上的公主，而你，却是我相依为命的爱人。
　　于是，我差不多买下了半个长安，命人大兴土木，为你在植了三千桂子，十里荷花，在荷塘的水面上用桃花木架起了朱红的回廊，曲曲折折，犹如江南千回百转的小巷；我为你种了满院的桃树，树下挖了清明的水渠，你不是爱看桃花尽日随流水吗？我还从你的家乡买来了许多腰肢纤细，会跳楚舞的女子，让他们穿上蜀锦织就的罗衫……
　　看，我帮你把整个江南都搬来了……
　　我欣喜地带你去看我给你的江南，期待你同样的欢喜，而当你看到这一切时，只是用一种接近哀求的语气说：公主，让她们回家去吧。
　　从此，你果然再也没有去阁楼，再也没有跟我说你的江南。是啊！金碧辉煌的长安只应该有无尽的风流喜乐，不需要那些平淡寂寞的生活。带着些许胜利者的得意，我甚至刻意去忽略你眼角眉梢的那一缕隐忍的痛苦。
　　我开始热衷于这个华丽的壮举，更加疯狂地构建你要的江南，悉数搬来了那里的一草一木，只要你高兴，劳命伤财有什么关系，百姓怨声载道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把整个长安颠倒过来也无所谓，你才是我生命的全部，只有你……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的公主疯了，他们不知道，这一切只是为了你，然而为何你的眼睛越来越深沉，深到我什么都看不清？为何你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少？为何你看向我的眼神竟是越来越痛苦？难道，我给你的江南，还不够好吗？
　　——可是公主，这并不是真正的江南啊！
　　并不是真实的江南！
　　你还是说出来了，在你快要离开的时候！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中同时出现那么多的表情，痛苦，执拗，疯狂，不舍和绝望……
　　你说你服了牵机，那种剧痛的毒药，你说这种痛苦可以证明你曾经活过……
　　你说你爱上的那个叫连城的女子，她曾经站在大明宫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坐在最末的你，嫣然一笑，笑靥如花，那是你今生见到的最美的景致，你怜惜的，是那个人高处不胜寒的清冷寂寞，而不是如今，这个穷奢极欲，为了她所自以为是的爱情，任性而疯狂的公主……
　　你说那样的爱情，你要不起！
　　我不哭了，也不闹了，斥退了一干瑟瑟发抖的太医和宫女，紧紧地抱着他，就我们两个人，这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原来，幸福并不需要那么奢侈，为何现在才明白？他说他爱我呢，我的尘……
　　我轻轻的笑，覆手打翻了一座烛台，火势迅速蔓延，尘，你不要我了，没关系，我要你，至于这片你不喜欢的江南，就留给长安的人最后再看一次，他们的公主死得有多华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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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奈何桥边
　　——瑟瑟，这次是你先放弃呢，害我还变成了女子
　　——小优，对不起
　　——不过没关系，下次我一定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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