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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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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游记连载几期后反响不错,我也挣了些稿费,想到王耀辛苦的样子,我打算接济他。可是王耀是个硬骨头的家伙,如果我真给他钱,没准还得再挨他一拳。又想帮他,又不想花钱找打,我很矛盾。
犹豫再三,我终于向王耀提出这件事,他停下手头的活,抹一把额头的汗,脸别向一边说:“谢谢你。”
我没想到他这么轻易接受了,原来他也有放弃原则的时候。
然后我意识到他最近变化很大,除了因过度劳累而日渐消瘦外,皮肤也被晒得黝黑,很像当地营养不良的土人,只有面部柔和秀气的线条还能看出中/国人的特征。他的眼睛失去神采,眼神常常疲惫不堪。
王春燕的身子日渐沉重,她表现出一位准妈妈的焦虑和恐慌,她害怕自己不够强壮而无法顺利生产,又不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如何能平安养大孩子。王耀已经没有精力去安慰他的姐姐,我倒是一有空闲就来陪她聊聊天,分担她的忧虑。自从王耀接受我的帮助后,王春燕的日子好过一些——王耀用我的钱孝敬老板,这个唯利是图的老东西便不再找王春燕的麻烦。老板心黑得很,在王春燕的身材还没走样时曾多次逼她继续接客,而她怀孕的事实再不能向客人掩饰后,老板嫌她白吃白喝,竟然要她干杂役,所以王耀才不得不每天如此拼命以让姐姐能安稳养身子。
有一天王耀兴冲冲跑来找我,说他姐姐生了,是个男孩。我听说中/国人异常重男轻女,因为男孩可以传承家族的姓氏,而女孩则被视为无用之物,有时生下来就溺死。王耀显然因为他姐姐生了男孩而高兴万分。不过当我问起他时,他却直摇头,说他高兴的原因非并如此。
“我一直希望这是个男孩,但跟延续香火无关。”王耀说,“这孩子不幸出生在南洋,若是个女孩有可能活不了多久,男孩更结实,将来或许还能回到老家。”
我一直不懂这些中/国人的想法,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定居或死在南洋,可是每一个人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会不停说起“回家”,即使自己回不去,还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其实对于出生、成长在南洋的第二代,中/国反而是个陌生的地方,完全没有回去的必要。但王耀不这么认为,他说我不会明白,中/国是他们的根。
孩子出生的喜悦没持续多久,王春燕病倒了。老板不愿为她花钱治病,王耀自己又出不起钱,所以只能让老板请来的蒙古大夫给王春燕治疗。结果病因查不出,一会儿说是产后病,一会儿又说染了什么脏病。几味药下来,王春燕饱满圆润的脸瘦变了形,身体更是每下愈况,连抱孩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感觉自己状况不妙,王春燕忧心忡忡,早早嘱咐王耀:“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就过继给你,别让他知道他娘是妓(隔)女。”王耀劝告的话语都没用,只能答应下来让她安心。
在孩子满月后的第六天晚上,王春燕凄凉地死去了,当时她身边没有一个人,王耀第二天早上去给她端粥才发现尸体已经冰凉。
王春燕的死因没有查明,也没人会去查,在山打根,每天都有和她一样的女孩孤独地死去,谁也无心去管她们究竟死于什么疾病。但是王耀认为这跟那吸血鬼一样的老板脱不开关系,王春燕生产后不到一周就被命令继续接客,而糟糕的饮食和居住条件也是加速她死亡的重要原因。
王春燕下葬的过程中,王耀一直表情严肃沉重,我知道他跟姐姐感情很好,奇怪他居然一点悲伤的表示都没有。而那些平时和王春燕关系不错的姑娘们都哭得一塌糊涂,抽抽啼啼地诉说燕姐平时为人有多好,感叹她为何如此不幸。或许她们也同时在为自己哭泣,王春燕的结局可能降临到她们任何一个人头上。
等为数不多的送葬者离开后,王耀独自矗立在王春燕的墓碑前,他的肩膀轻轻抖动。我一开始没注意,后来才发现他已经颤抖起来。
“喂,耀,你还好吧?”我把手放在他肩上,不小心擦过他的脸颊,竟是一片湿润。我绕到他面前,发现他表情仍然不变,可是眼泪却源源不断地流下。
“对不起,我忍不住……”王耀说完这句话就捂住嘴,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溢出,落在他的衣襟上和脚下的土地里。
这时候如果下点雨会比较应景,可惜那是个大晴天,阳光异常明媚,四周绿意盎然、生气勃勃。能见得到的水只有王耀身上的汗与泪。
热带的天气变得很快,白天明明是艳阳高照,晚上就风雨大作。王耀那间狭小的屋子只有一扇非常小的、快散架的窗户,愤怒的雨水如上帝的拳头般暴烈地击打着脆弱不堪的小窗子,窗缝关不住冰冷的水流,那水一小股一小股地漫进窗框,在地下积了一滩。
我和王耀蜷在床上,紧紧拥抱着,靠对方的体温抵御雨水带来的寒气。王春燕的孩子在我们身边大声啼哭,王耀从我怀里挣出来,把哭闹的婴儿抱在怀里,腾出另一条胳膊搂紧我,他这么做孩子很快就会闷死,于是我拿下他的手臂,小心地搂住他的肩,把小小的婴儿夹在我们的胸膛之间,在这温暖的“摇篮”里,孩子渐渐停止哭泣,甜美地睡去了。
王耀将身体前倾,让我们额头相抵,我们就这么半迷糊半清醒地过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