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邪，我的西毒》北堂如墨

1、“醉生梦死”

　　西域，同福客栈，距离我的白驼山50里。
　　其实白驼山上也有客栈，也卖酒，但是都没有同福客栈特酿的“醉生梦死”好喝。
　　同福客栈的掌柜姓佟，有个很俗气的名字叫做“湘玉”，一个本应该是乡下种田的妇女的名字。但是她却是江湖中一个二流镖局总镖头的女儿，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吧。
　　三年前的九月十五我去中原办件私事的时候路过这里，很顺手地帮她杀退了一伙毛贼，她很感激我，留我在这里喝酒，喝的就是她特酿的“醉生梦死”。
　　那天，我们都醉了。她说了很多，说她家镖局的没落，说她已经死去的衡山派掌门的丈夫，说她曾经的跑堂，也是她唯一倾心的男子“盗圣”，说她当作女儿看待而今却成为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的小姑子，说她从童年到现在的一切一切的不幸。我边默默地听着她的倾诉，边喝着酒。就这样，醉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的头很清醒，但是心却很痛，几乎要流下泪来。
　　我向她告别，她只是职业性地笑了笑，说了声职业性的“客倌慢走，有空常来。”好象完全不记得昨天曾经发生的事。
　　于是，我对佟掌柜的酒和她这个人产生了些许好奇，于是每月的十五我都会从白驼山骑马来到50里外的“同福客栈”来喝两坛“醉生梦死”。
　　每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是傍晚，和佟掌柜的对话都很公式化：
　　“客倌里面请，来些什么？”
　　“‘醉生梦死’。”
　　“来些什么就酒？”
　　“羊肝。”
　　“您稍等。”
　　在酒菜备齐的时候她就会对其他顾客说：“对不起诸位客倌，我们打烊了。”然后放下手上的工作，坐到我的对面来，分喝着我的酒，又一次对我倾诉着那天晚上相同的话，而我也又一次醉倒在同福客栈中。
　　终于有天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酿“醉生梦死”，她笑了。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笑，但是我却读不出她的笑容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她说，她想遗忘，遗忘过去的悲伤，遗忘所有出现在她生活中的每个人，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笑着去做生意，不至于每天以泪洗面。
　　“很牵强的理由，不是吗？”我盯着她的眼睛问着她。
　　她迎着我的眼光，还是那种我读不出内容的微笑，“但是总是个理由，不是吗？”
　　“你忘得了吗？”
　　“知道我为什么从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醉生梦死’之后，我会把你的名字——甚至是你的样子都忘掉。”
　　我苦笑。“那你为什么每次都对我倾诉那么多？为什么我喝‘醉生梦死’却没有忘记你？”
　　“那是因为客倌没有伤痛要忘记。”她略略回避了我的眼光。
　　“你没有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而且，你的‘醉生梦死’也并没有使你忘记你想忘记的伤痛。”我相信我已经读到了我想读出的东西，所以继续紧逼。
　　“…………”她完全避开了我的目光，低下了头，不再做声。
　　许久，我想我猜到了我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听过那句话吗？”
　　“哪句？”
　　“忘川之水甚于毒。”我如吟诗般诵出了这句我杜撰的话。
　　“你想说什么？”
　　“佟掌柜，人活在世界上不可能没有丝毫伤痛的。我承认上天对你很不公平，他几乎让你尝尽了一个女人可能承受的所有痛苦。但是遗忘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知道吗？”我尽量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去安慰她。
　　“是啊。”她抬起头，注视着我的眼睛，“越想忘却的事情却往往忘却不了的。”
　　我很惊讶她的思维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整好，“是的。其实你也不想忘记那些事吧？”
　　“你怎么知道？”她一愣，随即笑了，“我真笨，‘醉生梦死’与其他的酒不同，喝醉后头脑是清醒的，你又不是傻瓜，怎么会猜不到呢。”
　　我点了点头，“但是，心却是痛的。”
　　“因为我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在回想这些事的时候心痛吧？”她顽皮地笑了，像个孩子。“就像我不能总在心中装着那些事一样，总得让别人分享下。”
　　“于是我就成了那个‘倒霉’的听众。在喝醉的时候还会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还会和你一起心痛。”
　　“你连我的初衷都猜到了呢。”
　　我喝光了杯中最后的“醉生梦死”，喃喃地说，“‘醉生梦死’，这个名字真美，但是美的很残忍，美的令人心碎。”
　　“美的残忍？”
　　“你听说过东瀛的樱花吗？那是一种粉红色的花，很美。但是灌溉樱花用的却是人的尸体和人的血液。当樱花树下死的人越多时，第二年它就会开的更美更绚烂。”
　　“好美，也好残忍，美的让人心碎。”她好象流泪了。
　　“和你的酒一样。”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今天也是一人两坛，为什么我们都没醉？”
　　“呵呵，”又是那种顽皮的笑，“我搀水了。”
　　“无商不奸。”
　　“呵呵，逗你那。”她停了停，“你知道吗，这‘醉生梦死’你还是第一个顾客呢。”
　　“是吗？”我感觉有点脸红，可能是有点醉意了吧。“那我可真是三生有兴。”
　　“我可以知道这位幸运顾客的名字吗？”
　　“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怕你忘了。”
　　“今天我们可都没喝醉。”
　　“……欧阳峰。”既然佟掌柜坚持，我也不在乎让她知道一个江湖闻之色变的一个绰号是“西毒”的杀手。
　　“恩，我会记得的。”她默念着我的名字。
　　“不问我是做什么的吗？”她没有继续发问我很诧异。
　　“不管你在外面怎么样，到我这里来你都是我的客倌。”
　　我看着她，像宁静微笑着的纯白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