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饮》闫家姑娘

13、客 人

　　话说尉迟云天本就暗自愤闷自己今日诸事不顺，一脸哀怨地坐在床榻上，此刻见得眼前把自己当空气，却在美人身旁转来转去的木岚清泽更是胸闷。

　　桑柔端坐在方桌前，将一尺素布摊开，木岚清泽忙递上磨好的膏药，桑柔再抬手，他便将澄好的清水端上，桑柔眨了眨眼，他去将窗户关上，桑柔打了个哈欠，他忙不迭地将提神醒脑的香薰呈于她鼻下，桑柔咳了咳嗓，他已将热茶倒好 ……

　　不仅没有烦闷，却是一脸怡然自得的模样。

　　“喂喂，大哥，往这儿看，受伤的患者在这里，我在这坐了半个时辰了，我能不能有杯茶喝？”尉迟云天终于忍不住问道。

　　“茶在你右手边的桌子上，想喝，自己倒。”木岚清泽小心翼翼地帮桑柔扯着素布，头也没抬地回答着。

　　“我可是病人。”

　　“你那点轻微的红肿，怕是这个月伤得最轻的一回吧。”木岚清泽头也不抬地揶揄着。

　　“上次受伤是什么时候，哦，想起来了，上个月初八，三天夜不归宿被尉迟将军拿藤鞭抽了十鞭子，一身血淋淋的鞭痕呐。诶，上回的伤好透了么，要不趁这回一起抹点药？”木岚清泽若有所思道，一脸关心的模样。

　　彷佛一早便知在木岚清泽这里讨不到半分好处，尉迟云天一头倒在床上，仰天长叹道：“清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那是自然，承蒙抬爱。”清泽仍是头也没抬。

　　桑柔见这两人你来我往地相互斗嘴，像两个孩子似的没个正经，忍俊不禁道：“你们俩感情倒是真好。”

　　木岚清泽忙解释道：“我跟他可没什么感情，姑娘千万不要误会了。”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轻极温柔，望着自己的眼神又澄澈明净，一本正经的样子倒不像说笑，弄得桑柔都不好意思了，不说话只低头抿着嘴笑。

　　这个皇子，真是又奇怪又有趣。

　　尉迟云天只想戳瞎自己的双眼，捂住自己的耳朵，属于他的那份黄历，今日一定写着“不宜出门”四个大字。

　　别人不了解，自己可是跟木岚清泽从小一道长大的，对他那副翩翩君子面具下狡谲的一面可是了如指掌。

　　木岚清泽对尉迟云天的精神荼毒，大约可以追溯到尉迟云天年仅三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木岚清泽五岁，到了入学的年龄。

　　先帝在一众名门望族的世家子弟里，遴选皇子伴读，尉迟将军府的公子自然也在列。

　　还是个奶娃娃的尉迟云天就这样被父亲拎进了皇宫。

　　懵懂无知的孩童哪里知道宫中的诡谲险恶，初入宫那日他挂着鼻涕握着娘亲给的糖葫芦站在御花园里看青蛙。

　　忽然看见一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小哥哥冲着自己甜甜地笑，小哥哥冲他招招手：“过来过来。”

　　他便真的呆呆地走过去了，小哥哥摇晃着软萌的小脑袋奶声奶气地说道：“我家有比糖葫芦串更好吃的梨花酥饼，你想不想吃，我家有一大堆，吃三天三夜也吃不完呢，只要你跟我走，保管你吃个够！”

　　三岁的尉迟云天听到梨花酥饼四个字，眼睛就直了，小脑瓜立马被甜甜香香的酥饼塞满了，哪里会想别的，径直就跟迷人的小哥哥走了。

　　在他眼里，那日的木岚清泽简直是一块移动的酥饼。

　　芳华宫内，尉迟云天足足打了三个饱嗝，才被父亲揪着耳朵拎到先帝面前，先帝捋了捋胡子笑呵呵地看着他，称他生得机灵可爱，后来尉迟云天一度怀疑过先帝看人的眼光，自己那个时候大约跟机灵是无缘的。

　　木岚清泽一脸虔诚地跪倒在他父皇面前，深情款款地说道：“父皇，儿臣刚刚在御花园里遇到这位小公子，觉得有几分亲近，便邀他来我的寝宫玩，交谈下来颇为投缘，儿臣恳请父皇留下他做我的伴读书童。”

　　尉迟云天又嗝了一下，身后冒出莫名的丝丝凉意，但是他直到很久以后才参透那阵凉意的真谛。

　　从那以后，尉迟云天就每日入宫伴读，又或者可以称得上为“伴吃”。

　　伴吃书童尉迟云天每日都能接到一大包各种形状的梨花酥饼，原来入宫伴读是这么幸福的事情，每天都有酥饼可以吃，尉迟云天乐此不彼。

　　半年过去，据太学府的少傅回忆，尉迟将军府送来的这位伴读小公子，学识一般有待提高，书没读进去多少，人倒是比刚入宫时圆润了不少。

　　直到一年后，某一个晴朗的午后，当木岚清泽又捧着一包梨花酥饼站到自己面前时，尉迟云天犹豫了一下问道：“清泽，难道，就没有别的口味的酥饼吗？”

　　木岚清泽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第二天带来了桂花酥饼，尉迟又欢快地吃了半年。

　　春去冬来，一年又一年过去，大抵是把各种花香味的酥饼都吃了个遍后，突然有一天尉迟云天醍醐灌顶般问了木岚清泽一句：“清泽，为什么你从来不吃酥饼，只拿给我吃？”

　　“因为我不爱吃，芳华宫的鸠嬷嬷偏只会做这么一种糕点，只好假装吃光了。”

　　木岚清泽口中的鸠嬷嬷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奶妈妈，如今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了，旁的不记得，就记得她心爱的小皇子最爱吃她做的酥饼，便每天都做了送到芳华宫。

　　木岚清泽不忍伤了鸠嬷嬷的一番善心，只好每次都吃光，时间久了，实在吃腻了，那日正好看到御花园里站着的尉迟云天，便哄了来做了自己的伴吃书童。

　　“清泽，为什么你当日偏偏挑中了我呢？”

　　“因为只有你入宫还带着糖葫芦串，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吃东西吧。”

　　尉迟云天仿佛明白了什么，从那以后再也不吃酥饼，直到成年以后，他都听不得“酥饼”二字，每每听见都会作呕。

　　不光是酥饼，什么芝麻饼，葱花饼，麻饼，但凡跟饼沾边的，都从他的人生中抹去了。

　　虽然酥饼事件给尉迟云天留下了心灵创伤，但是木岚清泽却常常笑称大约是酥饼吃多了的缘故，尉迟云天才得以长势喜人，身强体壮，气势如虹。

　　尉迟云天知道在他那里从来讨不到便宜，因此不与他争辩，只在心里恨恨道，只有他才知道道貌岸然的木岚清泽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好在木岚清泽十岁那年就被先帝送去岄云门清修，他才得以脱离这个小魔王喘口气。

　　但是送别木岚清泽的那一天，他倒颇为伤感和不舍，虽然总是被清泽捉弄，但毕竟是朝夕相处共同长大的亲密伙伴，想到清泽将只身一人去那清苦之地，他还是于心不忍。

　　木岚清泽眼中也是眼含泪水，拥抱了自己的挚友，道了珍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的，临走之前还送给尉迟云天一箱子礼物。

　　尉迟云天记得自己望着清泽绝尘而去的马车，哭得像个泪人，直到他打开箱子，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满满一整箱子梨花酥饼，他就哭的更加凶残了。

　　他心中暗暗发誓再见到尉迟云天，定将他挫骨扬灰。

　　但其实他每每都登上城门高楼，远远眺望，期盼着故人归来。

　　命运一旦将两个人牵连在一起，就不会轻易去分开，那些随着岁月愈加深刻的羁绊，勾描出未来生活徐徐展开的画卷。

　　尉迟觉得，他和清泽是一辈子的兄弟，永远不会分开。

　　他们是同一片草原上的花，只有花开花落，荣辱盛衰，没有分离。

　　哪怕最终凋零，也会掩埋在同一捧土壤里。

　　木岚清泽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他所想之人是桑柔。

　　“你长在哪片草原上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跟桑柔比肩盛开。”木岚清泽如是说道，每次提及桑柔的时候他的态度都特别认真，认真得令尉迟云天哭笑不得。

　　“我真不知道你竟是如此重色轻友之人。”尉迟云天只剩下翻白眼。

　　“你现在知道了。”木岚清泽邪魅一笑，将桑柔刚刚制作好的药囊扔给他，“敷着吧，每隔半柱香的时间用冰水浸泡，这是我们家桑柔特制的灵药，保管你明天容颜重现。”

　　说罢潇洒地转身离去。

　　“喂，你刚才明明答应桑柔帮我敷药的！”

　　“那是我不忍桑柔劳累亲自帮你敷，故意说出来哄她去休息的，你就慢慢自己敷着吧。”话音未落人已溜出门外。

　　床榻上的人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扑通一声栽倒在床上。

　　木岚清泽走出门，看见桑柔正坐在院子里抬头望月，月光如水，美人如玉。

　　他轻轻走到桑柔身旁，将身上的氅子解下批在她的肩上。

　　桑柔回头看到清泽，莞尔一笑：“那位尉迟公子伤势怎么样了。”

　　“他一个习武之人，皮糙肉厚，不用理会他。”

　　“天色已渐晚，不知公子是打算将他接走，还是留在我这花间饮暂作休息？”

　　“宫中人多嘴杂，不免会传到尉迟将军耳中去，只能劳烦姑娘收留他一晚，养好脸上的伤，届时我再给他打个掩护，免得他又挨责罚。”

　　“这自然最好，原本就是渔藻伤了他，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桑柔，你是哪里人，我总觉得你一点都不像大湮朝女子。”木岚清泽忽然转了个话题。

　　桑柔微微一惊，不知作何回答，她确实不是大湮女子，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木岚清泽并未注意到桑柔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只是专注地盯着天上的月亮，他笑称，“我觉得你像是从那月上来，你前世会不会就是月下仙子。”

　　这个皇子又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桑柔应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月下族女子。”

　　“你真的是月下族女子？”木岚清泽惊叹道，“那个传说中，生活在极寒之地的上古神族？”

　　“月下族是不假，倒不是什么上古神族那么唬人。”桑柔笑道。

　　“可是我听少傅讲，生活在极寒之地的月下族，是上古神农氏后裔，没人见过他们，因为也没人真正越过极寒之地。”木岚清泽越发感兴趣了。

　　清泽和大多数中州人一样，听说过月下族人的神秘传说，却从未亲眼见到过，如今身旁竟然坐着一位神裔之女，心中自然惊奇。

　　“那我真的是要叫你失望至极了，你看我，平平凡凡一女子，也没什么神力，只不过略懂些医术和种植之法，旁的，我真的跟普通大湮女子无异。”桑柔不好意思地回答着。

　　木岚清泽欣喜万分，此前一直都为淽涟那番话所揪心，皇室绝对不会接纳一个平民女，现在得知桑柔是神裔，这层身份令他再也没有顾忌去敞开心扉。

　　桑柔，你怎会与普通女子无异，你是比明月还要洁净纯美的女子，不管你是不是神族后裔，在我木岚清泽心里，你都是举世无双的。

　　木岚清泽心中默念道。

　　微凉的夜风一阵阵吹来，月光伴着花香弥散在安静的院落里，满天繁星和满院繁花都在悄悄地倾听这两个可人儿轻轻柔柔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