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浮生》十七棠

1、牢

　　我耷拉着眼，怔怔安坐在阴暗的角落，听着铁窗上不住滴落的雨水，滴答，滴答。

　　稀疏的弱光绕过树树铁栏，在石壁上打着深蓝色的圈，隐隐幻动。我缓缓挪了挪手，用指尖沾了沾滴下的雨露，颤颤地放在干涩的唇边，抿了一口，竟如黄连般苦味难当。我合了眼，晕晕沉沉地要睡过去，眼前似乎又浮现起高凌的脸。神气的，威武的，俊逸的，所有的所有的都定格在最后一刻，当长剑刺过他的体肤，他眼中充斥着怒意蓬勃的不屈，鲜红的血还是从嘴角淋漓地涌出。他摇摇地要倒下，却对早已泣不成声的我轻轻一笑。

　　我曾经擦拭着他肩上的伤口，对他说：“高凌，从今天起，你不准再为任何人流血。”那一次，他为了营救被诬以谋反的平王萧扬，带了几十名将士，杀入刑场，硬生生将其从刑车中救了出来。那一天，距离他死在萧扬的剑下，不过三个年头。

　　而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多久，我真的不知道。命运，实在是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

　　我本不应该活着的，我只是高凌大帝身边的一个奴婢，我当时应该想了法子死在高凌身边的，可是，萧扬的侍卫死死地抓着我，我半点动弹的力气也没有，只有那眼泪还止不住刷刷地流。

　　我被押入这阴森的天牢之内，侍卫远远地盯着我，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是我这条贱命还有何用武之地吗？

　　兰若寺之变的前一晚，高凌抚着我的鬓发说要还我一个自由的天地。我带着他的龙云剑，骑着白马，满心欢喜地以为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正要启程，我的生命不会再是锁在宫殿中的一滩死水。却不料，这一别，即是永恒。等我再回头，再寻觅，只剩下腥风血雨的一幕，留给我永生欷歔。

　　远处，我听见铁门重重地打开，一束青色的微光投入我眼里，我只觉一阵晕眩。监牢的侍卫疾步走过来，一路上，那一串长钥匙发出的清脆的声响，由远及近，叮叮当当。他走近仔细看了我一会，想必是怕我死了。叹息了一声，将铁栏前丝毫未动的饭菜撤了，又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上，吆喝道：“姑娘，吃饭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迷迷糊糊地开了眼又闭上。他似乎站了好一会儿，见我依然毫无动静，无奈地摇摇头，拎着食盒子又缓缓离开，走两步，顿一顿。

　　原来，人不吃不喝，抿些雨水，还能活上好些时日。

　　我的背靠在如冰刀一般的石壁上，酸痛难当。然而此时的我已是翻个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自由，自由，我从小就想抛弃一切去追逐的东西，到头来，终究只是一场奢望。怪谁呢，想来是我命如草芥，要不起，更受不起这自由二字罢。

　　这一场残忍的斗争之中，我原只是一个不干世事的局外人。天下，权力，帝位，我无心觊觎，更与我无关。在战火硝烟的乱世之中，我一个在烟花楼中艰难成长的孤女一心只想离开那花柳是非地，寻得一生逍遥。高凌带着我走了，我天真地以为从此便自由自在，海阔天空。想想此情此境，我一身陷牢狱的阶下囚，哪里又比卖艺的娼妓强过几分？

　　从前听人说，人的一生有许多必然，也有数不尽的偶然。有时候，就是那么一念之间，或柳暗花明，或一败涂地，一切都将不同。高凌因一场兵变，成为千古一帝。短短三年，有谁能料到这震撼山河，令天下人闻之丧胆的帝王一夜之间化为灰土？

　　我以为，什么高凌将军，高凌大帝，那只是生命里的匆匆过客，总有一天，我还是要走我自己的路，过我自己的生活。可谁知道，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命就开始与他紧紧联系在一起，你费尽心力去挣脱，终是枉然。

　　可我看不明白，想不明白，猜不明白，平王萧扬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非要把我困在这无望之地，苦苦折磨我？我和他，没有半分干系，好像……也就是在从前军营里有过匆匆几瞥吧？那时候，他是高凌将军豁出命救回来的上宾，我又哪敢得罪他，逾越半分？我只记得当年高凌宴请群臣，我跑到望月楼上呜呜咽咽地吹箫，他竟离了席，过来数落我：“人道你二姑娘孤高自诩，目无凡尘，看来一点不假。”

　　我没日没夜地想，没日没夜地心痛，可又能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若无法狠心将这条命熬逝干净，恐怕此生也再见不着阳光了吧？

　　可是，我又怎么甘心无声地死在这天牢之中，如烟一般被风吹散，发不出一丝回响？

　　“二姑娘，老奴来看你了。”我一时恍惚，竟不觉有人已走在了铁栏之前。我抬了眼望着他，却朦胧得辨不真切。可是那声音，听着却像是阮公公。

　　“二姑娘……你怎么成这般模样了……”他说着，便开始抽泣起来。
　　我一时忍不住酸楚，眼里也蓄出泪来，将身子往前挪了挪，动了动唇要说什么，却不成一言。

　　阮公公低下身来，扶着铁栏说：“二姑娘，老奴今日来是有些话要与姑娘说。姑娘心里的痛，老奴哪里会不知道呢。那么多年了，姑娘与皇上的情老奴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姑娘执意不肯要个后妃的名分，一心一意留在皇上身边，此番变故，姑娘定是想一同随皇上去了才好。可姑娘仔细想一想皇上，他何时让姑娘轻生过？皇上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对每个人总是真心相待……若不是如此……恐怕也不会招致今日这样的祸端。可普天之下，只有姑娘你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儿，你这样糟蹋自己，让皇上可怎么安心？”
　　我听了，不禁落下泪来。

　　“皇上一去，宫里的老少无一能够幸免，嫔妃，皇子，宫女，侍卫，都只能活生生死在平王士兵的剑下。老奴这条命原本早该了断了的，可老奴心里有牵挂，有些事放不下，才厚着老脸，苟活几日。”说着说着，阮公公不住地拿手颤巍巍地抹着纵横的老泪。
　　我忍着喉中撕裂一般的痛，急忙问：“公公……三个皇子……都死了？”
　　阮公公唏嘘不止，轻轻点了点头。
　　我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失声地流泪。

　　“二姑娘，皇上不是常说‘平平安安就是福’吗，皇上身边那么多人，唯独你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姑娘千万不要辜负了苍天的一番好意啊。姑娘若不肯为自己活着，也该为皇上着想着想，多活一日，就能多做一日的事，保得住一时是一时。”阮公公一边说，一边向我伸出手。我的手被一股很强的力量一握，手心里，落下一张小小的折纸。
　　我的心立刻一颤，捏住手掌，阮公公朝我微微点头。

　　“二姑娘，你可知平王留你的用意？”
　　我一时听得分明，惶惑地摇了摇头。

　　“二姑娘有所不知。当年平王与皇上一次对饮时，趁着醉意，跟皇上要你。皇上说多年来被你伺候惯了，他若是要别的女子，无论公主侍妾，都可要了去。谁料到，平王当场就撒起了酒疯，那一次皇上与平王闹得不甚愉快。皇上度量大，没有多在意，也不准老奴将此事跟姑娘说，可老奴知道，平王心里是喜欢姑娘的。”
　　我睁大了眼望着他：“这……这怎么可能？”

　　“不是老奴说，以姑娘你的品貌，哪个男人见着不动心的？老奴此生阅人无数，从未见过比姑娘更美的，平王对姑娘一见倾心，倒是自然。”
　　我苦笑一声：“如此，平王预备如何处置我？”

　　阮公公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奴罪该万死。平王一心想要纳姑娘为妃，今日能够见到姑娘，正是老奴与平王说，若老奴来劝一劝姑娘，姑娘必将心甘情愿地活下来伺候他。姑娘，今日的平王是九五之尊，一国之君，你若能跟从他，以姑娘的能力，必能享受荣华富贵，此乃国家社稷之福啊。”
　　阮公公一心效忠高凌，又是极聪明的一人，他这一番话却于情于理很是不通，我不解地望着他，将手握得更紧了。

　　“二姑娘，老奴苟且偷生来见你最后一面，姑娘若意气用事，不懂忍辱负重，皇上便是与姑娘白相知了一场，老奴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老奴恳请姑娘三思。”
　　我怔怔地靠在铁栏上，不发一言。

　　阮公公颤抖地站起身，告辞道：“老奴有幸与姑娘相识，也不枉此生。今日一别，只能来生再见。二姑娘千万保重。”
　　“公公……”我瞟着那模模糊糊离去的身影，心里抽搐得厉害。

　　过了半晌，我缓缓地捧起早已冰凉的米饭，低下头，用手取出一口放进嘴里。远处的侍卫迟疑了一会，急匆匆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