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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史舜钦立在窗口看风景。
      霄云楼楼高五丈有余,是京里一处醒目存在。站在楼上,护城河绿柳青堤,北市盛景繁华,皇内城高墙琉瓦,一一收入眼底。
      他耐心不大好,熟悉的人都知道。但今日公事不算多,提前一刻多钟就到了。
      将将未时,他看见许松卿下马车,独自走了过来。纤长而亭亭的身姿,长发半绾半放,两根白玉簪子斜插,一袭素缎长裙,腰上松松系了根同色丝绦,身上再无半点多余饰物。
      这身装束看着简洁清爽,却有点男女莫辨。她也不管路人含蓄与否的打量,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进了楼。
      知道这丫头不是不爱美,只是跟他似的没耐性,嫌打扮起来太罗嗦就是了。他都破例早到了,她也不肯多修饰两分,还是那个散慢性子。不过几年未见,倒是长高了许多,也大了……
      史舜钦十余年前跟着先生读书时,许松卿还小。他对她印象并不深。只记得是个像邢窑白瓷一样易碎的小娃娃,脸色苍白晶莹,眼睛写满惶恐,成天抱着只破布玩偶不放手,除了先生谁也不理。
      以至于四年前再见时,那印象中的反差之大,让他至今记忆深刻。有时他也禁不住疑惑,一个全天下士子敬仰的大家,读书人奉为圭臬的儒家士大夫,一个出生时由帝王亲赐名字的贵族——宋君砚,为何会教养出那样一个,完全没有半点大家闺秀样子的女儿出来。
      她与他见过的所有闺阁小姐都不同,不拘小节,不受拘束,率性而为,像是从大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
      不过,比起那些动不动拿女则、女戒、规矩说事的女人来说,不讨厌就是了。
      许松卿进了汀兰雅室,很快坐定,打量了下史舜钦,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些重合的影子。虽然同为先生的弟子,但年龄与出生的差距,使得她与他并不十分相熟。
      高,清瘦,白皙的青年男子。第一眼看他的脸,很难注意到其他部位,只会被他眼神吸引,那种沉郁的目光,像春江潮水里的一道道漩涡,潜藏暗涌……云深色常服,简单而熨帖地穿在身上,便衬得他十足成熟,而陌生。
      他就似笑非笑地任她打量。
      然后半晌无话。
      史舜钦从满满一桌子菜里,挑出一碟奶油八宝酥卷,一碟玫瑰山楂蜜糕,一碗三花莲子羹,推到她面前,“怎么不吃?怕我下毒?”
      虽然模样比以前严肃成熟了不少,但他调侃的语气让她找回些当年的熟悉。
      松卿举箸,眨眨眼,“哦,有点无从下手啊。”
      “咦,你不是自诩‘嗜甜如命’糖小姐吗?”
      她捂了半边脸,无限留恋,“糖小姐与龋牙公子一同云游四方,乐不思归,也有好几载了吧。”
      史舜钦笑。

      四年前史家出了事,心情极度烦闷,好不容易才找到行踪不定的先生,求他出手相助。
      那时觉得什么狗屁家族大计,要靠牺牲二哥来成全,那些人满口礼义廉耻说出来全都是些笑话,自己空有一身抱负,眼高手低,一无是处,连亲哥哥都救不了,简直是个窝囊废……躺在山谷里装死……
      等他发觉什么的时候,睁开眼,有个小姑娘好奇地一直看着他。白色丝麻裙裾,瀑布似长发散着,发尾打着浪花小卷儿,随软风轻摆。
      他没好气地一闭眼,“别地儿玩去!”
      “你占了我的地盘,你不知道吗?”
      她不客气地坐下,赤足踢着小溪里的水玩,一遍又一遍。哗啦啦。
      他烦躁,坐起身,瞪她。
      她也瞪他。
      她有黑色上扬的眼线,溪水般清澈的眼睛,丁香花瓣色半透明薄唇轻轻一抿,脸颊便显出狭长的笑涡。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堂堂两榜进士探花郎,跟个小女孩子斗什么气?
      那孩子也笑,盯着潺湲溪流念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
      “在我八岁时候,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
      “流水落花,道法天数,躺下来往天上看,世情自然无常,烦恼渺如尘埃。”
      原来她是在试图安慰他。
      小孩子,懂什么世情人情?他哂笑一声,复又躺下身子。
      只不再闭着眼,漫无目的地看头顶,碧蓝天,团团流云,光影转圜。
      她则给自己剥颗糖放嘴里,自在怡然地继续玩水。

      现在这个相信自然无常的孩子长大了。——也开始怀疑造化,开始妄想凭一己之力挑战世情了吧?——就像二十二岁时候的自己,不自量力。
      史舜钦说:“我知道你想打听先生的事。但先生当初交代过,如果他有事,不要你管。”
      许松卿愣住。
      “流水落花,道法天数,躺下来往天上看,世情自然无常,烦恼渺如尘埃。”他将那句话还送给她,“一切都有定数,顺其自然就好,何必强求。”
      “可我,我不想空等着结果,总得做点什么……”继而加重语气肯定道,“我要为先生做点什么。”
      “蚍蜉撼树,微不足道。”史舜钦说,“若非先生长随宋三年纪小,遇事惊惶,出了些岔子。否则的话,先生的事不会让你知晓。”
      许松卿心里发冷,抱臂,好半天说道,“我知道自己一无是处,对先生来说,完全就是拖累罢。”
      “你不必妄自菲薄,我又何尝好到哪里去。先生也曾交代过,不要我和方维季插手他的任何事。”
      “为何?”
      “我不知道。”他有些烦躁,有些负气,脱口而出。
      “骗人!我知道你知道。”她很善于找破绽,盯着他的眼睛说,就像四年前瞪他时那样,浓密睫毛勾勒出上挑的黑眼线,然后慢慢在一面湖水里投下无数阴影。
      她恳求,“我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帮不了先生什么忙。可我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师兄,你把情况都告诉我好吗?不要教我独自瞎猜测,胡乱琢磨。”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师兄。
      他突然有些不忍心。
      “我知道的也不多。听到些风声,加上自己的推测罢了。”
      她希冀地看着他。
      从希望到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完全没有希望更好。这件事,好像很简单,思深起来千丝万缕。
      罢了,将无关紧要的说给她听听吧。
      “起先听说皇上要任用宋君砚做工部尚书。噢,你可能不知道罢,宋…先生十五岁高中状元,十九岁就在工部任了要职,后来因为丁忧辞官离开朝廷……先生不愿意起复,在御书房谈了两个时辰,不知说了什么,后来那位很生气,软禁了先生,给他一夜时间考虑清楚。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宋三见先生整夜未归,情急之下找了御前侍卫副统领王景打探消息。王景是个莽夫,又很忠心于先生,自作主张召集了一帮人,连夜摸进昭闻阁要把先生带出来。”
      “……”松卿张了张嘴,“怎么会这样?这其中是否有误会?他莫非以为皇上会害了先生?”
      “不清楚。但以王景对大内的熟悉,本来也不是难事。偏偏找到先生时,先生已昏迷不醒。太医说是旧疾复发加中毒。”
      “圣上对先生是志在必得,听到有人下毒,异常震怒,下令彻查。王景一帮人借机蒙混过关,领命去查。谁知道一晚上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到早晨先生却不见了踪影……宫里紧急戒严,临时招了好几队人马过来……”
      “宋三把这事传给了京中几位管事。也分别给你和宋大写了信。一两天内,京城里突然就涌进来许多人查探消息,其中不乏能人异士。我不知道先生一直以来要谋划什么,势力究竟有多大,……但这当口暴露实力实在对先生不利,圣上和太子都是异常敏感之人……”
      “你也知道,‘四明先生’这几个字抬出去在读书人群里有多大的影响力。虽然知晓‘四明先生’是宋君砚本人的不过寥寥……太子正在试图把这些暗涌都压下去。”
      “眼下,知道整件事的人很少,找到先生是一切的关键。听圣上身边董公公说有人进献一本《五州笔录》摘抄本,署名是九砚山人,圣上看了以后认定乃先生所著。正是因着这本书,圣上一心要起复先生,让他为皇家效力。你日常都跟在先生身边,可有知晓此书?”
      松卿想了想,摇头,“先生著作历来都署‘四明’二字,我见过的书稿里,仿佛没有《五州笔录》这本。具体内容可知晓?”
      史舜钦摇头,“我所知的就这些了。”
      松卿把经过细想一遍,问,“皇上眼下让谁负责调查先生的事?”
      “出了这事,圣上觉察出御林军里有问题,太子举荐了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施沂来统领调查。”
      松卿几乎立刻想到了昨日入城时,城门口那道自上而下的锐利目光。是他吗?第一时间在人堆中找了自己,不是普通人物啊。可是自己又哪里不对,引起他的格外注意呢?
      先生为何中毒,有没有解毒,旧疾复发又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会在宫里突然无踪?
      “……那,师兄你真的要袖手旁观吗?”她皱皱眉,不肯信。“你都说了,整件事没几个人知晓,你却是其中一个。”
      “拜师时曾在先生面前立过誓,无论他发生什么,我都不得插手。”史舜钦苦笑一声,他没有撒谎,却也没有说完。这,只是誓言的前半部。后半部分,却不能讲出来,给她听。
      这是什么鬼誓?松卿咬着唇,眉头皱得更紧。
      先生的势力是怎么回事,为何最高权力者会忌惮先生,为何皇上要启用先生,为何先生会知道自己迟早有事?他究竟在谋划什么大事?
      若说他要篡夺皇权,她是不肯信的,因为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先生。先生说千年皇权更迭,虚无若南柯一梦,醒来空余荒冢无数……他胸有丘壑,但他根本志不在此啊……
      她有个小习惯,皱眉思考时鼻梁处会微微挑起几道小纹路,笑的时候,语速很快说话时也是,小巧圆润的鼻尖因而显得挺翘。但她自己从没意识到过。
      史舜钦不禁伸手捏捏她的鼻子,这不合时宜的举动让彼此一愣。他咳一声放下手,“先生吩咐,你也不得插手。难道你还想把情况弄得更复杂一些吗?”
      松卿似有点泄气,支肘不语。
      过了好半天,她突然说,“师兄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肚子疼得厉害……”
      “是啊,脸白得像只鬼,冷汗直流,完全直不起腰,还非要去山上练什么功。”
      “你问我为何不休息一日,我没有答。”
      “嗯。”当时他想着,这小丫头怎么这么任性古怪。
      “我现在告诉你。”许松卿轻轻地说,语气异样坚定,“从开始练功那天起,我没有一天荒废过……做许多事都懒散,随心,不耐拘束,无定性……但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却一定要拼尽全力去做。他希望我练好功夫自保,我就会全力去练,哪怕身体素质极差,哪怕浑身到处都痛,哪怕压根爬不起来……拼尽全力去做我想我做的……这就是我啊。”
      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却一定要拼尽全力去做。
      哪怕你们都不支持。
      只要我认为值得。
      他完全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惟有眼神变得更阴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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