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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Chanter 48 ...

  •   Chapter 48

      天刚蒙蒙亮。
      俞邹是被闷醒的,他从墙角的床上微支起身子,扭头朝四周看了眼。
      一间十来平的房间,住了十五个人,床板上堆满了落着灰的杂物,大部分人也懒得把东西扫到地上,他们就随便拢到旁边,躺下就能睡。
      房间里只有右上角开了个窗口,几乎没有光源,这地方受阳光直射也少,就像一口锅倒扣下来,酸臭味和烟味交织在一起,熏得俞邹快晕了。
      他朝对面的床板望去,正对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吓了他一跳。
      对方是靠着墙壁睡的,左右两边都挤满了人。但他并没睡着,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自己这头。
      看到俞邹也是醒着的,那人视线才慢慢聚焦了。

      他直坐起身来,从兜里摸出烟盒,红黄底色上印着大丰收三个字,他倒磕出一根来,叼在嘴里,但没摸到打火机。
      干脆就那么叼着,用牙尖咬了咬,又抬头看了眼俞邹。
      如果不是那一身衣服太邋遢,头发太乱,俞邹看着对面的人,心想,这张脸洗洗干净五官还是很正的,年轻又秀气。

      真正清醒着的,想要逃出这砖窑厂的人,应该不多了。
      大部分都是,傻子。
      被皮带、鞭子怎么抽,被烫红的钢筋怎么碰,都只会哀叫,反正逃不出几十米又会被抓回来的。
      俞邹是镇上高中毕业的,但他没考上大学,干脆就跑出去打工,想要混出点名堂。他是被介绍所的人忽悠到这来的,这鸟不拉屎的山脚底下,场子很大,许多小场零星分散,要走过很长的砖道,才能走进烧砖的窑洞里。
      他本来以为自己不怕苦不怕累,但还是高估了自己。
      累上十几个小时是其次,但挨打俞邹就受不了了。他原来也是打架一把好手,但被围攻的时候,拳脚雨点似得落下来,他毫无还手之力。还有吃的,青菜汤能飘点油星,都算是开荤了。

      他就是不明白,对面这人怎么就能待的这么安心呢?
      这个叫余柒的,平时不怎么跟人说话,但是干活非常麻溜,拆砖接砖都很快,装满一车又一车,好像不知疲倦的干活机器。从俞邹见到这个新人,到现在月有余了,余柒几乎没怎么被打过。
      俞邹算是这里最有文化的人,他其实知道为什么。
      这个跟他姓同音字的人,虽然不太跟他们说话,但跟管场子的头,也就是小老板,经常说话,把这姓齐的头哄的很好。

      没多久,俞邹必须起来了,一天的苦难一天受着,但他总要找机会逃出去。
      他不太敢跟余柒说话。
      一周前,在工资又一次拖欠的日子,所有人都闷闷的待屋里喝酒抽烟,他偷偷找余柒,问过他,毕竟有一个伴,事情会好办很多。

      你想出去吗?

      他看了自己一眼,目光安静澄澈,一点杂质没有,没有疑问,没有讥诮,没有震惊,什么都没有,只是摇了摇头。
      从那以后,俞邹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他把自己告发了。那自己可能真的会被打死在这里。
      但余柒没有。

      俞邹咬着牙干了一天,戴了厚厚的双层手套,依然被高温红砖烧灼的手生疼。

      他今天实在提不起力气,干活的速度也慢了很多,被踹倒了好几次,最后落在了队伍最末。
      在离他们住的板房还有几百米的时候,俞邹借着将落未落的夕阳,看见矮房后面站着两个人。

      余柒和姓齐的。

      俞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从侧面贴着走过去,停留了一分多钟。

      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余柒声音低低的,没什么语调起伏的跟头子在讨论,哪个镇上火车站‘料好’。
      他待了几个月,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好骗人傻干活好的人,就是好料。

      俞邹听得气血上涌。

      他回去就把自己闷在了床角。
      等所有人都睡着了,他把余柒从对面床上拖下来,拖到了房间角落,拿膝盖压着他的胯骨。

      “余柒!”俞邹咬着牙根,眼睛血红,压低了声音,像一只凶兽。
      “我瞧不起你!”

      他都知道的。他知道这些人心智是不完全的,用村头的话说,傻泡,用镇上的话说,智障。把这些人骗来干活,不要太一本万利。他们有成年人的体魄,可是不给他们发钱,不让他们回家过年,也不会有人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俞邹自顾不暇,但也知道是非曲直。

      黑暗里,余柒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很轻地笑了。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为了让谁瞧得起,才活着的。”

      俞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倒在地上。
      对方整理好领子,和他擦身而过,回了床上。
      这晚以后,他以为自己完蛋了。

      但一切如常。

      而且在齐宇看不到的地方,余柒还把馒头掰了一大半,快速放到身边人碗里。那是个体型比较瘦弱的人,咿咿呀呀的话都说不清,脸上瘦得颧骨都凹进去了,身上常年带着被打的伤,都叫他流子,可平时基本没人理他。

      俞邹越来越看不懂这人了。

      蹊跷的事发生在两周后。

      这天还没收工,他们从砖窑洞里出来,走了没多远,看见齐宇拿皮带在抽流子,他们站在一个中等的土坑边,流子一直在躲,躲着躲着就跌到了坑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齐宇那么生气,他随即跟着跳下去,一脚踹到流子头上,用最恶毒的语言大声咒骂着他。
      齐宇踢得很重,所有人都置若罔闻地往前走,好像没看到一样。
      谁要是敢看,敢管,只会比这更惨。

      俞邹落在后面两步,胸腔里堵着满满的愤懑,还有悲哀。
      突然,有人从后面撞了下他的肩。
      俞邹迅速回头,见是余柒,厌恶地皱了皱眉:“怎么,你也要上去帮齐宇打他吗?”

      余柒短暂地闭了闭眼睛,好像是忍受不了他的蠢一样。
      “你。挡我路了。”
      俞邹出离愤怒了:“路这么宽,你从哪走不是走?!”
      余柒没答,推开他,俯身捡起被俞邹踩到的半块砖。

      脚尖一转,面对着土坑的方向,上下掂了掂那砖。

      俞邹有很不好的预感。

      他背影看着懒散又吊儿郎当,但是抬手的那一秒,俞邹看清了。
      那不是单单用手扔出去的,从腰到背,从背到肩,是完整的发力链条,砖头精准地被推了出去。

      流子完了。他想着,闭上了眼睛。

      可耳边传来陌生的惨叫。

      “啊——哪个操|蛋玩意儿?!!”
      他话音刚落,余柒都走到边上,跳了下去。
      一膝顶过去,齐宇没声了。

      俞邹张着嘴,傻了。

      * * * * *

      春夏之交,万物复苏的好季节,也是成辉女儿考上985名校的第一年。
      但成辉没能开心多久,工作就把他缠得头又开始疼起来。

      此刻是上午十点半,钢筋铁骨的写字楼高层里,成辉坐在主编办公室里,安静地听着顶头上司说话。

      “我呢,充分肯定你们的工作。”
      吴主编进这行三十年了,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可有时候就很招烦。

      “但是。”
      来了。
      吴义清语重心长道:“这个事实在太危险了,你们怎么也不能先斩后奏……”

      “吴主编,我们走审批流程了,跟以前一样。”
      成辉打断他道。
       
      吴义清抿了抿唇,双手交叉着叹了口气:“我还是从警官那儿听说的,才知道咱们跟他们配合了这个行动。而且,还是去A省调查,要是出了什么事……”

      “您知道了吧。”
      成辉沉吟了下,忽然问道。

      “什么?”吴义清愣了愣。

      “年底的敏惠,现在我们查的麒川,这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领域,食品和工程,但有一点,他们的投资方里,都有个叫亿成的公司。亿成前年的年报,在财税上出了点问题,法人代表还被请去喝茶了,当时咱们财经的同事都知道。”
      成辉喝了口茶。
      “后来亿成被查,他们涉案金额高达九位数,高层基本全进了监狱。因为查这个事,施成……施老他还立了功,去年又给提了一级。”
      “这些您都知道吧。”
      成辉看着吴义清笑了笑。
      “我丈人家就是干警察的,你知道他们最怕的是什么吗?”

      吴义清看着他。

      成辉慢慢收起笑,一字一句道。
      “有内鬼。”
      “对他们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吴义清脸色沉了沉:“成辉!”

      当时施成走马上任,他们还去了庆功会,大篇幅报道了这个人。
      那张苍老威严的面容,和他身上微皱的旧衣服、朴素到开边的鞋,还被一个记者悄悄拍了下来,上了热搜。

      “我知道您找我来干嘛,”成辉缓缓吐了口气:“但是不可能。”
      “现在收手,不可能,人已经过去了,而且过去有段时间了。”

      吴义清颓然地靠到椅背上,低声道:“这样搞到最后,受伤害的只会是自己人。”
      “留得青山在……”

      成辉:“机会不会一直等人。”

      “至少你可以不把那个人派过去!!”吴义清突然坐直身子,面容上划过怒气:“为什么偏偏是她?她是个女的!出事的概率要高多少?!到时候事要是砸了,我怎么跟易……怎么跟他交待?!”

      成辉蓦地笑了:“没有她,这事可能压根不会成行。”

      “敏惠跟麒川的关系,是她跑了很久查出来的,这边分局的警察跟她说了最近的失踪案,她才想着去A省试试,车程也就两个多小时,但在火车站的时候,她给我个电话,说要待长一点。”

      成辉沉默了几秒:“她可能早就想好了,也不是准备去调查走访的。”
      怎么被挑进去、怎么撑下来的,问他,他也不清楚细节。

      成辉从她把详尽的报告书交上去起,挣扎了很久。
      他问她,知不知道,即使她成功的全身而退,非常顺利把事情曝光,那个幕后的人依然不会被撼动半分。
      成辉记得,徐恕当时脸上那个很轻的笑涡。
      我知道啊。
      她的语气很轻松,从小包里掏出坚果啃啊啃啊,像只小松鼠,靠在沙发上说,我就做好我能做的。
      “成哥。”
      徐恕笑嘻嘻地把零食袋揉在手心,压腕扔出去,在空中滑过弧度,砸进垃圾筐。
      “功成不必在我。”
      她看着成辉。
      “但功成必定有我。”

      担心吗?当然担心。可担心之余,他冥冥中就是有一种感觉。
      她能做到。
      徐恕这个人,有着相当清醒的脑子,清晰至极的目标,还有坚硬的要命的骨头。
      她是永远不会褪色的人。

      “那Dilot的,”吴义清眉头紧蹙:“易董,他知道了吗?”
      徐恕是他亲自拜托过的人,分量可见一斑。

      成辉望天。
      “知道……”
      “一部分吧。”
      又苦笑了下:“他现在,也没精力管这么多吧。”

      徐恕出发前,情绪有一点点低落,成辉察觉到了,徐恕也没避着,苦笑了下,说他们最近闹了点小矛盾。
      等回来要跟他好好掰扯清楚。
      徐恕这么下定决心道,又千叮咛万嘱咐,把她去的地方给兜住了,她特意订了好几张不同的机票,跟他说要出长差,不想让他查出来……辛苦可不能浪费了。

      成辉当时打断了她,说别瞎立FLAG了,有什么回来再说吧。

      他想的是有当地警方,再不成还有易子期这边双重保障,他要是知道了,再生气,总归不会不管她的。
      可没想到,这一个月,易子期这边也遇上了麻烦,Dilot深陷旋涡,新研发的产品出了质量问题,连夜召回销毁,公司好几个高管层都去接受调查了。
      其实这套怎么看都有点眼熟。
      当时盈利惊人的敏惠和麒川,就是这么被接手的。

      施成确定自己这次不会失手。

      他让施林凯去澳门守株待兔,也等到了。
      当年易子期不惜撕破友好面具,掐着他们命脉也要从自己手下捞出来的人……他果然娶了她。

      而这女人再次跑进他的天罗地网里。

      施成从来没把徐恕放进眼里过,即使三四年前,Dilot刚跟他们中岭合作,就被一则酝酿中的报道坏了事——施成只是派底下人去把她家人弄来,没想到失了手,最后按意外车祸处理了,她也进牢里了——那时候他都没怎么在乎过徐恕,碾死她就像碾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现在就更不会当回事了。
      施成真正上心的,从来都只有那一个。

      易子期二十九岁那年,施成就想把他招到自己麾下。他看人很准,这种人如果不能成为同路人,那越早下手越好。
      易氏当年重心转移,企业扩张的时候,兼并了一家规模是Dilot两倍的通讯公司,对方是合资企业,人员管理上漏洞太多,已经是很棘手的存在,所以Dilot轻松获得了官方支持。
      所有人都觉得,易子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三十岁不到,爬到那个位置,野心和实力都是顶峰,也是弱点还没暴露出来的时候,看起来无坚不摧。
      但过了这么久,依然没人能抓住他的弱点和把柄。
      或许有人比他更果决,判断力更强,机遇更多,但有一点,谁都不及他。
      易子期从来不怕失败,哪怕一无所有,他都有重新再来的勇气,心态是绝了,简直是打娘胎里带的气度。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易氏会议室、办公室从来不贴任何字画,但这八个字,就像刻在他骨髓里。

      可施成找到了 。
      找到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 * * * *

      纽约曼哈顿岛的深夜,中心地带始终灯火通明。
      中央公园、圣帕特里克教堂、帝国大厦、洛克菲勒中心都在附近,抬腿能走到的距离。
      四季酒店Barclay套房内,俯瞰往底下望一望,夜色溶在眼里,无限延伸的方正城市格局,月光照在繁华夜景上,照得一切都像玩具似得。
      易子期在等下一个视频会议的间隙,转了转椅子,面向落地玻璃窗,望向窗外。
      他想起有人在家里,特别喜欢趴在地上画攻略。

      等你什么时候不忙了。
      徐恕吭哧吭哧画下帝国大厦的尖顶,用彩笔给它点了红尖,得意洋洋地说。
      把我画的地方都去一遍吧!
      不能是出差啊,出差不算,徐恕皱眉,随时随地人都不见了,烦死了。

      易子期听得想笑,把她和画一起揽过来,懒洋洋地把头搁在她肩膀上,那我去哪你都跟我一起,就行了。

      行个P!
      徐恕出离愤怒了,为什么不是我去哪你都跟着我?
      易子期沉吟了下,答应了,说可以。
      徐恕经常装作有一点点生气,转过去低头玩自己的彩笔,但嘴边那点笑怎么都遮不住。

      “不去帝国大厦也可以。”
      徐恕玩困了,习惯窝在他怀里睡觉,睡前还要再补充:“你在的话,去哪都可以。”

      好。
      易子期在心里答应她。恨不能她可以变成口袋娃娃,装在胸口,随时带走。

      想一想,徐恕生气的时候还挺多的。有时候看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小刊,写他和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基本上回家就能看见徐恕气呼呼地用盆吃沙拉,边吃边瞪他。
      “番茄!”
      “千岛!”
      “油醋!”
      “鸡腿!”
      她会在做第二盆的时候,不停使唤他去厨房拿东西。

      问她是不是生气了,她不会承认。
      他也不会再多追问,只是耸一耸肩,跟她说想要泻火可以,随便搞什么破坏他都能接受。
      徐恕之前表示过,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想把他西装撕了。
      可惜一直没能付诸行动。
      最后去房间一看,徐恕也就是把枕头剪了,羽毛飞得漫天都是,她为了不麻烦打扫卫生的茗茗,最后还会自己认命地捡干净。

      但这次生气,不知道会气多久。
      她说出一个长差,赌气似得不给他电话和消息,也不接他打过去的。

      他还没解释她母亲的事,又再添新错——那晚她给他电话,易子期说,你回去等我。等他也回了家,徐恕眼眶红着缠上来,一言不发地拽他领口,被他拒绝了。
      她前段时间的伤口还没完全好,现在要是激烈之下迸开,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好。
      徐恕的药都是他上的,易子期清楚,所以不会遂她的愿,只是把她抱紧,直到他衬衫肩头湿透,也没放手。
      我讨厌你,徐恕重复这四个字,我讨厌你。

      易子期望着窗外,夜里的雾渐渐弥漫开,向下沉淀笼罩了眼目所及。

      特助叫了他好几声,才唤回他思绪。

      “易总,施先生说在七十二楼露天卡座等您……要去吗?”
      陈沅问道。

      “你觉得呢?”
      易子期反问道,又坐进椅子里,垂眼轻声道:“他真是阴魂不散。”

      施成还在施压,用Dilot的子公司和几个得力干将的未来威胁他。

      “走吧。”
      他起身,拿起立架上挂的薄风衣。
      纽约四五月的晚上只有十来度出头,风一吹冻得人一个激灵。

      易子期上去会施成,只带了工作用的手机,把私人电话锁进了柜子。

      *
      施成找他聊,是真的聊天,聊景色聊天气,笑起来眼角纹路一道道,一派温和,好像他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友。聊肆无忌惮,聊他的从前。说小易啊,听说你的兄长以前为了练枪法,把苹果放在你头上,真的这么厉害吗?
      他想聊,易子期就陪着他,微微笑了笑,说对。
      施成请他尝一瓶新开的酒时,他拒绝了,除了水什么都不喝。

      半夜两点半,他回到房间,摁了摁太阳穴,阖眸仰头坐在椅子上。
      没几分钟,易子期想起来什么,起身拉开柜子,看到手机里进了条信息。
      【谢谢 wan】
      来源是个陌生号码。

      谢谢 wan?

      他没见过这样的垃圾短信,就先留着了。

      休息前,易子期惯例,给她打了电话,依然只有悠长的忙音。
      他退出界面,准备锁机,想了想还是点进新闻,随意拉着看了看。
      原先他基本只会看财经国际板块下的,但家里多了个人以后,社会版他也每天会看。
      因为徐恕说,说不定哪一篇就是她写得,被小编转载了呢,她要求他睹字思人。

      易子期一点进去,刚好有条最新更新的消息跳进视线。

      【记者本日从A省R市X县|委对外宣传办公室处获悉,13日下午14时许,X县郴南山镇裕兴砖厂发生砖窑垮塌事故,3名工人被压……】

      他扫了几眼,往上划走了。

      易子期很早就知道了,这是个糟糕的世界。管它入睡或醒来,总之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着无穷尽的混乱。

      他最后真的要关灯的时候,接到了特助陈沅的电话,他的声音非常冷静。
      “抱歉打扰您休息了,不过有急事。”

      “说。”
      易子期还是把壁灯关了,只留床边的阅读灯束。

      “施成……施委员他现在临时订了回国的机票,要走。”

      易子期颇感兴趣的挑了挑眉:“现在?”
      施林凯还在赶来跟他会合的路上,施成就要先离开了吗?

      “对。”
      陈沅说:“施先生表弟可能控不住局面。”

      易子期靠在床头,垂着眼应了声:“嗯。”
      施成的大部分资产,还有他的公司,明面上都是他表弟来操控的。但是真正的掌舵人,自然还是施成这个老狐狸。

      “您……不问问是什么情况吗?”陈沅轻声问道:“还是您已经知道了?”

      “他的公司底下,注册都花了一点二亿,投入大部分精力的,除了中岭裕兴还有哪家?”
      易子期:“什么样的舆论丑闻,这个我不清楚。说吧。”

      陈沅还没来得及开口,易子期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且大力的敲门声。

      “等我一下。”
      易子期说。

      他把深色浴袍带子系好,走过去开了门。

      刚刚拉开门,易子期就被一把扣住衣领,重重甩到了走廊的墙上。
      后脑勺跟墙体相撞,砸出清晰的声响。

      易子期被人压在墙上,旁边一道人影背着手走过来,胸口起伏明显,脸上也没有了几小时前的和煦,他没有喝止手下,只是走近,脸色很不好。

      “易子期,”施成叫他的名字,一字一顿:“你的人干的好事,你知道么?”

      他虽然是被制的一方,不过既没反抗挣扎,也没有半分慌乱,只是极浅地翘了唇角,眼里很冷。
      “不太清楚,愿闻其详。”

      “徐恕,是我轻看了,”施成冷笑了声:“比想象的有点能耐,不过还是太年轻,也太天真了!”
      施成没法接受事情脱离掌控。明明徐恕进了山,掌握她行踪的人是自己!几个小时前,面对还不知情的易子期,握着徐恕这张牌的施成老神在在。
      即使牌打出去、易子期不在乎,也不准备救她于水火,完全没用——那都没关系,转圜的余地还多的是,Dilot不可能没有漏洞,能被他抓住一个,就能抓住第二个。

      徐恕在他的地盘卧底,都能把他和施家儿子拖下水……
      施成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以为自己年纪大耳背了。

      易子期轻笑了笑。

      扣着他领子的保镖刚觉得不对,已经被对方轻松挣脱、一掌手刀干净砍晕了。

      易子期整理了下有些皱的领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施成,眼神却很平静。

      “你最大的错,不是轻敌。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这种人。”
      易子期抬手,帮面色苍白的施成把外套拉链拉起来,语气温柔的瘆人。
      “她可以为了换你重伤,赌上自己的命。”

      “还有,”易子期收回手,微微笑了笑:“因为她有我,我从来不会让她空手而归,这个,您应该清楚吧?”

      “不知道的话,你现在知道了。”
      “我们国内见。”
      说完,易子期不再理他,背脊笔直地转身回了房,把门关紧的一瞬,他用手撑了撑墙。又去洗手间,把水开到最大,湿了头发和脸,冲了很久很久。

      * * * * * *

      现在社会新闻部的,全都知道成哥带的徐恕是个狠人。
      刚开始她消失,除了成辉组的,都以为她又转到其他部门,或者休年假去了。
      后来成哥这边开始缺人手,要往A省派人,在集合离开之前,新闻出来了,是成辉组的于耀发的。

      大家才知道徐恕去干什么了。不仅如此,他们得知消息的时候,人已经把录音资料、影像、文字分开传输回来了,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甚至连砖厂老板齐宇和朋友的聊天音频都有,聊天内容涵盖范围很广,从哪个夜总会的妹子漂亮,翻新花样怎么玩更爽,到他爸最近又搞到什么牛逼资源,还帮他的娱乐公司填了两千万的亏空……音质清晰的像当事人录的,齐宇叫他一口一个小南,亲切得很。
      而在网上,舆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得很有节奏感。事情是从砖窑倒塌新闻开始的,但真正开始发酵是因为一段录像。那种拍摄方法,有点像不露脸的直播。每个片段大概二十秒上下,砖窑内部的样子、住处、伙食,还有那些人的日常,都在那个三分钟上下的视频里。拍摄的人一句话都没说。再接下来,就是齐宇的这段录音,万能的网友很快把另一个人扒了出来——施岭南,三十一岁,开了家影视娱乐公司,同时是中岭裕兴的股东之一。他爸是经常上电视新闻,慈眉善目的施成。所有消息都在一天内爆了出来。

      于耀一直在镇上守着,中间累得实在不行,去沙县点了碗粉,接起同事打来的视频电话。
      “喂,”于耀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炒粉,赶在那群聒噪的人提问之前开口:“剩下的事我就交给你们了,把这事给我跟死了,资料都在,让成哥给下周推送和头版留位置,还有如果被删帖的话,打我发给阿徹那个电话,他们会帮忙解决……背后扯的有点复杂,我们还没完全弄完——哦不说了先,警官他们来了,我们要先进山了!”

      于耀挂了电话,定定盯了会儿自己的午饭,和餐馆外的日光,幽幽叹了口气。

      只是不想费神应付七嘴八舌的问题。
      镇上和市里联系过,早都有警察进去了,但是人还没消息。

      先放什么后放什么,所有的顺序徐恕都提前跟他交代过,而且嘱咐他不要颠倒了,对结果会有很大的影响。
      于耀知道,中岭裕兴旗下的厂子很多,A省靠山,分厂更是数不胜数。徐恕特地选了R市来到这个县,就是看准了齐宇出没在这附近。
      她跟表面当客运司机,实则为探货人的那些人混得很熟,赶在招募人之前,就被签了合同,拉进了山里。
      比于耀快。
      他们俩这次打先头部队,是徐恕拗不过他,最后跟于耀说,谁先被领走,另一个就留下做联络站。
      徐恕比他快了不是一星半点。

      中间通讯端断过一段时间,不过两三天后,徐恕又搞定这个问题,不知道从哪悄咪咪弄了个诺基亚,偷偷给他打了个电话。把事情快速交代完,说她要跟齐宇关系再拉近一些,至少一周,到办公室里,才能找到他专程准备日后要挟施岭南的录音。

      他必须承认,徐恕干这个就是天才。
      攻人攻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行动力强悍,而且真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看着更像那么一回事了——好拿捏的瘦弱年轻人。

      可问题是,其他两个窑洞的都救出来了,她还在底下。现在传来的消息是有人把底角垒成了空心的,这样方便也省事,但基底不稳,容易出事。
      于耀心烦意乱,连粉也吃不下了。

      * * *
      徐恕被齐宇关了三天禁闭,出来后第一天复工,就遇到这种事,是够倒霉的。

      但说实话,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只有一声风响,听着要稍微急促些的风,从耳边一划而过,她拼尽全力扑在窑道往上的斜坡处,刚贴上去就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动弹不得,胸腔处呼吸困难,幸好姿势没有被迫改变,手还有一些活动空间,徐恕试着往上顶了顶,但刚碰到就缩了回来。位置太窄了。她在摸索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胸前的挂坠。

      是块儿不规则的石头,摸着质感有些粗粝。
      徐恕没忍住,多摸了两下,心中翻涌起许多勇气。

      这事她做的不后悔,而且现在想想,完成了大半,至少易子期那边,对付中岭会更游刃有余。一开始她就知道,如果想让施成腹背受敌,逼着他露出水面,舆论压力必不可少。但是谁去做这件事,怎么做,是个大问题。徐恕计划了很久,而且只跟他透了个头,他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一开始肯定不同意,但是没过多久,有一天下午易子期把她拉过去,说了很短一句话。
      他说你想做,那我们就做。

      施成这个老狐狸,徐恕最开始进Dilot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中岭针对易氏就不止一次,天天派人盯易子期,当时徐恕为了证明自己有那么一点用,还假装吻了他,让对方以为他们是gay。到这种程度,都只是难甩的对手罢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让徐恕看清他手那么脏,在她入狱后把背叛公司的屎盆子扣她头上,还有……隔着这样的仇,徐恕承认,她就是想让他死,看着他倒下,一败涂地的失去所有。
      可难度有多大,她自己也清楚。

      易子期了解施成,他说想让施成掉以轻心,必须让他以为自己成功抓住了徐恕这个砝码,他和他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说不定会露出更多把柄。

      而借着许黎跟她提的事,施成那边也知道他们俩闹矛盾了,这本来是顺水推舟的,完全可以借此扰乱他的视线。

      但假的变成了真的,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徐思琦曾在他这撑了快一个月。
      当时易子期赶到的时候,弟弟和小姨在救护车上因为伤势过重去世了,徐思琦呼吸微弱,还有一线生机。虽然最后因为内脏器官衰竭,还是没有撑住,但中间情况起起伏伏,易子期几乎是三边跑,一要捞她出来,二要盯着徐思琦的状况,她偶尔会清醒,易子期不会说话,只能跟她说徐恕很快就来了,三还要忙陷入泥沼的易氏。
      最后前两项却都失败了。易子期也就没打算要告诉她。

      徐恕垂着头,轻吻了吻胸前的吊坠,珍重又温柔。
      她毕竟还是自私的人。
      对她来说,美好就是希望付出有回应,爱也有回音。希望在跟命运搏斗的时候,有人能搭一把手,渡海攀山,飞越万里也在身边。
      易子期。这三个字,于她而言就是一切的总和。

      她想给他盲发我爱你,但是失败了。好想睡觉。
      快失去意识的时候,隐约间,她听见上面有人给警察建议,说是用小型炸|药在四周炸开,爆|破以后从旁边挖下去——好像是齐宇的声音?
      要是清醒的话,她简直想笑。

      虽然刚入职不久,但小警察当然不会听这么蠢的意见,他刚准备摇头,要把这包工头请到黄线之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卷起的尘土呛了狠狠一口,抬头,被远处驰来的越野车大灯打过来,闪瞎了眼。那车很快停在了跟前。

      车上下来个人,修长招眼,仆仆风尘,走过来的时候压了点腾腾杀意,教人腿忍不住打摆。
      这边他上司只扭头看了眼,就甩了句:“他你不用拦。”
      上头的上头专门打过招呼,这尊大神是连夜飞回来的,落地就赶来这边了。

      易子期捞起线,进来后目光扫了一圈,一一停留在研究方案的上司、小警察和齐宇身上,然后迈开腿朝那专家走去,指了指窑洞:“直接挖就可以了。这个倒塌原因是底基不稳,在塌的时候结构就散架了,你们再讨论下去,只能挖尸体了。”
      上司看他也是个彬彬有礼的人,仔细考虑了他的说法——但没说,其实之前赶过来帮忙的村民也是这么建议的。
      可齐宇说不行啊,他是在场最有经验的人,直接否定了这个方法,他这么多年遇到的事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们肯定要考虑他的意见的。

      “郑警官,”易子期语气静然,风将他黑发吹起了一些,更显得神姿凌厉。
      “如果真的挖出来,人就不行了,”他随意抬手指了指齐宇,“他来陪葬。”

      郑警官干笑了一声,正想说玩笑不要乱开,尤其是不要在警察面前乱开……结果易子期忽然折身返回,一脚鞭踢冲着他腹部就过去了。
      齐宇闷哼了一声,躺在地上直抽抽。

      郑岳看得脸色都变了,他军警格斗一直是前三,这一腿他都不一定能躲过,速度快到他看不清,拧腰就送出去了,力度听响声都知道是练家子。
      他赶紧把易子期拉到一旁:“您别那么冲动别那么冲动,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们肯定能把你……你担心的人救出来!”
      易子期目光落在干裂的土地上,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冷静,他轻声道:“麻烦了。我也不是跟您开玩笑。”

      郑岳没再说什么,他无意间碰到了对方的手,温度冷的不像话。

      不到半小时就挖开了。
      看到底下第一个郑岳气喘吁吁地想,我靠,这哪路神仙,穿这么齐整,速度也太快了,一个人顶三个人。

      底下的人出来的时候,郑岳看到男人差点趔趄没站稳,脖颈上青筋隐约,脸色白了一层。

      “哎,老大,你说这小青年是他谁啊,弟弟?朋友?为什么他的朋友会在这啊?”
      小警察悄悄问。
      郑岳神色复杂地盯了担架几秒。
      然后很轻地笑了:“他爱人吧。”
      记者卧底竟然是个女人。

      小警察世界观破碎了,下巴也掉了。

      “没事多看看新闻吧你,”郑岳打了下他帽檐,没好气道:“这又不是没信号!”

      有这样勇敢的爱人。
      郑岳看着远去的车,心想,不管这人是谁,他可真是好福气。

      * * *
      * * *

      又是一年年底。
      年底集团评优秀记者,徐恕的大头照丑出天际。

      徐恕说不去。

      成辉说你不来奖金也别要了。

      徐恕说我要去帮人忙。

      成辉再次问出了振聋发聩的问题:“你到底是不是怀了?最近这么爱请假?”

      徐恕:“夫妻感情不和睦,养出来的孩子心理会不健康。我会做这么蠢的事吗?”

      成辉:“……”
      他真的觉得,徐恕自从完全恢复以后,越来越嚣张了。
      对他是上司,她还能收敛两分。她家里那位,在外面叱咤风云的,经常要大半夜来他这找人,所以成辉也跟着欣赏了徐恕生气八百式大赏。
      因为家里猫暂时被送走了;
      因为早上晚起床赶上堵车了;
      因为要看得电影下映了;
      因为今天太阳只出来了三个小时……
      总之没有易子期背不了的锅。
      成辉本来那点同情,在感觉到对方的甘之若殆后,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

      “行吧我管你。”
      成辉把电话撂了。

      到了晚上,晚宴阶段,她果然没有出席。

      是结束以后,陆心然的电话来了,成辉才知道徐恕去记者发布会了。

      “是Dilot合并新公司暨签约仪式,中岭又改名了,她当然最好是在了,”陆心然说:“我就让她跟我们组来了。”

      “不过,娱乐部的同事应该也挺开心的。”

      陆心然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成辉一头雾水,晚上回去才知道怎么回事。

      还是他女儿兴奋至极的刷给他看的。

      是个只有一分钟的视频,视频里坐在主座的男人吸睛的很,气势光芒镇人,英俊好看的简直可以将她劈杀,他穿着纯黑西装坐在浅色背景里,就像荒原上一抹劲风,自上而下裹挟着烈日鎏金吹过来,叫人无处可躲。

      视频里,一切像是接近尾声,他准备离开,但最后一排有个记者高高举起了手,手指不安分地在画面底下动。

      他回头,饶有兴趣地点起了那记者。

      “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
      是道很好听的女声,清凌干脆。

      “我可以问你吗?”

      霎时间,视频里所有的目光都回头去看她。

      过了好几秒,他笑了笑。

      “可以。”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然后视频就结束了。
      评论里好多看到最后才反应过来的,在底下疯狂尖叫。
      因为这记者说的是——我可以吻你吗?

      “爸,他太帅了,我好想看看这记者正面,肯定美的颠倒众生,不然谁能让他一见钟情啊?!”
      成辉沉默:…………
      那只上蹿,下跳的,哈士奇吗?

      “这是我手下的记者。”成辉尽量淡定道:“今晚跟我们隔壁的同事一起过去的,他们俩不是一见钟情,她是他太太。”

      成辉女儿尖叫的声音瞬间掀翻房顶。

      第一手八卦来的是如此突然而直接——!!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你帮我问问你同事吧,他们亲了没啊亲了没啊!有没有摄像大哥拍了视频我愿意花钱买呜呜呜!”

      成辉拗不过,让她去问了陆心然。

      陆心然回忆了几秒,爽朗地笑了:“当然啊。”

      “那……”

      “没有视频,你别想啦~想看什么点开视频网站爱情电影应有仅有,小成同学你明天就开学了,我挂了。”

      那时候,易子期顺手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抬手松了松过紧的领带。
      是早上家属的杰作。

      “麻烦一下大家,”他很浅的笑了笑,迈开长腿穿过人群:“摄像机和手机都关几秒,谢谢。”

      然后他走过去,吻了她。

      应该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踏过漫长时间才找到。
      她是他朝天祷告的应许回声,是祈求时的日升月恒,是他海面灯塔上唯一的灯。

      -- Fin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Chanter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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