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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中秋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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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前的周六,燕子妈妈吴成英——现在燕子管她叫大姨——和二姨吴成梅都来了,大舅大妗子也被叫来,一大家子欢聚一团。
大姨怀里抱着满月不久的婴儿,她的新的丈夫跛着腿从大门径直走进堂屋,之后就一直坐在凳子上和姥爷还有舅舅他们说话。燕子和她分开太久,见了面也只是觉得尴尬,无法亲密起来,还不如和二姨亲近。二姨有一个男孩,小名叫丁丁,才三四岁,每次来姥姥家都跟在燕子屁股后面摇摇晃晃的,可爱极了。燕子最喜欢二姨夫,他总是逗她,还老爱用他的满脸胡茬扎她的脸。他新买了一辆摩托,燕子还没坐过摩托呢,隐约记得以前在自己家的时候,堂姐家有一辆,但是自己从来没坐过。
二姨夫带着燕子和小表弟去田里兜风。燕子想让叶子檐一起去,可他扭捏着说什么也不肯,只好作罢。
坐摩托车比坐姥爷的三轮车可有趣多了。地面坑坑洼洼,摩托车由是颠簸不已,车上的人也随之起起伏伏,风迎面吹过来,扑了满脸,又呼呼地从耳边掠过。树木和田野纷纷倒退,等到速度渐渐加快,燕子反而觉得是自己在倒退,而一棵棵杨树像长了无形的翅膀似的,嗖嗖地前行。小表弟夹在两人中间,欢快地咯咯笑个不停。路过一片低垂的枝叶时,燕子瞅准机会,使劲拽下一把叶子,然后松开手,让手中的叶子随风散落。
他们在田里转来转去,甚至还绕到了小学门口。回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开饭了。午饭主食当然是饺子,院子里的桌子上七七八八摆了几个盘子和盆,荤素搭配,这是为女人和孩子们准备的。男人们在堂屋另有一桌同样的饭菜,只是摆盘更加讲究些罢了。叶子檐虽然还是孩子,但终究算客,加上堂屋那桌人少,所以也被叫去了。屋里杯来盏往,觥筹交错,院里妇女孩童笑语欢然,一顿饭吃得煞是热闹。
午后,大人们仍旧聚在一起闲话家常,小姨带着几个孩子在门口玩乐。大概两三点钟的时候,门口经过一个骑自行车的陌生的女人,燕子和小姨一直盯着她看,女人瞅准机会停下来讷讷对着小姨问道:“小姑娘,照相不?”原来是照相的,燕子知道在集上有家照相馆,但还从没见过下乡照相的。这人也不吆喝,真不会做生意。
小姨本就喜欢这些洋气玩意儿,当下已经蠢蠢欲动,于是大声把堂屋里的大人们喊出来。男人们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大妗子肚子已经大起来了,不愿意照;大姨抱着宝宝,哂笑道:“出啥洋相,我是不照,要照你们照吧!”姥姥更不用说,于是最后只剩小姨、二姨和几个孩子合照了一张。女人进一步劝说:“恁家孩子长得都这样好看,给孩子们单独照一张吧,留个纪念。”姥姥本来不愿意多花钱,但二姨和小姨都同意,在两个女婿面前,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小姨点子多,拉着几个孩子站到了大舅家附近的菜园里。菜园地头种着绿油油的韭菜,紫色的茄子和红彤彤的辣椒,园子边上的两行晚豆角被木头棍子高高架起,一条条长长的豆角高高低低地垂着,一大片毛豆一枝枝地结了满园。本来是三个孩子,但小表弟离了他妈妈害羞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再照,众人竭力哄劝,他反而更加别扭起来,咧着小嘴跑到他妈妈怀里去了。于是只剩了燕子和叶子檐两人,小姨让他们站到毛豆丛里,葱葱郁郁的毛豆遮住他们的腿脚,只露出上半身来。大人们站在旁边看着,两个人都很局促,燕子兴奋又很紧张,一会看看小姨她们,一会又看向镜头。小姨在一旁指挥道:“别紧张,你俩挨近点。”燕子于是向叶子檐更加靠近一步,一只胳膊就势搂住他的肩。女人透过相机的镜头看着他们,提醒道:“好,要照了,看这里。”燕子立刻看向镜头,并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叶子檐也微微含了笑看向镜头。
“咔嚓!”两个孩子的童年就这样被定格在一瞬间。
很多年以后,燕子早已记不起那照相女人的模样,但那咔嚓的声响同身下鲜嫩的蚕豆一样,以一种奇怪的固执的方式鲜明地留在了她的脑海。
照片要到很多天后才能送过来,燕子虽然迫不及待,但除了等也无可奈何。
午后三四点,大姨和二姨他们都各自回家了。姥姥把他们带来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分出一些给大舅家送去了。燕子早就吃够了乡下的手工月饼,一个个全都像烧饼那么大,表皮很硬,里面放足了花生瓜子,不好下口,好不容易吃到嘴里又硌得牙疼,咀嚼之后又黏在嘴里,很难受,只有刚打好的月饼焦焦脆脆的,热乎乎冒着香气,很是诱人。二姨家今年没有打月饼,所以给姥姥家带的是买来的用包装袋包着的糖糕大小的月饼。燕子觉得新鲜,吃了一个,软软糯糯的,但是吃完一个就不想再吃,太腻了。倒是叶子檐,可能以前没吃过乡下的大月饼,手里拿了一块嘎崩嘎崩吃得津津有味。
傍晚的时候,姥姥拿了一件白色对襟手织毛衣给燕子,说:“你妈给你织的,试试能穿不。”
她张罗着给燕子穿上,燕子站着随她摆弄。毛衣明显大了,袖子长长的盖过了双手,下摆快到大腿了。“太大了。”燕子闷闷地说。
“大点好,过两年还能穿。”
从堂屋出来,燕子依旧闷闷不乐,看到院子里叶子檐正在收拾他的泥弹。毕竟是男孩子,对弹弓感兴趣实在再正常不过。家里原本有一个小舅玩过的弹弓,已经很旧了,他无意中找到,对其爱不释手,小舅见他喜欢,于是用木头和橡皮筋重又做了一把新的给他。小舅说木头是柏木,这里很少见柏木,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来的,而且形状也正好,因此不需过多加工。橡皮筋倒是常见,抽屉里有很多姥姥用来缝裤腰带剩下的,只是皮兜很费事,最后他狠心舍弃了自己比较好的一条皮带,终于将一把崭新的弹弓做好了。只是姥姥知道以后,把他好一顿数落。
泥弹是燕子和叶子檐一起做的,她带他到附近的泥塘里挖了几块胶泥,像和面那样把胶泥在水泥地上摔打几遍,然后团成长长圆圆的一条,再一点一点地揪下来,用手揉搓出一个个玻璃球大小的泥球。,在太阳下接连曝晒了几日,如今已是硬邦邦的泥弹了。
接连几天,放学后,他总是跑到附近林子里,拿着弹弓和泥弹对着一棵棵树练习。小舅好像很高兴自己的爱好后继有人似的,一有时间就一对一地指导他。燕子在一旁看着,才知道原来打弹弓也是有技巧的,比如捏皮兜的时候,并不是两个手指捏住就可以的,而应当食指勾住皮兜,拇指则应伸直压住皮兜,而发射泥弹的时候,两边皮筋拉力的大小对方向的偏向也是有影响的。
但有一次,他练习的时候却闯了大祸。那次只有燕子他们两人,燕子正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看落叶堆里一群蚂蚁忙碌地搬运不知是什么的腐尸。“快跑!”燕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一跳,随即耳边传来“嗡嗡嗡嗡”的声音,抬头一看,妈呀,一大群马蜂正呼啸着向他们涌来,这个傻瓜,捅了马蜂窝啦!燕子虽然长在乡间,可也从未见过这么多马蜂,吓得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叶子檐拉起她飞快地往前跑,可哪里就能跑过带翅膀的呢!蜂群们就在身后,有几只已经冲到他们面前了,燕子吓得忘了哭,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大人,恍惚觉得得救了。那人快速跑向他们,边大声喊道:“别跑!用衣裳盖住头,趴下别动!”燕子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叶子檐已经飞快地脱下褂子,拉着她一起趴下,用衣裳蒙住两人的头。
两个人趴在地上惊魂未定,一动不敢动,即便耳边的“嗡嗡”声消失了,依然不敢掀掉衣裳,直到听到有人说“都飞走了”,他们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发现果然没了马蜂的踪影,才大胆地站起来了。两人这才注意到眼前的人,他满脸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上面穿着对襟大褂,扣子扣得乱七八糟,甚至露着胸膛,腰间系一根布腰带,还绑着一个蛇皮口袋,裤腿卷到了膝盖,一双布鞋破旧不堪,满是尘土,被他随随便便趿着。这人算是村里的流浪汉,孤寡一人,整日游荡在树林田野里,捡些蛇皮、马蜂窝之类的,有时候夜里会敲着梆子给村里打更,乡亲们看他也怪可怜,逢年过节的就给他送点吃的。燕子既怕他又有点嫌恶他,还因为大家都说他脑子不好,痴痴傻傻的,胆大的孩子总是当着他的面取笑他,叫他“打梆子的”,他的名字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下“梆子梆子”的就慢慢叫起来了。
燕子扯扯叶子檐,小声说:“快走!”
叶子檐却不肯,他好奇地走近他,看向他腰间的口袋,问:“里面装的什么呀?”
梆子满脸喜色,好像急于向人展示他的宝贝似的,解开绳子把那袋东西慎重地端到叶子檐面前,燕子也禁不住好奇,凑着脑袋往里看,第一眼就看到一条皱皱巴巴带着花纹的蛇皮,燕子立刻起了身鸡皮疙瘩,忙往后退了两步。叶子檐却仔仔细细瞅了半天,问他:“你捡这些东西干什么?”
梆子收起袋子,重又在腰间系好,说:“能卖钱哩!”
燕子脑筋一转,故意逗他道:“那边那个马蜂窝大得很,你去把它戳下来,肯定能卖好些钱。”
“不中,你要毁了马蜂的家,它能放过你?”他一脸不屑,继续道:“等天冷了,马蜂窝就空了,到时候再戳下来。”
看来他并不傻嘛,燕子想,刚刚还是他帮他们摆脱了那群可怕的马蜂呢。
也许以为叶子檐对他的宝贝很感兴趣,梆子又对他说:“我家里还有好些好玩的东西嘞!啥都有。”
没想到叶子檐还当真了,一本正经地问他:“你家在哪儿呀?”
不等梆子回答,燕子抢先说道:“我知道,就在村西那片高岗地上,离大坑近得很。”
梆子赞赏地点点头,“以后你们来我家玩就知道了。”
燕子心想我才不去呢,孰料叶子檐却信誓旦旦:“明天放学了,我就过去。”
接下来,他又帮梆子在落叶草丛中寻找他所谓的“宝贝”,主要是爬蚱皮。叶子檐并不知道爬蚱皮是什么,梆子叽里呱啦解释了一大通,他反而更加迷茫,直到燕子解释说就是“知了蜕的皮”,他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