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年少时》柳白荻

5、打架风波（2）

　　夏日傍晚，女人们在家生火做饭，男人们大都还在地里劳作，整个村子经过白日的燥热和喧嚣转而陷入清冷沉寂。杂草丛中觅食的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扑棱着翅膀浩浩荡荡地从大路中央穿行而过。每经过几户人家，庭院里的狗总是闻声而动，或象征性地慵懒地“汪汪”敷衍几声，或全神戒备奔出来狂吠不已，有时狐疑的主人循着声音走出来，看到燕子不免一番询问，燕子支吾着不肯坦然相告。
　　西边村外是一片杨树林，过了杨树林便是广袤的田野了。燕子停下来，再往前有一片坟头，大概是吴庄的祖坟，村里死了人几乎都埋在这附近。她虽然还在气头上，心里却也害怕起来，回头看一眼，叶子檐还跟着，她心里稍微放了心，却也不敢再往前走了，于是停下来蹲在路边一个稍稍凸起的土丘边，一边用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来划去，一边仍旧抽抽搭搭地啜泣。
　　叶子檐跟上来，蹲在她旁边。他的眼睛里满含同情，但始终不发一言。等到燕子在两人之间聚起了一堆沙土，他飞快地跑开，不一会又返回，手里是一个杨树叶折成的勺子，滴滴答答往下漏着水。他重又蹲下来，对燕子说：“浇点水吧！”燕子没有回答，用袖子抹一把泪，默默接过那勺水，倒在那堆土壤中间，然后又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搅拌起来。
　　天色越来越黑，村庄和田野渐渐被夜色包围。两人重复着各自的动作，但都不说话。良久，燕子像是自言自语道：“要是我就在这住一段时间，她就不会打我了，顶多骂我几句。”她看一眼叶子檐，接着说：“你看她就没打你。我住的时间长了，她讨厌我了！”
　　那是因为我是客人，你是家人，叶子檐心里这样想，却并不说出来，只是问她：“还往前走吗？”
　　燕子往前看去，远处被树林包围，黑魆魆的一片，只有道路中央透出一线残余的天光。她叹口气，“我根本不记得路，再往前不知道怎么走了。”她在姥姥家一年多了，饶是记事再早，也只对一些特定的事件有模糊的印象，不可能还完完整整地记得这条回家的路线。说起家，爸妈分开的时候她还小，还不太会伤心，只隐约记得那之前他们常常吵架，严重的时候甚至动起手来，阵仗颇吓人，左邻右舍围了一圈，多是来劝架的，也不乏好事者把一旁的铁锹递给她，起哄似的哄骗她帮妈妈去打爸爸。印象中对此并不感到难过，只隐约觉得羞耻。眼下她受了委屈，真真切切想起自己的身世，同普天下所有的孤儿一样对自己无限悲悯起来。越想越觉得悲惨，在这种无形中放大了的悲惨中，心底反而莫名升起一种快感，这种独特的感受让她觉得自己如此与众不同。
　　“等我长大了，我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她发誓一般说得咬牙切齿。看到眼前的叶子檐，突然想到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呀，于是她问：“我们一起好不好？”
　　昏暗中叶子檐摇摇头。谁知道他能在这里呆多久呢？也许过段时间他就得离开。忽而他又抬起头重重点了几下，“好！只要你别忘了我。”
　　燕子舒了口气，又听见他说“我叫叶子檐”，她笑了，点点头，“我知道呀！”
　　“我永远不会改名字的。”他嗫嚅道。燕子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们抱着胳膊蹲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天完全黑下来了，夜色微凉，燕子还没消气，不想回家，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想，姥姥这次大概是真生气了，如果她真的一直不来找自己怎么办？主动认错吗？不，不要！她在心里摇摇头，那就冻死饿死在外面好了，叫他们后悔去吧，她赌气似的想。
　　有人喊燕子的名字，是小舅，接着便看到一道手电筒的亮光。小舅看到两人，若无其事道：“吃饭了，别玩了！”看燕子仍旧蹲着不动，他一把抱起她，在空中转了一圈，随后抱住她，逗她说：“听说你打败了那个臭小子龙龙，厉害啊！”
　　燕子本来因为姥姥连带着对家里所有大人都带了恨意，可是小舅的声音那么温柔，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小舅。她的心突然就软了，好像原本圆鼓鼓硬邦邦的车轮被拧开了气门芯，噗噗泄了气。她习惯性地搂住小舅的脖子，不好意思地说：“是叶子檐和我一起打败的。”之后她又絮絮叨叨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舅让燕子骑在他的脖子上，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牵着叶子檐，一路唱着“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回到了家。
　　到了家，一家人在堂屋里围坐一团，只有姥爷不在，大概在看场。大妗子估计听说了燕子的事情，这时也哂笑她道：“小小年纪，脾气还怪倔哩。”姥姥身上还围着围裙，她也不说什么话，拉起燕子去井边洗脸，燕子任由她拉着，看她用毛巾沾了水给自己擦脸擦手。她用这种方式表示妥协，燕子则以沉默和配合表示接受。
　　饭桌上，燕子一反常态格外沉默，她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吃过饭，姥姥逮着机会把燕子拉到怀里，让她俯在自己的腿上去查看她屁股上的伤，“还疼不？”她一边轻轻揉着一边问她。她难得这么温柔，燕子很不好意思，想起自己心底那些隐秘的想法，不由羞愧不已。
　　小舅要去看场，顺便替换姥爷回来吃饭。燕子拉上叶子檐要一起去，本来这种事，姥姥就算不是强烈反对，也总要劝阻几句扫人兴致的，今天也许是心里还怀着歉疚，所以什么都没说任由他们去了。
　　初夏的晚上，不同于白日的闷热，气温骤降，空气触在皮肤上凉沁沁的。村庄和树林为夜色笼罩，触目所及一片浅浅淡淡的暗影，待走出村子，来到田地里，才现出一片开阔的亮光来。天上繁星满天，预示着第二天又将是一个好天气。燕子和叶子檐一左一右紧紧依着小舅，虽然知道地里看场的人很多，但两人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害怕。
　　收完的麦子堆成一堆，用塑料布盖着，黑压压的一片。姥爷坐在地头的小路上抽着烟，烟头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地忽明忽暗，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看他们来了，姥爷叮嘱了几句便回去了。燕子坐到那张用麻绳编的木头床上，一屁股坐下去又被弹起来，褥子和被子沾了露水，有点潮乎乎的。四周有些微茫茫的白，只有地上偶有一些不明形状的黑色影子，夜空像一床大大薄薄的被子，笼罩四野，助人好眠。空气里响着蛐蛐的叫声，更显夜的辽阔静谧，燕子躺在床上看着满天星星，心里不再害怕。
　　小舅离开了一会，等回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个小小的圆滚滚的东西。两人凑近看，原来是西瓜。
　　“哪儿来的西瓜呀？”燕子兴奋不已。
　　得知是在别人家地里摘的，叶子檐很惊讶，“你怎么偷东西呀？”稚嫩的童声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惹得小舅哈哈大笑。他强词夺理地答：“小孩摘才叫偷呢，大人摘不算偷。”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把西瓜掰成了几块。一开始叶子檐不肯吃，燕子劝他：“你不吃，它也长不回去了。”于是他犹犹豫豫地也吃了。西瓜还未成熟，不是很甜，但三人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以后，小舅拿着西瓜皮毁尸灭迹去了，回来后还不忘嘱咐两人要保密。
　　夜色深沉，燕子躺在软软的床上，沉醉在漫天星河中，睡意渐渐袭来。
　　“啊，流星！”
　　燕子一个机灵立刻清醒过来，一旁的叶子檐正用手指着浩繁的星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有满天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哪有什么流星啊！叶子檐却不屈不挠，依旧用手指着夜空，喃喃道：“在那儿呢，快看！”燕子仔细搜寻了一会，终于发现了他口中的“流星”，“那不是流星，是走星！”燕子纠正他，“流星‘唰’地一下就没了，你看这个动得多慢哪！所以它不是流星是走星。”
　　“那你见过流星吗？”
　　燕子想了想，摇摇头道：“还没有。”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抬起头重新去搜寻那颗“走星”，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燕子被一阵鸡鸣吵醒，她正躺在堂屋姥姥姥爷的大床上，她在各个屋子里转了一圈，厨屋锅上冒着热气，灶里还留有烧剩的火星。家里除了她空无一人，她于是拴上门闩，向场里跑去了。
　　刚走到地头，哼哼摇着尾巴向她迎过来。大人们正把昨日收割的小麦用铁叉挑了在场里铺开。木头绳子床被抬到了场外的地里，叶子檐还在睡着。燕子走过去，他睡得很安静，嘴巴微微张开，胸口一起一伏，燕子见状计上心头，摘了一株狗尾巴草，在他的脸上轻轻扫动，一边捂着嘴偷偷地笑。果然他很快醒了，一双眼睛清澈无痕，定定看她。燕子终于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他坐起来，眯着眼睛看她一会，趁其不备，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狗尾巴草朝她脸上挥去，燕子飞快地跑开，他作势追上去，两人在田间跑着笑着闹着，乱作一团。
　　芒种忙，三两场。大雨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来了，大人们这时候分作两拨，姥爷和小舅留在场里碾场，剩下的人继续割麦。三轮车这时候被用来碾场，姥姥他们只好用架子车一车车把新收割的麦子拉到场里。燕子和叶子檐帮不上什么忙，被打发到地里拾麦子去了，两人干劲十足，因为姥姥说拾了麦子要换西瓜吃。
　　燕子最喜欢的是傍晚时刻，这时太阳下山，天边一片赤红，白云在天上悠悠转转，化作千万种形状，空气里充溢着麦子和泥土的味道，没了太阳的炙烤，人也变得舒爽。傍晚也是验收一天成果的时刻，碾完场，麦秸秆被挑至一边，留在下面的麦粒扫成一堆，用木锨迎着风高高扬起，筛去尘土和糙皮麦糠等等，最终剩下颗颗饱满的麦粒，用一个个化肥袋装了，这就是一季的辛劳。等大舅把满满一袋袋粮食扎了口，燕子便把站立着的同她一般高的袋子一个个推倒，躺在上面翻来覆去地打滚。最后这些口袋被抬上车，燕子躺在装满了粮食的三轮车上面，看着天上白云悠悠，确然有种满载而归的欣喜。
　　收完的粮食纳了公粮，剩下的则屯入粮仓。新粮入仓，可是姥爷去集上打面粉的时候用的还是陈粮。
　　麦收将将结束，一场大雨倾盆而至，村里老人都在感叹老天爷开眼，知道啥时候该下，啥时候不该下。雨过天晴，乡亲们又开始了另一场劳作。相较于麦收，种玉米则要轻松一些，辛苦的是拉犁的老牛。往土里撒玉米种子的活不需要太大力气，全家老小一齐出动，不出几天，就把玉米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