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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 ...

  •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就分外敏锐。我闻得到右侧窗外的树叶与青草的味道,那是一种清新的香气,下过雨之后会再添一股潮湿的感触。左边的柜子上,每天苏小姐都会带新鲜的花来。有的时候儿香味若有似无,有的时候儿淳厚浓郁,有的时候儿沁人心脾,有的时候儿清雅悠远。我看不到,只能凭借触感和味觉来猜,很多时候儿在吕华仪帮助下能猜中。佛手花、碧桃、香橼花、丁香、连翘、君子兰、春鹃、天竺葵、大花天竺葵、倒挂金钟、令箭荷花、蕙兰、樱草、瓜叶菊、蒲包花…我很感激苏小姐,难为她能找到这麽多花来。一天一种,决不重复。
      事实上住院是很闷的。我看不见,又动不了,这十几天多亏吕华仪和苏小姐天天来看我。吕华仪知道我记挂着考试,因此每日来念书给我听,坚持与我做对话。我感激在心。吕太太每天都叫吕宅的下人带了熬的汤来,自个儿也亲来过三四回,叫我心里诚惶诚恐,也不知怎生回报。刘叔叔也常来,趁着没人在跟前的时候儿对我说,本来孟华也要来的,但一看吕华仪在,自然不方便进来的。我只能点头,其实心里很是想念他。
      刘懿洲动完手术就转院了,我也没来得及和他说说话。从吕华仪那里断断续续知道一些,主使很可能是日本人。近来已有多起军政要人遇刺的事儿,我只奇怪,刘懿洲混的再好,只怕还算不得“要人”。吕华仪也说不晓得,我心里暗自揣摩,可会因着那日接他的是吕先生的车子?这就真是无从得知了。横竖人没事儿,也就是了。
      熬到五月,我更加憋闷,躺在床上很不舒服,看不见也不能随意走动,每日都是煎熬。好容易到五月中,吕先生又带了吕华仪去南京,吕太太不放心也跟了去。我更加无聊,好在下身已能活动,就想出院。医生不同意,说我刚好,不能折腾。又说眼睛还没拆线,每日还要换药。
      我实在不愿意,只得求苏小姐和刘叔叔。苏小姐叫我央求不过,又看我一人在医院实在可怜,这就和刘叔叔商量了一阵,与医生约定,回家之后住到刘叔叔家。他是大夫,调理照顾不是难事,换药也可由他负责,我只需定期回医院复查就是。
      出院那天有些闷热,我能感到太阳热辣辣的晒下来。苏小姐递给我一大捧花,我摸索着闻了笑起来:“月季?”
      “怎麽不猜是牡丹?”苏小姐扶着我往外面走。
      我摸着道:“味道和花型都不一样…”
      苏小姐扶我下楼梯,周围很多人的样子,她没说话。隔了很久才拉着我的手道:“荣哥儿,你保重。”她的手冰凉的,微微有些抖,却强作镇定的拉紧我。
      我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保重”听来竟是话别的样子:“苏小姐,你要走麽?”
      她默了一阵才笑道:“我自然是要走的,难道还去刘大夫家吃晚饭不成?”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摇摇头,摸索着拉紧她的手,“究竟…怎麽了?”
      苏小姐顿了一下:“我与吕先生…分开了。”
      我一怔:“啊?”
      “其实,我与他早就分开了,不过是为着华仪…现在也好。”她的声音恢复了几分,“我送你走后马上去香港,从那里再去英国。”
      我有些惊讶:“这麽快?”
      “也不算快,计划很久了。”苏小姐口气淡定下来,“北平岌岌可危,唉,全国都是如此,还不如早早走了干净。”
      “华仪…知道麽?”我觉得嗓子里堵了甚麽。
      “她知道。”苏小姐笑了一声,却无欢愉的感觉,“她当然知道。”
      我无言。事实上,看不见的这段日子,我才发现以前看错了很多东西。譬如苏小姐,她是爱笑的,笑起来很美很真,但若不看她的脸只听声音,才会发现她疲倦又感伤。平日没发觉。也许就因为被她的笑容遮蔽了。
      我抓着她手:“苏小姐可会回来?”
      “这…说不好。”她拍着我的手背,“也许你与华仪结婚那日我会回来。”
      我尴尬的笑笑,她将我送上车,俯身在我脸颊上亲吻一下笑道:“荣哥儿,再见。”
      我不由自主转身向她那个方向伸出手来,她拉住我,我搂住她的脖子摸索着亲吻她的额头:“苏小姐,我敬佩您,也爱您。”
      她似是愣了一下才笑了:“是的,荣哥儿,我也爱你。”她将一串钥匙放入我手心。
      车子开走了,我隐约的感觉到,她有甚麽没有对我说。但我不能去问,也不好去问。我那时只觉得感伤,谁知道这一别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呢。我一路上紧紧捏着那串钥匙,一句话也不想说。

      车子停下来,我摸索着开门,已经有人拉开了门,伸手牵了我下来。这手很大,手心温暖干燥,给人一种踏实安定的感觉。我说声谢谢,这人却噗哧一声笑了:“甚麽时候儿这麽客气了?”
      我心里一喜:“孟华哥?”
      “能不能走?”孟华拉着我,“我抱你。”说着弯腰就要拉我的膝盖。
      “胡闹!”刘叔叔的声儿响起来,“他伤了腰怎麽能抱?扶着他慢慢走进去吧。”
      “哦。”孟华应了一声,“那就我背他吧。”说着就拉了我手挂到他背上去了。
      我没有说话,眼睛自然是看不见的,但我的鼻子贴在他的耳后,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是刘叔叔家自制的药草香皂的气味。我的脸颊挨着他的后脑,感觉得到他的头发浓密的,繁盛的。我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深深的闻着他的味道。
      孟华低笑了一声:“怎麽和只小狗儿似的?”
      我不说话,感觉得到阳光撒在我身上,顽皮而又贴心。
      孟华一路将我背进屋里椅子上坐下:“咦,手上捏着甚麽?”
      我这才发觉一直捏着那串钥匙,于是摊开手来:“苏小姐家的钥匙。”
      “她对你倒真好。”孟华倒杯茶递到我手上。
      我低头轻笑,孟华哥又道:“看来荣哥儿真是招女子喜欢。”
      我大笑:“不要嫉妒好不好?那是因为她们不认识你,不然,哪儿有我?”
      他也笑了:“谁说的?她们最后都会选你。”
      可我只看你罢了。这句话我没说,心里感叹一声。孟华见我不说话,凑近了一些低声道:“说笑罢了,真生气了?”
      我摇摇头,顾左右而言他:“我住在这里麽?”
      “难道想回家?”
      “不,孟华哥在哪里,我就想在哪里。免得你又不告而别。”
      孟华哥笑出声来:“真是孩子。”
      我不语,孟华道:“我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有。”说完起身走开。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不知为甚麽心里竟然安定很多。
      这段时间日后回想起来,竟是我最安定的一段日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孟华哥定是陪在我身边的,给我念书,陪我说话,陪我检查身体。我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心满足,觉得就算看不见他也是好的。至少他就在我身边。待眼睛全好的时候儿,已经到了六月。

      北平的六月,隐隐燥热起来。孟华送我去医院拆线,我有些忐忑的拉着他的手:“若是我睁开眼睛却甚麽都看不见,怎麽办?”
      “要对医生有信心。”孟华的声音沉稳有力。
      我略微安心,医生一层一层拆开我的眼睛上的纱布。我却突然想到甚麽:“缝针了,会留疤麽?”
      医生忍着笑:“不会的,相信我。”
      我顿时紧张起来,我不喜欢脸上有甚麽痕迹。孟华拉着我的手:“刘叔叔很注意你的饮食,放心吧。”
      我听得出他含着笑意,不由气恼道:“你以为我是怕丑麽?”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但你想,若别人问我怎麽弄的,我怎麽说?”我叹口气。
      孟华沉默了一下,只是握紧我的手:“不会的。”
      我只能听天由命。纱布全都揭开了,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光线,有些刺痛的晕眩。我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医生鼓励我:“慢慢张开眼睛,不要着急。”
      孟华哥也轻道:“荣哥儿,看看我。”
      我慢慢眯起眼睛来,熟悉而陌生的光明回到我的眼睛。有些眼泪氤氲开来,很快就干涸了。我看清楚孟华的脸,不由笑逐颜开:“我看到你了。”
      是的,我看到他了。孟华的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拥抱我:“恭喜你!”
      我搂住他,快活起来:“我又看见了!”
      护士递过镜子来:“你看看?”
      我接过来,镜子里面的人面孔白皙瘦削,我吓了一跳。孟华也捏着下巴:“太瘦了,可要好好进补。”
      医生失笑:“他身体刚好,时令也进夏,不宜大补。调养一下就是了,毕竟年轻,身体底子是好的。”
      我凑近一些,望着镜子找脸上的疤痕。几乎看不出来,只在左眼上有道浅白的痕迹,将头发放下来就遮住了。
      孟华也在看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我回过头去,他笑得更深了。我不由伸出手去拉住他,医生看着我们也笑:“真是感情好的兄弟。”
      “我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孟华不知怎麽来了这一句。
      医生愣了一下才由衷道:“那就更难得了。”
      我们都笑了。我转头看出去,窗外阳光灿烂,北平的夏天已经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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