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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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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懿洲回来那天北平下大雨,我开了三姑家的车去火车站接他。
打着伞见刘懿洲从车上下来,一身浅灰的西服,打着同款领结,一身整洁干练。身后跟着个人提行礼。我不由笑着看他,低头再看看自己,还是一身的学生装,倒似永远长不大一般。
刘懿洲看见我有些惊讶,随即笑了。我迎上去与他拥抱一下:“好久不见。”
“哪儿有很久。”刘懿洲笑起来,脸上添了些成稳的神气,然而仍旧是俊秀的,“让我好好看看你。”说着拉了我的手,将伞拿到自己手中。
我也看着他。快半年不见,他模样没有大变化,只是有些说不出的东西改变了。比如他的眉眼,他的笑。以前我是顶喜欢看他笑的。那样温和那样可亲,有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感染周围的人。我希望他没有改变,但我也清楚,这是痴人说梦罢了。
刘懿洲看着我直点头:“是不是长高了些?”说着又扭我的脸,“还是又瘦了?我一直觉得自己老了,可见了你,才发现自己是腐朽了。”
我笑弯了腰:“这就是青年才俊的真实内心写照?”
刘懿洲也笑:“以讹传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等我们笑罢了才一同出站。刘懿洲见另有车等着他,想了片刻还是上了我这边儿,只叫随从上那车跟在后面。关上车门只转头问我:“先送你回家。”
我摇摇头:“我接你,自然是要看你平安到了才算数。”
“我能有甚麽不平安的?”刘懿洲笑笑,拍拍我胳膊叫开车。
我小心开着车,刘懿洲将头靠在椅背上微微眯眼:“还是我教你开的车。”
“可不是,我又笨,把你气得要死。”我想起那时候儿就想笑。
“等学成了又不开,真是浪费我认真教你。”刘懿洲闭着眼睛,“干妈说你宁可走路挤电车上学,她只好把司机辞了。”
“不然呢?”我摇着头,“统共我一年也开不了几回。今儿要不是来接你,只怕这车就要老死在车库里的。”
“嗯?那这车还能开?”刘懿洲睁开眼睛。
我偷着笑:“前儿就送去修洗,你以为我就开张破车来接你?”
刘懿洲呵呵一笑,又将眼睛闭上:“那感情好。”
“三姑怎样?”我看着前面有人,略略减速。
“干妈挺好。”刘懿洲轻声道,“家里都好着呢,你放心吧。”
“我二婶究竟怎麽了?”终究还是挂心。
“大夫说是老毛病,年轻的时候儿落下的根儿,这些年发出来也是莫奈何的事儿。”刘懿洲叹口气,“精神倒是好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麽说…”
“我又没说甚麽。”刘懿洲哈哈笑了,“只是日常要调养着,进食需得留神,不可操劳,此外也就没甚麽了。”
“三姑怎麽说?”我放下心来。
“她说年纪大了特别念旧,横竖到了祖宅和兄弟弟媳住在一起,也就不想折腾了。”刘懿洲睁开眼睛,“干妈想就住在那边儿,大去后就跟在那儿了。”
我心里一紧,面上强笑道:“这话说的…”
刘懿洲叹口气:“我也劝过她,不过…干爹的事儿对她打击不小。”
“她…她怎麽会知道?”我大吃一惊,三姑父出事儿还是孟华告诉我的。
“我自然是知道的。”刘懿洲皱起眉来,“你说,我能一辈子骗她?”
我抓紧方向盘:“…能骗一日算一日。”
刘懿洲叹口气:“荣哥儿,这些年性子还是没有改。你觉得是为她好吧,可不过是编个借口安慰自个儿罢了。有些时候儿说开了,人更看得开些。”
我心里一酸:“三姑…当真没甚麽?”
刘懿洲沉默了一阵方道:“有我呢…何况,不还有你?”
“那也…不一样。”我想了想,还是没说后半句。
刘懿洲却看我一眼:“我知道你想说甚麽。只孟华不是那种人,你还是算了吧。”
我不由皱起眉来:“到底生养一场,感情总是在的。”
刘懿洲古怪的看我很久,才幽幽道:“荣哥儿,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似的?”
我不解:“甚麽意思?”
“没甚麽意思。”刘懿洲收回目光,喃喃自语一般道,“当真没甚麽…意思。”
我正要问他,转弯的地方儿突然冲出个人来,我赶快刹车。那人却身手敏捷的躲开,右手往口袋里摸出个甚麽来就指向车里。我只顾看着转方向盘,刘懿洲却低呼一声“小心”伸手就把我推了一下。我耳边听见很响的一声,车子滑着雨水撞到了路边墙上,啪的一声汽车玻璃全碎了,有些渣子溅到面颊和眼睛上,猛地一凉,就又火辣辣的疼。眼前登时全黑了。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我的头猛地撞到方向盘上,一阵晕眩,下半身没了感觉。还好车速本就不快,可耳边又是一叠声的枪响,以及路人的惊叫,自然不敢抬头,忍着疼尽量缩了身子。一边低唤刘懿洲,一边用手来摸。没听见刘懿洲应,心里更是着急。也好容易摸着他了,却又觉着他静静歪着,一动不动。
我心里一紧,顾不得许多推他喊他,只觉得手上又粘又湿,有些血腥味进了鼻子。更是着急万分。吓得只顾推他,口里喊些甚麽也不知道了。
甚麽时候儿外面静了,甚麽时候儿有人把我从车里拉出来统统不记得了。
听着耳边全是叫人急救的声儿,我才算清醒几分,脸上身上手上火辣辣疼得更厉害,口里只管喊:“先别管我,先看跟我一块儿来的那个!”
“你别急,他已经送进手术室了。”这个声音似乎是医生。
我略略安心就又道:“一定要救好他——”话没说完,似乎是护士给我打了一针,也就迷糊起来,没了意识。
再清醒的时候儿身边很静,我全身都疼,动一下就锥心似的,眼前黑蒙蒙的,疼的尤其厉害。心里不由害怕,挣扎了一下就听见耳边有人说:“荣哥儿?”
“华仪?”我心略略安了些,“你,你怎麽来了?”
吕华仪拉了我的手:“你先别说话,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
我嗯了一声:“懿洲哥…怎样?”
“他没事儿,子弹就是射穿了他的左肩,可能以后左手有些不方便。”吕华仪摸着我的脸,“他还没醒,医生说他失血过多。”
我舒口气:“这就好。”
“好甚麽?”吕华仪有些气恼,“你自个儿呢?”
我阿了一声:“是,我怎麽样儿?”
“真有你这种人,我算见识了。”吕华仪语气颇有些无奈,“医生说你没中枪,只撞车的时候儿伤到了腰,暂时下半身不能动弹…”
“我就这麽在床上躺一辈子?”我惊恐起来。
吕华仪啊呀了一声:“我不刚说了麽?医生说,你只是暂时不能动,暂时!”
我哦了一声:“还有呢?对了,我眼睛疼得厉害…”
“那是玻璃划了一下。”吕华仪叹着气,“脸上身上手上都有划伤,这些都是小的。就是眼睛凶险,医生说要是再低点儿,眼睛就保不住了…”
“看来,我还真是福大命大啊。”我干笑两声。
“去!”吕华仪的声儿好气又好笑,“你不知道缝了三针呢!”
“两只眼睛都是?”
“就右眼是。”吕华仪握紧我的手,“左眼是轻伤。”
我完全放下心来:“那就好。”
“好甚麽!”吕华仪突然扔开我的手,“那麽危险,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后面竟没说出来,我听到低低的哭声。
这就慌了神,我下半身动不了,眼睛又看不见,只能伸手来摸:“华仪,华仪——”
“你就是这样儿,对自己都不上心,哪天真怎麽了,我看谁管你!”吕华仪又拉了我的手。
我呵呵一笑:“真怎麽了,我也就无从得知,何必为不晓得的事儿操心?”
“荣哥儿还真是豁达。”又有人笑着进来,这个声音颇为耳熟。
吕华仪松开我的手站起来,却没有叫她。我试探道:“苏小姐?”
“这都能听出来?”苏小姐似是放了甚麽在床头,我闻到一股幽香:“苏小姐干嘛客气,破费了。”
“花园自己种的,算不得破费。”苏小姐过来拉了我的手,“现下觉得如何?”
“就是疼,别的,也就没了。”我老老实实应了。
“你也别担心,这是教会医院,环境也好医术也好。”她宽慰我。
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这个样子别吓着你们才好。”
“样子不吓人,就是出事儿吓人!”吕华仪着急起来,哼了一声。
我却想到甚麽:“千万别告诉——”
“别告诉你三姑他们嘛。”吕华仪接过话去,“这是当然,他们隔得远,叫他们担心不成?”
我叫她抢白,一时也不知说甚麽好。又听护士进来说时间不早了,叫探病的亲友离开。我有些不舍的拉住苏小姐的手。她轻轻拍拍才放开:“你好生养着,我明儿还来看你和刘懿洲。”
我点点头,这才放开。统共眼前漆黑一片,也不知是甚麽时候儿了。也不十分饿,只是觉得疼,又不想叫人,最后怎麽睡着的也不记得。梦里还是那惊心动魄的枪声,醒过来觉得浑身大汗,混是难受。却又安慰,还好车上坐的不是孟华哥。就又奇怪,甚麽人要杀我,又或是,甚麽人要杀刘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