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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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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看。”苏小姐走过来,轻挽我的胳膊,熟捻却礼貌:“多玲珑清秀,还有它的香。”
我顺着她的话头:“可不是?就是这股香气叫人迷醉。”
“说是原产非洲南部唤做好望角的地方。”苏小姐笑容满面,“可喜价格低廉。”
“记得书上说这种花喜凉爽湿润和阳光充足的地方,秋凉生长,春天开花,入夏休眠。可惜不耐寒,不能露地越冬。”我叹口气,“不然植在院中,大片蔓延开来,也是胜景。”
“这话宜长于肥沃疏松、排水良好的土壤中。”苏小姐呵呵直笑,“我的花园专有一温棚,就为伺候它。”
我一愣:“这是苏小姐亲手种的?”
“可不是?种了三年,可算开了。”苏小姐面容轻柔,抬手抚摸花瓣,“说有红、粉、黄、白、蓝等颇多颜色…”
“还是白色最为怡人。”我接过口去。
苏小姐嫣然一笑:“荣哥儿果然是得趣之人。你想这所公寓阴沉冷郁,若没有它,我怎生熬得过冬天去?”
我微笑:“只看这花就会立时爱上这所公寓。”
苏小姐手抚在唇边轻笑。这个姿势想她是练过千百次,唇齿半遮半掩,柔红唇色衬着洁白牙齿,娇媚可人,清新乖觉。怪就怪在这里,并不觉得作态,也不觉着装嫩。我还记得在吕宅见过不少太太拼命折磨旗袍,可怜那一身衣料和身上肥油,惨不忍睹,虐人虐己。
苏小姐就不是这样。
我们坐下来喝茶,茶暖花香,我有种朦胧的飘忽感,不知天上人间。
“荣哥儿可否再坐一阵?”她浅笑着。
我怎麽拒绝得了:“客随主便。”
苏小姐笑着招手,在一旁的丫头过来,她低声吩咐:“请张师傅来给我做头发。”
我一愣,这个时间请人做头发?丫头却见怪不怪,径直去了。没半刻,一位头发斑驳的老先生进来:“苏小姐。”
她含笑颔首:“这麽晚还劳烦您。”
张师傅没有多说甚麽,丫头早备好什物,她过去坐下,张师傅替她围上毛巾。我听见墙上自鸣钟响九点整。
“小姐要怎麽弄?”
“…我也没主意,不如剪了吧。”苏小姐声儿淡淡的透着一股慵懒劲儿。我看她一眼,颇有些惊讶。
张师傅也是一愣:“剪了?”
“嗯,剪短吧。”她放下手里茶杯指着耳根道,“这里,好不好?”
我一时不知是问谁,直到她看过来才回神:“啊,这…多可惜。”
她却笑了:“有甚麽可惜?明日起荣哥儿你也留了头发,看长到这样儿长时你还会不会喜欢。”
我尴尬笑了:“苏小姐又取笑了。”
她只是一笑,不再说话。屋子里静静的,听得见头发落下的沙沙声,闻得到香雪兰的幽香。
坐在这里,总有种不真实感,美丽的,清幽的,却又缥缈,仿佛说话声儿大一点儿就会不见似的。住在这里的人,每天打扮得美丽动人,只为等着某人临幸,其余时候,都是孤单的。
是的,人与人是不同的。二婶种的无非桃花牡丹,三姑喜欢桂花芙蕖,大抵白海棠南天竹之流只能苏小姐这样儿的人物才能消受。并没有诋毁轻看之意,只一时感慨罢了。
在我默想的时候儿,苏小姐已经剪完头发,张师傅退了出去,几个丫头捧了一堆衣服和穿衣镜来,她立在镜前逐一比划。
“荣哥儿,你说下雪出门穿甚麽好?”她笑着看我。
我一愣,这个问题问我算是找错人了:“这可…真对不住。”
苏小姐笑起来:“这你可就比不得懿洲了,他挑衣服真有一套。”
我不由自主挑眉,刘懿洲?苏小姐却不再说话,捡了好一阵,最后选定一身宝蓝的旗袍。等她自里间换衣出来,我顿时愣住,不由自主立起身来。她围着墨色的披肩,更衬得她面色白皙小巧,俏丽丰韵。
“现下十点,荣哥儿可有事?”苏小姐扬手让丫头把东西收拾好,回身看着我笑。
“可惜明日早课。”我心里不是不柔软,总觉得她是个寂寞的人,但她的寂寞与我无关。
“正巧我有牌局,可请得动荣哥儿送我一程?莫嫌我俗气才是。”她笑起来,扬手摘了一朵香雪兰别在盘扣上。
她一定是有话要和我说,但又不知怎麽开口。也可能实在无人可倾诉,故而选择我。我心里叹息,面上笑着挽了她的手。
一路都是香雪兰的清气,我没有先开口。
司机将我们送至另一边租界,苏小姐扶着我的手下车:“这是何先生家。”
我顿时愣住,身子一僵:“哪位何先生?”
苏小姐只神秘一笑:“有得几个何先生?”
我呆了片刻,不敢相信。苏小姐只是颔首:“我先进去了,司机会送荣哥儿回去的。叨扰了你这麽久,我真是惭愧。”
我定定神,她却又笑道:“照理说,我原也不想见这些大人物,可牌局又是早定下的,推也推不了。不去自是不好,去了又不免…”
我不知怎麽应了一句:“苏小姐若是不嫌弃——”
“我怎麽会嫌弃呢?”她似是算准我会这样说,只管呵呵一笑挽了我的胳膊就进去。
丫头见她一副熟识的模样,只是打量我一眼,也不多话引进里面。楼上厅里三位太太早等在那里,见我们进来只管笑:“原说落雪怕你不来呢!”
苏小姐抿唇一笑拢拢披肩:“我若不来,下雪天的三缺一,叫你们怎麽办?”
“身上别的甚麽花,香得妖里妖气的。”一位太太半开玩笑拉她过去。
“送你一朵,叫你也妖气一回。”苏小姐笑着将身上这朵取下替她戴上。
“就听她乱说,若我和仪情你似的,就是妖怪我也当。”另一位太太笑着起身来看接过口去。
我听得很不是滋味,觉得苏小姐来此处不是无端受辱麽?可又不能说甚麽。正郁闷时,就听唯一还坐着的那位太太说:“这个年轻后生是谁?模样真是讨喜。”我抬头一看,竟真是王文湘!心里立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叫何太太好?”苏小姐教我喊人,“这是李太太,这是陈太太。”
谁不晓得王文湘是何应钦的太太?我心里嘀咕一句,面上笑着打躬:“何太太好,诸位太太好。”
何太太抿唇笑着:“仪情,别又是你哪儿弄出来的儿子吧?”
苏小姐坐下来洗牌:“若是倒真好了。”
“上次那位刘小哥儿你也这麽说。”李太太理着牌笑。
刘小哥儿?刘懿洲?我吃了一惊,按下心跳就听苏小姐笑:“快别说笑了,他是华仪的未婚夫。”
“怪道儿呢,巴巴儿的带个俊小子来,原来是女婿。”陈太太呵呵一笑,“就晓得叫我们眼馋。”说着跳牌,“快别忘了。”
“荣哥儿,还不见过几位太太?”苏小姐冲我使个眼色。
我笑着道:“几位太太就别取笑我一个小孩子了。我给几位太太倒茶去。”说着接了丫头手上的杯子。
“嘴倒甜。”何太太笑着看我一眼,“手脚也勤快。”
“甚麽时候儿完婚?”李太太看着苏小姐道,“三条。”
“五筒。”苏小姐摸了牌,“等荣哥儿明年考完留洋的事儿就订婚。”
“吃,九万。”何太太笑眯眯的,“老吕真有眼光,挑上这麽一个。是在清华念吧?”却又转过来看着我。
我敬茶给她:“是,正念着预科。”
“怎麽认识的?”陈太太摸了牌直笑,“一筒。”
“碰!”何太太抢了先,“别说是叫老吕抓了来的。”一群人就笑得东倒西歪。
我索性挤挤眼睛道:“可不是?我带头闹事儿,结果叫吕先生抓住了。”
她们笑得更厉害,牌都不打了。何太太好容易忍住了,陈太太又道:“我才不信!再说吕小姐会乖乖听吕先生的?”
李太太笑道:“这可不好说,若是叫我女儿见了这位哥儿,只怕也是喜欢的。”
我只管陪笑,不时添茶。她们说了一阵就又转到旁的地方去了:“听说何先生回来了?”
何太太叹口气摸牌:“回是回来了…只怕日后更难过了。”
几个人换个眼光都不说话了,气氛一时微妙起来。我想到刘叔叔曾给我讲过,民国十五年的时候儿,窃据武汉国民政府主席的汪精卫于七月十五日通电□□反蒋。以李宗仁、白崇禧为首的桂系与蒋有矛盾,公开逼蒋下野。何应钦此时判断失误,以为蒋树敌太多,已四面楚歌,必败无疑。于是暗中支持桂系逼宫。这样,蒋也只好下野。当白崇禧在会上要蒋离职时,蒋回顾何,而何一声不吭,蒋伤心异常,拂袖而走。据说蒋光头事后说“当时只要他何应钦一句话,我是可以不走的”。这便是蒋、何的第一次矛盾了。
而西安这件事儿上,何力主以武力讨伐张杨二人,不惜玉石俱焚。不难看出,何应钦的目的明显有二:能在讨伐中置蒋光头于死地,他就可以取而代之;如果出兵把蒋光头救出,他又是救驾的第一功臣。
“唐、冯、阎、李之战中,何先生屡创佳绩,为蒋先生中原大战的最后胜利立下战功,这也不可不考。”我斟酌着说了一句。
何太太歪头看我一眼,突然笑了:“仪情,你这个女婿还是有些见地的。”
苏小姐只是笑:“小孩子家胡说八道罢了。”
我心里一乐,她倒真当是我丈母娘了。
“以后怎麽说?”李太太问道。
“今儿还请你们来也就为这事儿。”何太太叹口气推开牌,“明儿就去南京,以后也不知我还有没有福气再见几位。”
两位太太呀了一声,苏小姐皱起眉来。我暗暗想,这多半是蒋光头的策略了,疏者位尊而大权旁落,亲者位卑而独揽一切。何应钦在黄埔系中的地位仅次于蒋光头,影响不可谓不大。现下的情景,蒋尚需留用何为其卖命。近年来蒋一手扶植的陈诚此时羽翼尚稚,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影响取何而代之。因此笑道:“何太太说的外道话儿,以后天长日久,总有再见之时。”
何太太再看我一眼,抿唇一笑不再说这些。四个人也没心思玩牌,说了一阵就各自告辞。
苏小姐送我回了家,坐在车内含笑与我告别。我将手插在口袋里看她走远,突然想到终究没问今晚她找我究竟是为甚麽。抬头看着天上雪还在下,这个冬天颇不安宁,西安事变以国共二次合作收场,我的祖国实现了从国内战争到全国抗战的伟大转变。
但我不关心这些,我只知道,我的孟华哥活着回到了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