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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七张机。行人江畔意迟迟,回头强笑轻舟去。鸯盟已定,玉坠留情,忍负白头意。
      樽前折柳送别离。
      他眉头微皱,轻咳出声,应是染了风寒。
      她心中情思万般,竟未曾留意。
      但见他嘴角仍衔着温文的笑,只道这个呆子还以为来日方长。
      她心中急又恼,下意识捏紧了手中那对玉扇坠,蛾眉微拧,略略沉吟,眼中一抹异彩闪过,计上心来。
      “梁兄可还记得我家小妹?”
      他一怔,旋即笑开了。
      她知他必是想起了“贞静如莲华”,也顾不得脸上赧然,急急拉住他衣袖。
      “小妹与我一般样貌,一般性子,梁兄娶是不娶?”
      他又是一愕,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恍悟般眼神骤亮,忽而一笑,似狂喜,似噫叹,似恋慕,似满足。刹那间,她仿似看到春山澹冶而如笑。
      他收下了那对玉扇坠的一只。
      他在她掌心轻柔又坚定地一握。
      他说,定不负卿意。
      轻舟远去,她久立舟尾,看他的身影淡作一点。
      想起方才那一握,那一句“定不负卿意”,竟胜却万千缱眷。
      心中乍喜乍忧。
      家啊……
      一路风尘仆仆至祝家庄。
      她下马车,见门前石狮身上红绸,心一窒,艰难迈步。
      她进门,见那从前庭蜿蜒至厅堂的聘礼,顿觉天旋地转。

      八张机。夜半惊醒寒雨淅,料是今世应休矣。山盟未改,伊人归迟,梦破子规啼。
      镜中,青衣女子一遍遍抚着手中的玉扇坠。
      七日了。抗争,软禁,绝食。
      失了,终究是失了。她的天空,她的飞翔。
      是她太天真,身为纸鸢心似风,终不得逍遥游。
      三年竟是南柯一梦么?
      可为什么?那一句“定不负卿意”一遍遍响起,一遍遍落下,那么近,那么远,至死方休。
      她听到门被推开。吱呀一声散了一室清冷。
      他立在那儿,隔开她与门外的世界,不言语,亦不走近,只是立在那儿,似要看到地老天荒。
      她缓缓抬眼,看到那张俊美的脸是疲惫,紧抿的唇是誓不罢休,深不可测的黑潭中是,是,是清晰的无力与哀伤,忧郁与挣扎?!
      只一眼,忧,伤铺天盖地而来,恁的灼人!
      她不可置信地睇着他。忧伤?无力?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
      也只一眼,那忧伤的男子幻化成魅。
      他慵懒睥睨,他撇嘴轻嘲。
      他目光如电,似是看透人心。他轻抬手腕,似要翻云覆雨。
      他说,英台,还没玩腻么?
      他说,你是爱梁山伯,还是爱他不是我?
      他说,我放你飞是盼你倦鸟知返,不慎却让你迷失了。
      字字句句,如雷贯耳。她的脸瞬间苍白,宽袖下扶着桌沿的手重重地掐了下去,折了指甲。
      那样,那样认真的爱在他眼中竟是她在贪玩胡闹?
      一时心中五味翻腾,又悲又苦,又急又怒。欲反驳,顿了一下,却说不出话来。
      她别过脸,强自镇定,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了句:“你放了我罢。”
      他闻言一笑,竟有些怆然:“英台,你似乎认定我会由你予取予求。这样的笃定从何而来?你对我的厌恶憎恨么?聪明如你,为何仍是看不透?”
      他离去。她心烦意乱,站卧不定,手足无措。她思绪缠结,几欲发狂,只紧紧捏住手中的玉扇坠,却仍是不得抚慰。
      火,她要火!灼烧她!灼烧这世间万物!灼烧所有爱恨纠缠贪嗔痴妄!
      她倏地站起,撞翻了圆凳。她听到梁兄那一声“英台”仿佛穿破千万年荒无幽幽传来。
      她披发扑向窗台,撞开绣窗,惶惶寻找,眼波交汇处,她看到她的梁兄左手捧心震咳,血丝染红了唇角衬得脸色越发苍白,右手却仍高擎着玉扇坠,直指苍穹,目光坚定专注。
      隔着回廊,庭院,围墙,他被人架着渐行渐远,却只望着她,反复吟着一句话。
      她再忍不住,掩面悲泣。
      他说,此心无垠,至死不渝。

      九张机。落尽红颜泣白衣。清泪吟颤断肠诗。魂随君逝,忘川回首,天为谁春。
      他说,此心无垠,至死不渝。仿似在她心中投下巨石,激起千层浪。
      她漏夜出逃,义无反顾。
      她不知道她的身后一道火红色的身影挥手退了隐在暗处的守卫,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绝望地疼痛着。
      重获自由与即见良人的欣喜掩盖了离家时蓦的生出的茫然若失。
      月上柳梢,西林津渡。她矫首以待。
      她的良人将拂柳而来,白衣胜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如初见时。
      柳丛动,她屏息。人影见,她如遭雷击。不是梁兄是书童四九。
      他手持扇坠素笺,他神色哀戚,他步履微颤。
      他说,公子去了。
      他说,公子原就伤寒未愈,惊闻小姐婚讯,七情郁结,五脏俱损……
      她再撑不住,扑跪在地,将脸埋入袖中,掩去了喜悲。
      素笺滑落飘零梦,分明墨黑还血红。
      初相逢,心戚戚兮与卿交。与卿交,乐莫乐兮新相知。情渐深兮不由主,恐须臾兮莫能离。莫能离,方悟情兮伤别离。伤别离,玉为盟兮誓与卿。惊闻变兮思欲狂,欲见卿兮求不得。求不得,声声唤兮卿有感。卿有感,终得见兮黄花瘦。心肠断兮连啼血,身将殇兮情不渝。情不渝,忍离卿兮忍卿悲。忍卿悲,悲莫悲兮生死别。惟愿卿兮莫相思,莫相思……
      行文愈后,笔迹凌乱,断断续续,喑噎渐不成章。思字当心一点顿住,墨渍铺散,参杂斑斑血迹。莫相思呵——
      她如置身于冰窖,四肢僵伫,一寸一寸冰冷了去,顿觉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是,不过如是……
      一颗心只浮浮沉沉,寻不得依靠,她抬首四顾,入眼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众生皆魔,万念皆罪,诸情皆孽!百般缠结,纷扰狂舞。
      她感觉到火的气息,在腐朽的黑暗闪着点点亮光,是救赎吗?她急急抓住,紧紧地,不敢放开,直想将其攥入肉中,揉进骨血之内。
      她看不见她紧紧抓住的那个人狂乱恐惧绝望心疼的神情,她听不到他笨拙无措的安慰撕心裂肺的呼唤,她感觉不到他颤抖的身子散发着浓到要毁天灭地的悲伤。
      她只偎向她的暖,一字一句认真清晰地说:是上天的惩戒,因我的犹豫,我的茫然。你可知,马文才质疑我与梁兄之情时,我竟未反驳。是以梁兄离我而去,上苍收走我的羽衣,是永世的囚。锥心之痛,将生生不灭。
      泪水滑过马文才惨白的脸,早已咬破的唇微张咒誓道:疑你的是我,囚你的是我,伤你的是我,是以上苍慧鉴,承生生不灭锥心之痛的应是我,马生文才。

      她漫无目的的飘荡着,脑中滞然。
      她记得,她要出嫁,嫁给那个自小认识却誓不相与的人。
      她还记得,明月珰,翠丝履,赤锦凤衣荷叶袖,泪烛燃,吉灯照,红巾飘摇掩芙面。
      然后呢?
      她只记得,白茫茫的天如她的心一般,偶有飞鸟,随即淡走无痕。
      她看到苍茫的天地间一座矮矮孤坟,那里住着一个清风明月般的人儿。
      她忽然记起了,那是她的良人,只为着她,沦落至此,无处话凄凉。
      她恍悟,玉坠为盟,而今日正是践誓之时。
      梁兄,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冲出轿外,跌跌撞撞奔向她的良人,殷红的绣衣随风翩飞似蝶舞山间。
      梁兄梁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好?
      然后呢?
      她随梁兄而去,然后便是到了此地,没有梁兄,没有旁人,只有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与团团簇簇妖异疯狂的泣血之花,开彼岸。
      她孤影徐行,只听得苍茫间一声浓重的叹息,勾起前尘往事。一世汲汲,抗拒了命运安排的婚姻,冲破了封建世俗的束缚,拼命追求自由平等最后随心中所爱而逝。应是圆满的,可为什么?她只觉心空了,再补不了,填不满。
      她只是一遍遍想起马文才风露立中宵的身影,想起缠绕在他指尖忽明忽暗的火闪着让人奋不顾身的光,想起他如黑潭般幽深的眼时而嘲讽时而冷清时而忧伤时而痛苦时而怜惜。空寂的心钝钝地痛了。
      忘川河畔彼岸花,忘川河上奈何桥。奈何苦,苦奈何。
      她回头,看来时路。幽幽茫茫的混沌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渐渐浮现。那是退去红衣的马文才。他形容枯槁,无半分人形,一头银丝松松垮垮地绾着。他看着翠玉簪,呆滞的眼中瞬间流光溢彩,却只有一瞬。
      只一瞬,她却清楚的看到了,那是恋慕,是痴狂,是甜蜜,是黯然,是绝望。
      她看到他曾经幽深如今如今如死潭的眼看着她的方向,泛出活水。
      她又听到那沉重的叹息,带着宿命的无奈。
      “痴儿——痴儿——胡不归——”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召唤,她不由低喃道:“天帝……”
      一声呢喃唤回宿世记忆。
      一切迷障尽失,她脑中一片清明,缓缓踏上奈何桥。
      桥头老妪微微一笑:“仙子,又见面了。”
      她矜傲地颔首,然后抿下一碗孟婆汤。从此断前尘,再决来世!

      她是天帝身边的青鸾仙子,带着与生俱来的缺失,上穷碧落下黄河,求得天帝许三生,寻之,人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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