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梧曲》春常牧

1、第 1 章

　　岗山是义朝最南的小山，默默无闻的加杂在圭峰山脉，胜在地势稍平，所以座落着几户人家。半山腰处有两间精致的竹屋被几十株杏树环绕着。时节正是初春，杏花盛放，远远望去粉白一片，景色甚是雅致！
　　曲唯站在一株高大的杏树下，手拿着一柄木剑，保持着前刺的动作，蹙着秀眉，回头望着母亲曲禅悦，撒娇地道：“母亲我能不练了吗？好累呀！”清风微微吹过，飞扬着曲禅悦的衣襟，那月白的颜色轻轻抖动，柔和的连身后的杏花都失色。清晨的阳光洒下来，映得她脸上绒毛都有微光，她一双明眸藏着笑意，长到腰际的黑发松松的挽了个髻，只插了一只木簪，再无任何发饰，可还是很美。曲唯每每都被母亲的美丽惊呆。
　　“不能！”曲禅悦见女儿停住，假装生了气，嗔怪道：“才不到一刻你又说累了。来来回回已经闹了三次，什么时候才能练好？娘不指望你练成什么绝世武功，但是总归不能太差。你这个样子恐怕自保都成问题，还不好好用功，娘好丢脸啊！来吧，娘陪你练！”说完，曲禅悦握住曲唯小小的手，指正了她的动作，扶着他的手臂向一朵杏花刺去。曲唯感受到来自母亲手心的温暖，母亲的手并不细嫩，常年洗衣羹汤还会拿剑的手，生着薄茧。可是她的手指非常的纤长灵活，什么都做的好，曲唯对母亲特别的崇拜。此刻，母亲温热的呼吸拂过曲唯的耳畔，曲唯幸福地挑起了嘴角微笑。
　　木剑准确的刺中了一朵杏花，杏花花瓣飞散，曲唯瞪大了明亮的双眼，发出了：“哦！”的声音。母亲一触她的腰际，携她飞转身躯，向后作出防御的动作，并且轻敲了一下她的头，轻声斥道：“小呆子，永远不要忘了身后！”曲唯似懂非懂，只好嘻嘻的笑着！曲禅悦收了手，说道：“你自己在体会一下，娘先去做饭，千万不要想偷懒，下午娘可是要检查的！”曲唯恹恹地应着，看着娘走远了。
　　母亲走后，曲唯望着身后第四棵杏树，抬起头来，小声的喊道：“云慧，你还不下来吗？我才不相信你能睡着。”粉白的杏花间果真响起了簌簌声，接着一个比曲唯略高的少年从上面跃了下来。少年穿着非常朴素，一身素白布袍显得有些小了，但是依然挡不住不凡的气质。他的眉毛浓黑而且修长，眼睛如黑曜石般深邃，略略透着忧郁，鼻梁很高挺，嘴唇的线条很分明，唇珠生的特别明显，小小年纪颌骨已棱角分明，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唇色泛着白，少年皎如玉树，黯然了一片春光！
　　看到云慧，曲唯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边也露出了两个深深的梨涡，她笑道：“天天都在那里偷看，有意思吗？其实你可以正大光明跟我娘学的，我娘肯定非常乐意教你，我觉得你肯定比我学的更好！”云慧默不答声，抬起了两只手，用手语向曲唯说：“我只爱看你练，再说我父亲不愿让我习武，我也不愿意对父亲阳奉阴违！你是真的累了吗？悦姨只是嘴上严厉，不会真的罚你，你可以休息一下。”是的，云慧不能说话，不是不会，是不能。曲唯不知道原因，六年前刚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如此了。六年的朝夕相处，曲唯和熟识云慧的人读懂了他的手语，所以交流并无障碍。曲唯见他又从衣袋里拿出了两只小小的鸟蛋，放在曲唯手心里，继续比划道：“云艽从后山找到的，送你玩儿吧。”曲唯摊开手心，望着两只鸟蛋，咯咯的笑出声来，她对云慧说：“我要留着它们，白天晒在太阳底下，晚上放在被窝里，看看能不能孵出小鸟来！”云慧不语，只抬手抚了抚曲唯的头发，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人相对而立又相视而笑！
　　突然，不知道从何处飞来了一枚石子，直接打中了云慧的后脑。紧接着又是一枚，直飞向曲唯的发顶，曲唯利落地躲开，刚刚站定，又见一枚飞向自己的脑门。曲唯避无可避，亏得云慧手疾眼快，一个转身伸手接住了石子。曲唯大声的喊道：“云艽，你给我出来，每次都躲在背后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扎了两个花苞髻的女孩，从一棵杏树后跳了出来，她满脸的得意，拍着手，又掸了掸浅绿色衣服上的土，踢开了脚边的石子，也大声回答曲唯：“云慧弟弟好笨，每次都被打中，曲唯哥哥也笨，又没发现我，总是说我偷偷摸摸，怎么自己不设防，要我是坏人，你早就被杀了，要不你也叫我姐姐，我来保护你啊？”曲唯气得满脸通红，反驳道：“你算什么姐姐？明明云慧和我都比你大，云慧十二岁，我十一岁，你才九岁，怎么总想做别人姐姐？”云艽仰着精致的小脸对曲唯说，：“你不要拿我当姐姐就算了，可是云慧是乐意的，六年前，他来的时候就同意了！云慧，我们回家吧，爹还等我们呢！唯哥哥这么笨你会被传染的。”说完拉着云慧转身走去，还没忘向曲唯扭头吐着舌头。云慧只好摆了摆手，随她去了。曲唯独自一人
　　嘟囔着：“小丫头，不学无术天天就知道跑在后山玩，云康叔叔布置的作业一点儿都不做，全靠了云慧，一直胡闹下去，非成女的混世魔王，到时候云康叔叔，云慧两人怎么吃得消”。
　　话音刚落，曲禅悦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敢说人家，你不是照样在这里不学无术，我教你的这一招已经练了三天，也不见你熟练，不知羞，你和云艽简直就是乌鸦落在猪身上，自己看不见自己黑罢了！”曲唯听见娘的声音，回过头去，看见曲禅悦施施然走过来，像一朵行动的云彩。不禁欢快地叫道：“娘的饭是做好了吗？我还真是有些饿了！”曲禅悦笑：“一说你不学无术你马上转移话题，这一点你倒是特别机灵！好啦，也快中午了，我们也回去吧？”曲唯像一阵风似得来到娘的身边，拉起她的手，头靠着她的肩，咯咯的笑着向竹屋走去。曲禅悦扶正她的头，说道：“给你穿的十一年的男装，你还是越来越像个女儿了。”这话说得曲唯顿住了，再一次问出了心中的问题，：“娘啊，我明明是个女孩，为什么要我穿男孩的衣服呢，这样做到底有什么道理？”曲禅悦深深的叹息着，只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眼神里的哀怨之色藏都藏不住！曲唯不敢再问，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静下来！
　　一小段路程之后，她们来到了竹屋前。竹屋建成已久，屋顶长满了青苔，窗前也爬满了青藤，虽然现在天气尚寒，但已有碧绿的小芽冒了出来，早春的黄花开在屋前，在尚寒的风中显得非常娇嫩。竹屋舒适温馨，每次看见它，曲禅悦的心中总有一种归属感。今天，竹门前又放了一篮的竹笋，新鲜的还带着一点新泥。曲唯为打破僵局，明知故问地说：“哎？这又是谁放的呢？”曲禅悦禁不住笑出来，：“明明知道是云康叔叔放的，还要再问？”曲唯望向不远的小溪边，那里也有两间竹屋，住着云康和云慧，云艽。云康那个文雅的男子，是曲禅悦的旧识。曲禅悦在这里住了多久，云康就在这里住多久！曲唯每天都可以见到云康，他对曲禅悦的心，十几年如一日，望着曲禅悦的目光专注而深情。云康绝对是个善良的人，云艽，云慧都是他收养的孩子，他尽心尽力地养大，从没有怨言。那怕是云慧不能说话，哪怕是云艽顽皮淘气。
　　但是云康不喜欢曲唯，每次见到曲唯总是远远躲着，哪怕曲唯见到他，总是欢快叫着叔叔讨好。云康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也只是厌烦。他对曲唯的感情非常复杂，曲唯看不懂。可不管他如何讨厌曲唯，曲唯还是没办法不喜欢他，甚至梦里父亲的样子就是他。
　　曲禅悦望着那一篮鲜笋，脸色并不好，心里不由叹息：“云康，你又何必呢？我拒绝你十一年了，不是你不好，而是我配不上你。我今生注定负了你，何必对我用心，让我愧疚感更多。” 曲唯也在想：“天气刚回暖，山上有些地方还有积雪，这些笋子娘最爱吃，不知道云康叔叔又费了多少力气。” 曲唯想到那个文雅的男人，总是替他遗憾。见娘不高兴，曲唯忙提了篮子推门进屋，高声叫着，：“饿了，饿了，好饿啊！”曲禅悦终于低声叹息着跟了进去。女儿张罗着布饭，曲禅悦坐着静静看她，不禁心潮澎湃，十一岁的少女应该有了亭亭玉立的婀娜，可自己的唯儿却太过显瘦，都比不过九岁的云艽，看着让人心疼。
　　曲唯早产，差点活不下来，这让曲禅悦更加愧疚。她想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一天，那个男人在连绵的秋雨中离她而去，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跌跌呛呛追了数十里，质问一个理由。他停下了数次，但是却没有回头再看她，渐行渐远，任她一个人淋在雨里。和他并肩的女子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向她说：“我能给他，他想要的帮助，你的爱对他不过是云烟，除了美丽毫无用处，你还是没有资格站在他身旁。”她一个人欲哭无泪，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怒吼：“既不能善待，当初何必招惹，文恪，我恨你……”
　　爱极才恨极，曲禅悦明白这个道理。当晚她动了胎气，几番生死，女儿才来到这个世上，曲禅悦在那夜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难产的折磨，精神的绝望，让她在昏迷中不愿醒来，要不是女儿的哭声，云康竭斯底里呼唤，她可能会一直沉睡了吧！
　　曲禅悦也还记得，当初知道她怀孕，那个男人兴奋的像个孩子，摸着她的肚子，喊着儿子。曲禅悦每天为孩子缝制着衣衫，直到生下女儿，才发觉，自己缝制的全部是男婴的衣衫！原来她是那么在乎文恪的感受，愿来她是那么想让他高兴，愿来自己爱的那么卑微。曲禅悦为女儿穿上自己亲手做的男婴衫，心想：“若是文恪知道自己生了儿子，会不会来看看呢？”所以曲唯在别人眼里成了男孩。可是曲禅悦没有等来文恪的回头，却等来了尚安慈那个女人的追杀。险险逃过一劫后，她决定带着女儿隐居。女儿十一岁了，原来她已经等了文恪十一年了。她望着穿着淡蓝男衣的女儿，她又望了望那一篮竹笋，突然泪如雨下，原来自己竟然是那么不懂珍惜，也难为了女儿。扭头望向溪水边另一座竹屋，她忽然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