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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 ...

  •   明德九年一月,初四。土黄用时,天符星,大凶,冲龙煞北。宜沐浴,忌出行。
      这一日殷历载:五鬼为天符,当门阴女谋,相克无好事,行路阻中途。

      桐夕一大早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心慌气短,右眼皮不停的乱跳,似乎在昭示什么不好的事情。他用指尖厚实的粗茧轻轻压着眼皮,却感到了细小的震动,仿佛一条小蛇游进了自己的血管里。
      有点不合时宜的心烦意乱。

      桐夕起身穿戴好盔甲,想去简单擦把脸让头脑清醒一下,手指却在铜盆里打了个滑。纵然帐篷里被人塞进了好几个炭盆,只是清早这一盏茶的时间,白原所特有的严寒就连盆带水冻了个结实。
      轻轻打了个哆嗦,桐夕闭紧一口气掀开厚实的牛皮毡毯,躬身出了帐篷,没有意料中的风雪,不过刺骨的寒气还是像尖刀一样猛地插进肺里,让人忍不住想要咳嗽。

      雪停了?
      桐夕缓慢加深呼吸,觉得头脑有些眩晕。想要适应白原的恶劣可不只是说说而已,就连十六支诸侯军中最骁勇善战的慕家军也在初来此地时冻伤了近乎三分之一的兵力,白原的残酷可想而知。
      向前走几步,没有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想必是已经冻硬了。桐夕仰头看了看铅灰的天空,觉得阴沉的天气把自己胸腔内所剩无几的氧气也榨干了,有些呼吸困难。

      “早!”一个人掀开大帐的毡毯出来,看见站在一旁的桐夕有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就消失了,薄唇拉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简单的吐出一个字。
      本来还有些散漫的副将看到站在一旁的将军,立时绷紧全身,行了个礼。浑身的甲胄因为这一剧烈的动作相互磕碰,发出沉闷的响声。
      拍拍他的肩,慕席左示意桐夕跟着自己一起走。桐夕转过身时余光瞥见前面那人手里攥着的马鞭,眼皮不自觉的一跳。

      虽然还是清早,士兵们已经开始了晨间的练习。桐夕跟在慕席左身后绕着校场缓缓前行,耳边的操练声让人精神抖擞。

      人称慕家军是钢铁之军,这话不全是夸张。
      大殷朝幅员辽阔,东海西沙南原北荒,四面之地单数北方环境最为艰苦,能在白原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一口气安营扎寨四五年已属不易,更何况叱呵一战中,原本只有几万人的慕家军以少胜多,把泾川王高承梓连带着他的十几万军马全部赶了出去,接着吞并了北方最为富庶的三个州,一跃成为十六方诸侯中最强大的一支,但凡打出“慕”字帅旗,其他几家不说望风而逃,至少也要避其锋芒。
      不过当初慕家的少将军看中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时,别说手下的几万兵不理解,就连从小跟在将军大人身边的桐夕也不理解。现在看来,当初的那一步棋却是走了千对万对。

      “再过两日便要和谢庞鼎决战,我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慕席左顺着操练场的边沿随意走着,并没有扭转头,桐夕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紧走两步跟上前面人的步伐。校场里的士兵瞅见将军的身影,口中的呼号声愈发响亮,慕席左说出的话被冷风吹散了些,又被这喊声压下去点,听得桐夕的心四下摆晃。

      慕席左六岁习武,八岁熟读兵书,十三岁代父出征就取得大捷,从此以后罕有败绩。天下大乱时慕席左刚刚十五岁,却领了慕家军一路征伐,在白原闯下一片天地,多少次命悬一线仍是扭转败局,十六路诸侯中慕家第一个称王,全赖了慕席左这个少将军英明神武,算无遗策,被人称作“军神”。
      如今刚刚行过冠礼的少将军却说“不踏实”,恐怕听过后心神不宁的绝不止桐夕一个。

      “几次和他们交手,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桐夕咽了口吐沫小心斟酌着字句回答。“手下几个大将不是没有真才实学就是热衷窝里斗,谢庞鼎的儿子算是个人物,不过现在一没援手二没粮草,量他们也搞不出什么大动作。
      慕席左没有说话,轻哼了声算是评价。桐夕在心里揣摩了半晌,也没闹明白那声里是喜是怒。

      又一阵呼啸的北风,其间夹杂了些雪粒,扑簌簌的打在人脸上,像是砂纸打磨一样,冷的生疼。
      桐夕小心瞥了眼慕席左的脸色,那人只是斜倚着校场外的旗栏望着里面的士兵出神,并不言语。桐夕不想自讨没趣,便也跟着慕席左对着黑压压的士兵发呆,直看的不远处的小校尉后背发凉。

      “还是去看看吧。”
      像是在征求谁的意见,呆了半晌的桐夕猛地反应过来是慕席左在说话,霍的站直身体跟上已迈出步子离开的人,快速咀嚼刚才的那句话。
      去看?看什么?看谁?去哪里?桐夕来不及整理出个究竟,手忙脚乱的把自己扔上马背,颠簸着跟着将军一前一后出了大营。

      疾驰了片刻,慕席左渐渐放慢速度。
      白原上最有名的三样是严寒、烈风和暴雪,纵使平日里天气晴朗,丝丝的冷风也能把人冻得浑身青紫外加发脓流水,更别提昨日刚刚下过一场大暴雪,气压低的连马匹都喘不过气。
      桐夕千难万难的跟上慕席左的速度,眼睛被寒风吹得有些干涩,却又不敢合上,生怕一个眨眼的工夫跟丢了主帅,回去被慕老王爷扒了皮炖汤喝。

      “谢庞鼎的大营会扎在哪呢?”慕席左仰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咕哝了一句。桐夕的背后猛的窜起一阵恶寒,努力咽了一口吐沫,跟上慕席左的白马。
      算了算路程,他们走了快有半个时辰,慕席左走走停停,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散心。桐夕小心跟着不敢多话,忽然,慕席左□□的黑马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桐夕心里一慌,想要开口,却被冷风灌进嗓子,掐着喉咙差点咳的掉下马背。

      好不容易停了这种折磨,桐夕抹掉已经被冻成冰晶的眼泪,看见慕席左并未跑远,心里松了口气,夹了马肚子赶上去。
      慕席左已经从马背上下来,半跪在雪地里,身前是一个趴伏着的人。桐夕心里一紧,右手下意识的抚上佩剑,翻身下马来到慕席左身后。

      “还有气。”慕席左突然来了一句,手从地上躺着的人的脖颈处拿开,下一刻却被那人攥住,出手速度之快连桐夕都没有反应过来。
      “放开!”桐夕大喝一声,刷的抽出佩剑朝那人的手腕处砍去,叮的一声脆响,剑刃却被慕席左弹开。

      慕席左微微皱了下眉,挥手示意桐夕稍安勿躁。躺在地上的人没有睁开眼睛,刚才应该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看了看那只皮包骨头的手,慕席左心里动了动,从身边抓了团雪轻轻擦拭着仍然紧闭着双眼的那人,动作轻柔的像是在清洗一件宝贝。

      桐夕把剑插回剑鞘中,扭头再看过去的时候忍不住吸了口气,顿时感到从嗓子眼到胸腔里都被灌进了冰水一样,寒的扎人。
      那人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分明还只是个孩子。身上只穿了几层极薄的单衣,裸露的肌肤都变成了紫红色,一看就知道冻伤的很严重,幸好没有流水发脓。长长的黑发有些纠结,里面净是雪渣和泥土,只是那张被擦洗干净的脸,让人一见难忘。

      绝世容颜,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大概是被严寒冻伤,少年的脸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像是古玉一般,清丽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秀美的眉淡然的如同晕开的墨迹,细长而温润。少年的眼睛紧闭着,睫毛不时颤动几下,让人忍不住去猜测当他睁开眼睛时的景象,大抵如同一幅缓缓展开的水墨画,浸润了心肺,却又勾人心神。
      像是应了桐夕心中所想,少年真的慢慢睁开了狭长的凤眸,本就绝美的容颜在那双紫水晶般的眸子映衬下,粲然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西——西戎人!”桐夕控制不住叫了出来,当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脸上的血色已是褪去了大半。
      随着他的声音少年很明显的颤动了一下,睁开的眼睛慢慢转向桐夕的方向,却仍是涣散的没有焦距。

      慕席左也被吓了一跳。一向冷静的他居然在这种冰天雪地的环境下,对着一个陌生的少年的脸恍惚了许久,这个打击显然比少年的身份来的更大。
      虽然眼前的人是个西戎人这件事也足够让人震惊了。

      “西戎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慕席左伸出手在少年面前晃了晃,紫眸并没有动作,少年睁着美丽的眼睛望向天空,这个表情让慕席左觉得心里有些空洞。
      “将军,还是不要管他了。”桐夕看着那双没有变化的眸子,心下了然。这少年不仅冻伤八成还得了雪盲,又伤又瞎让他西戎人的身份也没了吓人的威力,转而生出些许厌恶和鄙夷,只想早早离开这里。
      “恩。”慕席左低低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的动作,桐夕只好陪在一边,看着将军耐心的观察这个西戎人。

      其实他也好奇,只不过害怕和那双紫色的眸子对视罢了。
      西戎的人在早些年被剿的七零八落,余下的几脉据说逃往极北之地,不要说中原,就连白原这样偏远之地也有好些年没见过活着的西戎人,死人倒是见了几具,统一的是被挖了眼睛抛尸。西戎人的招子,连最恶毒的人也会害怕,所以逐渐形成了规矩,见到西戎人无论男女老幼生死病残,一律挖了眼睛踩烂,如果有想要拿去做奴隶的,也会让他们戴上透明的罩子,平日低眉顺眼,稍有抬头便是一顿暴揍。
      虽然这有些残暴,桐夕心里也会觉得抵触,但是刚才他看见那双紫水晶一般的瞳仁时,下意识的想要抽出匕首把眸子剜出来的冲动,是清晰而无法压制的。老人们说西戎人的眼睛不祥,看一眼就会招惹妖鬼,桐夕现在想要不信都做不到了。

      “将军——”桐夕忍不住开口,却发现那个少年在轻微的颤抖,攥着慕席左手腕的手不知何时放开了,留下一道血印,却不是慕席左的血。
      桐夕看见少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慕席左低了头附上耳,分辨着那细小的声音。少年木然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后来渐渐连声音也没了,只有嘴唇开合着,像是在岸边挣扎的鱼,无力的翕动。

      娘。

      慕席左心里细细密密的疼痛一点点清晰起来,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情感居然能被一个人如此轻易的左右,随着少年开合的嘴唇而持续疼痛的情感,从一个陌生的地方缓慢传来。
      他听清了,那没有声音的字句,像是响雷般炸开在他的耳边。已经忘记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熟悉的口型,从心底发出的呼喊,熟悉的如同昨日。

      呼啦一声,慕席左双手横抱起地上的少年,将他轻轻放在马背上。在桐夕震惊的目光中翻身跃上,揽住少年,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将军,这个人不能带,他是西——”
      “我知道他是西戎人。”慕席左勾起缰绳,将人又抱紧了几分。没待桐夕再说出阻拦的话,慕席左已经抖着缰绳像风似的跑了出去,留下憋了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的桐夕在原地跳脚。

      少将军从小就是这样,不干出什么惊人的事决不罢休,要不是老王爷身子硬朗,八成会和王妃一道早早离世,任这个小祖宗掀翻整个天下。
      可是苦命的人是他啊,早知道会跟着这样一个少将军,当初被老王爷收留时也不会感激涕零了吧。桐夕苦着脸想到,仍是一鞭子撒气似的抽在马屁股上,顶着呼啸的寒风向着慕家军营奔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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