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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我是妈妈的宝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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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穿过薄雾,在林妙音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点。她站在王小蔓家门前,手指悬在门铃上方微微颤抖。身旁的宋耀祖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书包带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勒出一道红痕。
“妈妈,这是你朋友的房子吗?”男孩仰头望着眼前这栋爬满常春藤的老式洋房,声音里带着怯生生的好奇。
林妙音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嗯,是妈妈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之一。”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仿佛王小蔓一直守在门口等待。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比昨天在画室见面时更显居家。她的目光先落在林妙音脸上,在那片青紫上停留了一瞬,瞳孔猛地收缩,但什么也没问。接着她蹲下身,与宋耀祖平视。
“耀祖?”她的声音温柔得像夏日的溪水,“我是王阿姨,你妈妈的老朋友。”
宋耀祖害羞地点点头,往林妙音身后躲了躲,随后却道:“王老师!”
王小蔓又看了看他,轻声笑了笑:“真有缘分,原来你先前竟当过我的学生。”
“进来吧,嘉君正在吃早餐呢。”王小蔓直起身,轻轻握住林妙音的手腕,却在感受到对方瑟缩时立刻松开,那里有一圈隐藏在外套下的淤青。
屋内飘着煎蛋和吐司的香气,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客厅。一个小女孩正坐在餐桌前,晃荡着双腿,专心致志地往吐司上涂草莓酱。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随即惊讶地瞪大眼睛。
“宋耀祖?”
“王嘉君?”宋耀祖同样惊讶,脸上的拘谨瞬间被同班同学间的熟悉感冲淡。
王小蔓和林妙音交换了一个意外的眼神。
王嘉君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宋耀祖面前,“你的脸怎么了?”她直接问道,手指着他尚未消退的掌印。
空气瞬间凝固,林妙音感到喉咙发紧,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天真的问题。宋耀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我爸爸打的。”他说得如此直白,仿佛在陈述今天天气如何。
王嘉君皱了皱鼻子,突然拉住宋耀祖的手:“竟然这样?你爸爸可真是太坏了!我妈妈也给我涂药,可管用了。来,我给你涂。”
两个孩子就这样手拉手走向卫生间,留下两位母亲站在原地。王小蔓轻轻碰了碰林妙音的手臂:“喝茶还是咖啡?”
“茶,谢谢。”林妙音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厨房里,水壶发出轻柔的鸣叫。王小蔓背对着林妙音准备茶具,刻意给她留出整理情绪的空间。阳光透过纱帘,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不想问吗?”林妙音突然开口。
王小蔓的动作顿了一下:“如果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茶匙碰触杯壁的清脆声响。林妙音的目光落在厨房的墙上,那里贴着几十幅儿童画,色彩鲜艳,笔触稚嫩却充满生命力。每一幅右下角都工整地写着“王嘉君”和日期。
“昨晚,”林妙音终于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子谦喝醉了,看到我买的画具……”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仿佛接下来的话太过沉重,无法用语言承载。
王小蔓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推到她面前,茶水中漂浮着几朵金黄色的菊花。“先暖暖身子。”她轻声说,目光扫过林妙音领口若隐若现的淤痕。
卫生间里传来两个孩子模糊的对话声和偶尔的笑声,奇异地缓解了厨房里凝重的气氛。
“嘉君,会想他爸爸吗?”林妙音试探性地问道。
“他去世十一年零八个月。”王小蔓的回答精确得令人心碎,“车祸,那时候嘉君还在我肚子里。”她的手指轻轻敲击茶杯,节奏稳定得像心跳,“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他活着,我们的婚姻会是什么样子。”
林妙音抬起头,看见好友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至少,”王小蔓继续道,“我不会被迫发现自己的坚强。”
两个孩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王嘉君拉着宋耀祖回到厨房,男孩脸上的红肿已经涂上了一层透明的药膏。
“妈妈,我能带耀祖去看我的画册吗?”王嘉君问道,眼睛亮晶晶的。
王小蔓点点头:“去吧,别弄乱了。”
两个孩子跑开后,林妙音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谢谢你,小蔓。”
“说什么傻话。”王小蔓微笑,“来,吃点东西,你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煎蛋、吐司、水果和自制蓝莓酱。林妙音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在宋子谦的挑剔下,她做的每一餐都战战兢兢,生怕不合口味又引发争吵。
“你的手艺真好。”她咬了一口涂满蓝莓酱的吐司,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绽放。
王小蔓笑着摇头:“都是随便做的。嘉君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好养活。”
提到孩子,林妙音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客厅。两个孩子正趴在地毯上翻看一本巨大的画册,宋耀祖的表情比今早出门时生动了许多,正指着其中一页兴奋地说着什么。
“耀祖平时不太爱说话。”林妙音轻声说,“在学校也这样吗?”
王小蔓思索了一下:“嘉君说他很安静,但画画特别好。上次美术课,他画了一只站在雨中的小猫,老师把它贴在教室墙上展示。”
林妙音的心猛地一颤,她不知道儿子喜欢画画,更不知道他的画被展示过。宋子谦从不参加家长会,而她每次去,都匆匆忙忙,从未仔细看过教室墙上的作品。
“我真是个失败的母亲。”她喃喃自语,眼泪突然涌出,滴落在餐盘上。
王小蔓迅速握住她的手:“别这么说。你只是被困住了。”
林妙音抬头,透过泪眼看见好友眼中的坚定。那种目光像是一束光,穿透了她心中多年的阴霾。
“妈妈!”宋耀祖突然跑进厨房,手里举着一张纸,“我能画这个吗?”
林妙音擦干眼泪,看清那是一张水彩画的复印件,画的是星空下的一片向日葵田。
“当然可以,宝贝。”她柔声回答。
“我不是耀祖。”男孩突然说,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要改名字。”
林妙音愣住了:“什么?”
“我要叫林家宝。”宋耀祖站得笔直,小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决,“我是妈妈的宝贝,不是爸爸的耀祖。”他转头看向跟过来的王嘉君,“嘉君跟她妈妈姓,我也要跟妈妈姓。”
厨房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林妙音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看向儿子,这个才十二岁却已经懂得保护她的小男孩,此刻正用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传递着一个超越年龄的决心。
王小蔓最先回过神来:“这是个很棒的名字,家宝。”她温柔地说,“非常有力量。”
王嘉君跑到宋耀祖——现在或许应该叫林家宝了——身边,拉住他的手:“我喜欢这个名字!比原来那个好听多了!”
男孩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卸下了一直背负的重担。林妙音看着这一幕,喉咙发紧,无法言语。她从未想过,一个名字可以如此重要,可以成为反抗的宣言,可以重新定义一段关系。
“妈妈,可以吗?”林家宝——她已经在心里这么称呼他了——期待地望着她。
林妙音蹲下身,平视着儿子:“如果你真的想好了,妈妈支持你。”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永远是我的宝贝。”
男孩扑进她怀里,小脸埋在她肩头。林妙音紧紧抱住他,闻到他发间淡淡的草莓洗发水味道,那是今早她特意给他用的,为了掩盖家里可能残留的酒气。
“我们可以画画吗?”王嘉君适时地提议,打破了这感人的一刻,“四个人一起。”
王小蔓笑着点头:“好主意。我去拿画具。”
片刻后,客厅的地毯上铺开了四张画纸,各种颜色的彩铅、蜡笔和水彩颜料整齐排列。阳光透过窗户洒落,为这个临时画室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林妙音看着儿子,不,家宝,他正熟练地挑选着颜色,动作流畅得像是已经练习过千百次。他选了蓝色、绿色和黄色,开始在白纸上勾勒线条。
“你画什么?”她轻声问。
“新家。”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有大窗户,让阳光照进来。还有花园,妈妈可以在那里画画。”
林妙音的眼泪再次涌出,滴落在自己的空白画纸上,晕开一小片透明的水痕。她拿起一支红色蜡笔,却不知从何下手。多年不画,她的手已经忘记了那种自由表达的感觉。
王小蔓似乎察觉到她的犹豫,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画你想画的,没有对错。”
林妙音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黑暗中浮现出无数画面,儿时与王小蔓一起画画的操场,高中被迫放弃美术时撕碎的素描本,昨天摔在地上的颜料管,儿子挡在她身前的小小身影……
她睁开眼,红色蜡笔落在纸上,开始移动。线条起初生涩,渐渐变得流畅。她画了一颗心,然后在那颗心里画了另一颗小一些的心,两颗心紧紧依偎。接着是第三颗心,在旁边稍远的地方,被一道闪电劈开。
当她回过神时,发现王小蔓正看着她的画,眼中闪烁着泪光。
“很美。”好友轻声说。
林妙音低头看自己的作品,惊讶地发现潜意识通过她的手表达了心声。她看向王小蔓的画,那是一幅色彩斑斓的抽象画,各种明亮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哇!”王嘉君的惊叹声传来,“家宝,你画得真好!”
两个孩子已经完成了作品。王嘉君画的是四个人手拉手站在彩虹下,每个人头顶都写着名字,王小蔓、王嘉君、林妙音和林家宝。而林家宝的画正如他所说,是一栋有大窗户的房子,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窗边一个正在画画的女人身上。房子周围开满了向日葵,天空是清澈的蓝色。
“这是妈妈,”男孩指着画中的女人,骄傲地说,“她在画向日葵。”
林妙音将儿子搂入怀中,亲吻他的发顶。在这一刻,她感到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在苏醒,像是春天第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脆弱却充满力量。
午后,阳光西斜,为客厅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王小蔓提议两个孩子去院子里玩耍,留下她和林妙音整理画具。
“你打算怎么办?”当孩子们的欢笑声从花园传来时,王小蔓直接问道。
林妙音的手停顿了一下,正在收拾的彩铅散落在桌面上:“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真的离开。”
“因为家宝?”
“部分是的。”林妙音叹了口气,“还有……我害怕。十年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独自生活。“
”
王小蔓将最后一支画笔放入盒子,轻轻合上盖子:“你知道吗,陈广去世后的第一个月,我连水电费都不会交。之前都是他处理这些事。”她笑了笑,“但现在,我能一个人带大嘉君,能辞职重新开始,甚至敢梦想开个小画室。”
林妙音看着好友自信的侧脸,想起她们十四岁时,王小蔓是那个总爱躲在别人身后的害羞女孩。时光和磨难重塑了她们,以不同的方式。
“如果我离婚,”林妙音试探性地说出这个词,感觉它像一块烫手的炭,“家宝会同意吗?”
王小蔓指向窗外。院子里,林家宝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朵小野花别在王嘉君的发间,两个孩子笑得天真烂漫。
“我想他已经用新名字回答了这个问题。”王小蔓轻声说。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妙音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希望,不是那种模糊的、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真切的、触手可及的可能性。
当夜幕降临,王小蔓坚持让母子俩留宿。她整理出客房,铺上干净的床单,甚至找出了适合家宝穿的睡衣,那是嘉君的表哥留下的,稍微大一些,但男孩并不在意。
林妙音坐在床边,看着儿子换上睡衣,小小的身体在过大的衣服里显得瘦弱。他的脸上还带着玩耍后的红晕,眼睛却因疲惫而半闭着。
“妈妈,”他爬上床,钻进被窝,声音因困倦而含糊,“我喜欢这里。”
林妙音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睡吧,宝贝。”
“家宝,”男孩纠正道,即使困得睁不开眼也坚持着,“林家宝。”
“睡吧,家宝。”她柔声改正,俯身亲吻他的额头。
男孩满足地闭上眼睛,很快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林妙音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看着月光透过窗帘,在儿子平静的小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没有醉酒的丈夫,没有摔碎的碗碟,没有恐惧和尖叫,只有安宁的睡眠,如同所有孩子应该拥有的那样。
轻轻关上房门,她发现王小蔓正在客厅等她,手里拿着两杯热可可。
“他睡了?”王小蔓轻声问。
林妙音点点头,接过杯子。热可可的甜香让她想起大学时光,那时她和宋子谦刚刚相识,他还只是个爱笑的男孩子,会在图书馆等她下班,手里总是捧着一杯热可可。
“我在想,”她慢慢说,手指摩挲着温暖的杯壁,“也许我们可以暂时...在这里住几天?直到我找到……”
“当然。”王小蔓不等她说完就回答,“想住多久都行,嘉君高兴坏了,她一直想要个朋友。”
林妙音微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家宝说他们是同桌?”
“是啊,一直就坐一起。”王小蔓啜了一口热可可,“嘉君回家经常提起‘宋耀祖’,说他画画好,但总是不开心。”她顿了顿,“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两人沉默地喝着热可可,各自沉浸在思绪中。屋外,初秋的晚风轻拂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一首温柔的歌谣。
“小蔓,”林妙音突然开口,“谢谢你。”
王小蔓摇摇头:“不用谢,十四岁那年,如果不是你拉着我去参加美术比赛,我永远不会发现自己喜欢画画。”她微笑,“现在我们扯平了。”
林妙音想起那个比赛,王小蔓获得了二等奖,而她什么奖也没拿到。当时她嫉妒得哭了一晚上,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比赛确实改变了王小蔓的人生轨迹。
“明天,”王小蔓放下空杯子,“我陪你去拿些必需品,然后我们可以去法律援助中心咨询离婚事宜。”
这个词再次出现,但这次林妙音没有退缩。她点点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她,仿佛终于卸下了一直背负的重担。
“好。”她简单地回答,却感到这个单音节词承载着她新生活的全部重量。
夜深了,两个曾经一起追梦的女孩,现在已是历经沧桑的女人,就这样坐在安静的客厅里,被月光和回忆包围。在隔壁房间,两个孩子安然入睡,一个不再叫“耀祖”,一个从未见过父亲。命运以残酷的方式将他们带到这一刻,但或许,也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林妙音抬头看向窗外的月亮,它圆满而明亮,像是为这个充满转折的日子盖上一个银色的印章。明天会是新的一天,对她,对林家宝,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