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的女人》薛不腻

39、只是当时已惘然（二）

　　林妙音回到宿舍时，另外几个女生也都在宿舍了。

　　宿舍白炽灯晃地人眼睛生疼，林妙音蜷在上铺看着天花板，竟有些倦意。下铺那几个女生正在分食辣条，塑料包装袋的撕拉声吵得人很是心烦意乱，林妙音闭上眼睛，却也阻止不了耳朵听见她们嘴里蹦出的零碎字眼：“美术系那个混血助教”、“通宵画室闹鬼传闻”、“听说有人收到血画的情书”。

　　“听说学校有个老师还挺好看的，不知道是谁是假。”短发女生举起手机，“诶？这是什么？”

　　林妙音没去管她们，只一个劲儿地沉浸在回忆里，回忆像突然泼翻的松节油，浸得她指尖发麻。那天张桐说要给她画像，画布上却是只断翅的青鸟。林妙音盯着画布右下角“给音音”的签名，眼眶发红，心里却满是愤懑。她那时候以为张桐是在刻意嘲讽她，说她是断了翅的青鸟。

　　下铺短发女生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表哥身上，炫耀她表哥在巴黎参展。其他舍友也都恭维着她，唯有林妙音漫不经心地低头思索着什么。

　　窗外忽然划过闪电，雨滴骤然砸在林妙音放在了窗台上的花卉上。突如其来的冷风气吹进来，冻得靠窗的女生低声抱怨一句:“冷死了！”

　　林妙音盯着自己指甲缝残留的水粉颜料，这些颜料经年累月与她相伴，早已经洗不干净。这时她突然听见短发女生惊呼：“你们看美院那个天才新生！”林妙音猛地坐起，后脑勺撞到了床上的栏杆。她却不顾后脑勺上的疼痛，张望着脑袋去看对方的手机屏幕，几年前的一个深秋，张桐也曾带她看过这样的画，那时候她还想着自己以后要成为一个顶出名的画家才成。

　　林妙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上张桐送给她的吊坠，这时候下铺传来惊呼：“你们快看论坛！”

　　林妙音转过头，闭上眼睛。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幽蓝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林妙音又打开了手机，这时候她看见手机视频里那道令人熟悉到落泪的背影。那人正在梧桐树干上涂抹孔雀蓝颜色的颜料，林妙音痴痴地看着她的身影，大气也不敢出。然而当镜头扫过画者侧脸，泼墨般的刘海下却露出了一双让林妙音觉得十分陌生的瞳孔。不，怎么会是这样的瞳孔？不该是这样的！林妙音瞳孔一缩，那样冷漠的犹如的机器人一般机械的、没有感情的眼眸，怎么能够是张桐的眼睛呢？

　　那怎么能够是张桐？林妙音在心里无声呐喊。

　　空调冷气裹着六神花露水的味道涌来，林妙音突然被拽回高三画室的那个黄昏。张桐画画没什么天分，只是中规中矩，很久之前，张桐修改过好几次的素描还被老师钉在批评栏，而她自己的水彩荷花正挂在荣誉墙最高处。但那天傍晚她提前返校取颜料，却正好撞见张桐在空教室里对着石膏像涂鸦。

　　深紫色晚霞从北窗灌进来，张桐手里的炭笔像被施了魔法。原本死气沉沉的伏尔泰石膏像在她笔下竟像是飞舞的蝴蝶一般，阴影里藏着一个又一个奇妙的魔法。林妙音站在门后咬破了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口腔漫开，才发现自己撕碎了刚买的康颂水彩纸。

　　后来发生的事情像被大雨泡发的旧胶片，补习班撕掉张桐画的事情要在更后面了。老师问她究竟怎样想的，她闷声不响，最后还是张桐给她解了围。

　　“听说这个张桐本来要保送央美，但主动选了国美的实验艺术系。”宿舍里的话题不知何时转到八卦，穿睡裙的圆脸女生正往脚趾涂指甲油，“有人说好像是因为她曾经有个很好的朋友吧，只不过后面她们两个人还是绝交了，这就是现在人经常说的什么‘防火防盗防闺蜜’，听说她好朋友因为嫉妒而弄坏了她的画呢！真是可怕。”女生说罢还摇了摇头，显然很是为张桐感到不值。

　　这时一阵雷声轰隆隆响起，震得衣柜门“哐哐”直响，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林妙音摸着脖上挂着的银杏叶形状的吊坠，忍不住流泪，是呀，她究竟为什么要做出那样子的事情呢？她忍不住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张桐的场景：那一幅被撕成碎片的画躺在地上，张桐蹲在地上拼凑残片，好像在给自己缝合伤口一般。而她却只能够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张桐。

　　此刻手机屏幕自动弹出美院画展直播推送，封面图赫然是张桐的新作，名字叫做《茧房》。茧房？林妙音下意识念出声，随后又赶忙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看她才又放心下来，连忙往手机屏幕上看去，她却只看到肉眼数不清的碎画，堆雪一般地形成了如同蜂巢一般的东西，这就是茧房？林妙音看着那星星点点的许多破碎的画，简直就要让人得密集恐惧症！

　　林妙音鼻头一酸，眼泪竟是夺眶而出。她颤抖着手点开详情页，却在作品说明里看到了一句话：“感谢那位撕裂我翅膀的人，她让我学会了如何用伤口呼吸。”

　　这时候雨势渐弱，对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林妙音踩进潮湿的拖鞋，那双拖鞋冻得她浑身一激灵，然而此刻她却顾不得这许多，而是摸黑来到走廊尽头。

　　她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随后从自己的从帆布包夹层里掏出个她偷偷捡回来的画，那些碎片已经被她拼凑好，只是可惜却怎样也恢复不了原先的平整。

　　唉！或许，或许就像是她们破碎的友谊一般！失去了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黑夜里，林妙音定睛看着手上那幅画，在边角上还有一句话，“给音音的十八岁礼物。”

　　林妙音苦笑地念出了这句话。她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那信封，眼睛看着那残碎的纸张，泪水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