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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被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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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倩毕竟年幼,拐过晌去便觉得乏,她又舍不得,殷监正不拘着她与郭家来往,她却不是时时能碰上元凌。宣德宫那里倒是能去,然一则宫里规矩大,二则她也憷太后,不敢放肆。
景云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面轻拍着她背,道:“今日里你吃了喝了买了,也听了书看了景了,且先歇一歇,别累着了耽误过几日的花朝节。”
彩倩这才听了劝让马车回转,让奶娘抱了歇着。
等送下彩倩,元凌吩咐了往郭家去,景云眼见着郭平振和莫世秀都去骑马,车里只剩的他两个,终还是忍不住,遣了丫头去车外坐着,自己悄悄问元凌道:“我听阿爹说起,四哥在城西的庄子上,鼓捣好东西了?”
元凌见她这神神道道的样子,也笑了:“郭将军和你提了?——还不成型,我去军里不过一年,多得是东西学,而今想着慢慢试一试,总纸上谈兵是不行的。”
景云低声笑道:“阿爹说他也只看过一次,我问他他又不说,悄悄问平振也不肯说,你们都捂的什么似的。我今天看见你的车便想,与其去问阿爹和平振,不如直接堵着你。——我可快好奇死了。”
元凌笑道:“你不问我也定要和你说的。不过却不是今日。”
他指了指车外——马车已经拐到了帽儿胡同路口,前头正是郭府。
“等过得几日,我带你去看。”他与过来的郭平振正正经经回了礼,看着景云下车,又道:“我今日未准备,便不去拜访郭将军了,等改日再过府拜访。”
郭平振待要答,景云却是最知他性子,佯怒道:“早知道你要留个话茬子急着人,烂在肚子里吧,哪天过来也给你吃个闭门羹!”
“百闻哪得一见?我说那么多,你亲眼看不着,不是更急?”元凌隔着小窗朝她笑,“等哪日得了闲去看看就知道了。”
景云瞪他一眼,也不管马车尚未起步,道:“谁稀罕。”自顾扭头走了。
一面走一面大声吩咐:“把门关了,都杵在门口做什么?”
慌得新跟在景云身边的嬷嬷道:“娘子可不敢这般说——”
早有贴身的小丫头一面脆生生答应着,一面笑道:“嬷嬷莫急,殿下也不将这个放在心上的。”
那嬷嬷偷偷回头看,果见元凌倚着小窗与郭平振说笑几句才放下帘子去了,显是不曾放在心上,这才松下气来。
她自二房处过来服侍郭家小娘子,之前曾听说四殿下与五房一向亲厚,果然如此。
城西的那片庄子,原本是太后的嫁妆。元凌去大营去了一个月,回来就把庄子要了来,要这庄子却是过了明路,在皇上面前开的口。元安对元凌多数时候是要什么给什么,况这庄子还不是皇庄,自元凌去了太后那里,他与太后之间倒是渐渐又恢复如之前那般,不复剑拔弩张,这让元安很是满意。
但是这过了明路的庄子,却似是又有了一点玄机。
元安一面将探子的密信扔进香炉里,眼见着纸张渐渐消失在火焰里,有些不耐烦的捻了捻手指。
元凌一早就出了宫,至今未归。
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能做出点脱离大人掌控的事情——这便是小孩子叫人厌烦的地方。
合该打一顿,才知道什么叫规矩。
元安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文卷。东宫的师傅学宫的夫子连上三公评议,前日考校的卷子评出来的优等都在这里。然而他并没有继续翻看的欲望。
毫无疑问的,元湦年纪虽小,学问是没得挑剔的;元澈自来对百家皆有涉猎,虽进来渐渐偏重政事,功课也没落下。这二人于这一段《金刚经》,引经据典,洋洋万言。其他人,倒是也不负学宫之名,文笔顺畅略有见地总是有的。
出人意料的,是元凌。
元凌虽偏武功,文学一事也不曾放松过。元安拿起元凌的卷子,有点烦躁的又扔下。
这一篇文论写的四平八稳不功不过,若不是当堂写就署名元凌,几乎要以为是元济的手笔了。
元安的目光转向旁边的书筒。
那里也是几份卷子,却不是这次考校的。学宫考校向来是夫子们出题检验,他一向也只听听结果。昨日见了元凌的卷子,叫人去把之前的卷子找出来,果然是,前头一两次还正经着,后面越来越四平八稳不见之前出挑的样子了。
不过一年,竟也学得这许多花花肠子,知道收敛锋芒不做出头之人了。
这边收敛锋芒,城南的庄子上……
元安再次看了眼刻漏,元凌还没回来。
倒是翅膀硬了,想飞了。
——郭家倒是好本事,好好的孩子到了他们手上,不出一年便要调教出一个满心满脑算计的皇子来了。
往上想想,说不得早备好了算计老四,连皇子妃都早早送过来了。
元安笑了一声。
到底是郭家。
李会成偷瞥了眼皇上的脸色,默默把头埋的更低。
“倒是连累你在这里等着,”元凌仍是照旧扔了个小荷包给他,“且拿去玩儿。——你是叫李自自?”
“谢殿下。”小宦一面跟着元凌疾步往延嘉殿去,一面道,“奴婢跟着张少府,而今已然叫张知华了。”
“倒是个好名儿了。”元凌道,“父皇等我这许久,中间可见了什么大人?”
“不曾见。”张知华得过张明义吩咐,对元凌更恭顺几分,“陛下昨日看了几位殿下的卷子,今日又要了卷子来,原是着奴婢去宣德宫请殿下过来,听得殿下出宫去了便命奴婢等着了。”
“嗯。”元凌不再说话,心里把最近的考卷思量了一番。待到了延嘉殿,通传了进去,才瞧见元安正拿着卷子看着。
见他进来行礼,也不叫起,只将卷子放回书筒,道:“去,拿给他看看。”
元凌跪接了书筒,抽了一份出来。他自认得自己卷子,却也不懂叫他看什么,看一眼上头,元安一脸冷淡。
元凌便将书筒放在身边,一张一张卷子展开看。
元安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他活着的儿子十三个。这么多儿子里头最放在心上的就是下面跪着的这个。他疼元凌,不止是因为连妃。元安仍记得奶娘抱着刚满月的元凌跪在地上的样子。那么小的娃娃,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病的小猫一样细细声的“呀呀”,却还是父子连着心,那么点点儿的小手,还是能攥着他指头。莲黐宫里头多冷啊,元凌住的后殿更冷,那么小的娃娃怎么受得住?烧得浑身滚烫,抱到宣和殿太医院的院正守了一个月才捡回命来。
而今,这个他唯一抱过、喂过、逗过,真心实意疼爱的孩子,竟然开始和外人一条心起来了。
元凌将最后一张卷子收好。
“看完了?”
“是。”元凌偷偷瞧了眼元安的脸色。
殿内静的吓人。
静立的侍从,连呼吸都不禁放缓,生怕这些许轻微的声音令帝王震怒。
元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自己觉得,”良久,元安终于开口,语调特别缓慢,“你卷子写的如何?”
元凌抬头。
不等他开口,一个茶碗飞过来,正打在元凌额角,他额角立时有血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傻了?!”元安急扯了袖子两步过去就要给他擦,一看袖上绣的团花纹怕蹭了他伤口,李会成连忙取了帕子上前,元安夺过来一手拿帕子压了血,一面道:“去叫太医!”
他那一腔的怒气,全都泄的一丝不剩,只余下心疼了。
“没事儿,不疼。”元凌就着元安的手用帕子捂了额角,一面安慰他,“一会儿就止住了。”
等到太医过来看了伤口,那血却也如元凌说的,早止住了。元凌早自己要了水,就着帕子清了伤口,等凝了血便把周围血迹给擦了。太医过来也只略看看,没其他可做,取了些药膏给他,嘱咐着早晚搽几遍免得留了疤便完了。
倒是元安见着他处理伤口这利落劲儿,问道:“在军中也伤过?”
元凌被他问的一怔,不知该如何答。
“伤过?”元安沉下脸来。
元凌老实道:“军中演练,磕碰也在所难免,郭将军也说惯了就好。——况也不只我一个,其他人也常伤的。”
“你什么身份,和他们一般样子的?”元安道:“你跟着郭聿谷这一年倒学了什么?连个茶碗也躲不过了?”
“父皇这么生气,我原想父皇出了气就完了,”元凌见他皱眉,忙又道,“谁想这么不经打呢?亏得父皇专拿了无茶水的这个,不然旁边那个盛了茶的,儿臣必要躲的。——那个可烫着呢。”
元安被他气乐了:“你竟还看着这个了?”
元凌见他笑,料得今日危机已除,便也笑起来。
他原本生的便好看,此时心下已定,这一笑当真如春风拂柳,映的大殿都明媚起来。偏额角挂着一道新鲜血痕,叫人心疼。
元安与他生不起气来,点了点地上的纸卷,道:“你既然这么细致,那就说说吧。”
元凌端正坐着,嗫嚅半晌,终于道:“父皇是生气儿臣随意应付功课?”
“你从太子那里借的笔记可看了?”
“……没有。”元凌低头。
“为何不看?”元安皱眉,“——抬头!血又渗出来了!”
元凌只好抬头,拿伤口对着元安。
“说。”
“行军布阵,校场演练,比坐在书房里听老学究们高谈阔论有趣的多。”元凌看着元安,认真道,“鹂夫子与郭将军一同与我讲兵,郭将军被他驳的哑口无言,可校场之上郭将军一声令下将士进退有度,规矩严整,鹂夫子连讲堂之上学生们禁言听讲都做不到,难道战场之上,敌兵会因鹂夫子退兵?这般无所成的夫子来教学,又能教出什么来?我便想,学宫的夫子们较起真来,一个用字能辩上七八天,然而不是至关重要的东西,辨来辩去有什么意思?夫子们说学史乃是为知今知世,然而夫子们满腹经纶,又有几个乐意少乘几次马车?连车外景象都看不到,谈什么知今知世?”
“所以?”
“儿臣便不想听。”元凌小声道,见元安似乎并没生气,又道,“可原本儿臣的功课,父皇觉得好,夫子们自然也就说好,实际并不觉得如何。儿臣现在随便敷衍写写,父皇或者觉得不好了,可夫子们私下却觉得儿臣功课有长进。”
“所以你跟着郭聿谷,就学了怎么糊弄夫子们?”
“自然不是!”元凌眼睛都亮起来,又极力想压抑着,“可军中事务总不是儿臣一时半会儿就能透彻的,又不能像学宫里功课一样考校。”
“那你什么时候让朕看看你的卷子?”元安看懂了这个儿子眼里的神采,伸手敲了敲桌子提醒他。“别是个白卷吧?”
城南……
“自然不是!”元凌有些急,见元安笑,只好叹气。“父皇又戏弄我。”
元安起身扔了一卷白纸给他,“今晚重新把前日考校的题写一遍。”
元凌不想写,捂着额头耍赖:“儿臣头疼。”
“晚食便在这里,朕着人去与你祖母说一声。”元安道,“让膳房做七珍脍,今晚给你补补,流那么多血。”
元凌问道:“儿臣的额角怎么跟祖母说?”
父子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叹了一口气。
太后看见这伤口之后的威仪,真是不想去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