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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末日谈15.圣音寥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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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三重天的领主,然德基尔死去已经有六百多年了。数百年的时间,下三重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除了查尔金的残骸依然扎眼。当时亲眼目睹了查尔金惨案的原住民们已经不剩下多少了,多数也从还没长高的孩子变成了即将迟暮的老者。
从天国之门开始的官道修的更加宽敞,云层簇拥着天马的车撵,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划出道道白雾。大贵族安格斯家新研发出的车架,能使从耶路撒冷城到水晶天的用时缩短一半,这一垄断的技术非常受到权贵们的喜爱,大批财富涌向了那以云层缭绕的雄狮为徽章的家族。
尼格尔的产业自从伊莎贝拉入狱之后就一蹶不振,却又始终吊着一口气,还能让天使们知道这曾经辉煌一时的名字。约克夺走了天国大部分的矿产权,在拉斐尔的背后如日中天,卡洛琳在数年前的比武场上一举夺冠,让无数人都讨论着这个优秀的少主。还有加百列背后的艾萨克家族,前不久才换上了新主人。而曾经同样强盛的塔利尔却在慢慢的销声匿迹……
耶路撒冷城每天都有着新的谈资,大多数天使们已经逐渐淡忘了三重天那血泥淹没的旧城,和已经下台很久的领主。那连谈论都会紧张的时代已经过去,然德基尔的名字和沙利叶,安士白他们一样被计入了圣人历,作为天国的背叛者,教科书上的反面教材。下一个千禧年将在不久后到来。
他在位不长的时间里并没有太多政绩,一旦有了背叛者的标签,连之前显赫的战功也变的亦真亦假。但除了六重天学院城里历史系的学者们,也没有什么人会太过在意真相。
下阶天使们都快在云海边缘度过了漫长的一生,至高天却像是没有任何改变。撒拉弗广场依旧一尘不染,巨大的罗马柱直冲上云霄,大殿的顶端隐没在金白的光线里,漫漫钟声敲响过千年。
只是更加冷清了。
然德基尔死了,乌利尔从那以后再没参加过朝会,拉斐尔也不见了,拉结尔几乎没有从秘境里出来过。
当一个房间,哪怕是光耀辉煌的大圣堂,只剩下梅丹佐,米迦勒和加百列的时候,他们永远都讨论不出什么结论。以前每天早晨七点都要聚集所有撒拉弗的朝会几乎成了摆设,即使有大事也会放在梅丹佐的主宫商谈。
这个千禧年发生了太多事,准去的说来所有的动乱都发生在那几十年里,而后的水晶天像是一本枯燥的流水账。而到了眼下,梅丹佐不得不重新重视那个停战条约。
只有不到两百年了,大天使们各自为政又人手不足,无疑是路西法进攻的最好时间。
然德基尔认罪之后,各天使长的直系军队都归还了他们,而然德基尔手下的两个军团被打散重组,正等待着从至高天军事学院高塔中走出的晋升者,他私募的军队大部分被关入了天使牢狱。
梅丹佐的桌前永远摊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仔细划分了耶路撒冷以下的各大港口和军备,几百年的时间足够让低阶的小天使们成为一个战士,却也足够让地狱的七十二柱魔神拥有更加可怖的力量。
怎么样都想不到,如果父神不出面,他们要如何赢得将来的战争。天国副君喝下第五杯咖啡,抬手按住自己胀痛的额角,终于打算去休息一下。
一声低沉的嘶吼从极远处传来,梅丹佐抬起头看到前方窗户旁洁白的窗帘被一阵风吹起,然后是巨大的声响,像是千斤巨锤撞击地面,殿外的侍从们开始惊慌,护卫队的军靴杂乱的踏过门外的走廊。
然后一个身影就从窗户那钻了进来,拉斐尔金色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披落在他那颜色夸张的金红相交的长袍上,他深青色的眼睛眨了眨,随即毫不客气的走到了梅丹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慌忙推门进来的护卫看到拉斐尔,又更加慌忙且惊恐的退了出去,一路都在嚷着“很抱歉殿下,我们以为这里出了什么问题”,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下。
“……”,梅丹佐沉默的站了起来,走过去关上了房门,然后给拉斐尔倒了一杯咖啡,“今天没有花茶,三重天的部署,我完不成。”
拉斐尔接过那热气腾腾的杯盏,笑得特别暧昧,“你不想我?”
风之天使拉斐尔,自从那次大圣堂的判决之后就消失无踪,六百多年间只回了至高天两次。一次放走了扣押许久的雷龙,一次带来了他新创作的交响乐,数百页的五线谱,亚伯兰艺术系的学生们直到现在都没有排练完成。
拉斐尔的不告而别并不少见,只是这次出走的时间格外的长,水晶天有各种各样的传言,却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大天使到底是怎么想的。
梅丹佐看了拉斐尔数秒,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拉斐尔,我必须守住这个天国,想你不能解决问题,我们需要更多的军队。”
“我没想到,副君阁下如此重视自己的使命。既然你畏惧路西法的力量,就不应该杀死然德基尔,他是天国最强的战士,而在他死后那些直系军队根本不会听命于你,乌利尔更不会听命于你,他对你恐怕恨之入骨了”,拉斐尔收起了那暧昧的笑容,眼角不再弯垂,而是微微眯起,“何况,这不在我们的协议上。”
“我没有想过杀死然德基尔,我答应过你的,不会杀他们任何一个。我不能控制这一切,父神将我当作他显现的容器……”
“这些话没有意义,我想知道梅丹佐殿下,在这个位置上到底想得到什么”,拉斐尔放下了茶杯,起身走到梅丹佐身旁,伸手去触摸他的领口,细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就揭开了副君领口上繁琐的领结。
“你不相信我,但我只想守住这个天国。拉斐尔,他们都想杀死我,米迦勒,加百列,乌利尔……还有很多很多”,梅丹佐没有挡开拉斐尔的手,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拉斐尔的眼睛,说的十分平静。
“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杀你,你却让然德基尔送了命”,拉斐尔的指尖不断往下,又一下解开了第二个扣子,他细长的指甲盖划过副君锁骨下的胸口,留下了一个十字的红印,“梅丹佐殿下,您不明白情感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父神会出现,原本然德基尔会被关入秘境。甚至是现在,我不知道父神是否依旧看着我们”,胸前的刺痛让梅丹佐往后靠了靠,却依旧没有理会拉斐尔这别有用意的手。
“算了,我从来不想任何人死,查尔金城被来回摧毁过两次,或许真的是你才能守住这里”,拉斐尔收回了手,沉默的扶上椅背。
这么多年他为了这个新任的副君费尽心机,不惜树敌无数,将懦弱的绵羊驯养成了如今说谎者的模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赌局一样的合约成了他一厢情愿的追逐,自从上次他因为然德基尔的死对梅丹佐大发雷霆,已经过去了六百年,终于等到他消了气写完了曲子,对方却还是从前的样子。
“虽然他的死出乎意料,但是效果很好。”
“你都知道?”梅丹佐伸手重新扣上了自己的衣服,抬手去摸拉斐尔的手背。
“从审判那次,乌利尔走出圣殿,就再没回去过。这么多年没有人看到他踏出过自己的主宫,他不见任何人,甚至安格斯和塔利尔。塔利尔是要逃了,慕斯已经向我承诺,将会关闭九成的产业,并且永远不再踏入水晶天。魔化的传言沸沸扬扬,谁知道哪天我们亲爱的乌利尔就会成为魔鬼——我不想杀他,那时却再也救不了他。副君殿下,这有一半都是我们的错误。”
拉斐尔那平日总是戏谑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正经的表情,“但是现在还不行,加百列的军队总是巧合的出现在雷之宫殿的附近,不知道加百列这回又是什么意思。他恐怕想第一个得知乌利尔魔化或者归顺的消息。”
“这样也好,和平持续不了多久了,不要去对付加百列。对于然德基尔的死,我很愧疚。”梅丹佐抬头看着拉斐尔紧绷的脸,微笑起来。
“梅丹佐殿下,您比我想的要厉害得多。即使是他们,都有感情,都有软肋,而你却没有弱点”,拉斐尔俯下身,视线正对着副君那浅棕色的眼睛,他看着那张永远安静而温和的脸也不由的勾起了嘴角。
“你知道我的软肋,我的神力太过微弱,如果没有那根权杖,水晶天任何一个天使都可以杀死我。我没有办法出战,而对付地狱的七十二柱魔神,我们的兵力远远不够。拉斐尔,我们要找到路西法的弱点。”
风之天使突然笑了起来,他直起身重新走回了沙发上坐下,点燃了一根烟卷,“我不知道他的软肋,路西法比你想的要聪明得多。我们在这里如此谋算的时候,他说不定也在潘地曼尼南这宝石堆砌的宫殿里,他的周围坐着沙利叶,拉哈伯,玛门。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他的心里只有业火,毁灭者不会被任何伤痛毁灭。但即使面对其他几位撒旦,我们依旧需要乌利尔。”
地狱特产,火山边缘生长的耶尔沁,淡蓝的花叶做成的烟卷具有强烈而刺鼻的味道,却是价格不菲,也让无数魔族或是神族沉迷。拉斐尔在那侧吞云吐雾,指尖弹起了烟灰准确的落到了水晶台上,那金发的大天使似乎又回到了一种忘我的状态,“梅丹佐殿下,魔王想杀死你,大天使们想杀死你,只有我在保护着你。”
梅丹佐温和的神色还是没有变,他重新低下头去对着那桌上的地图思考。
很久之后拉斐尔终于抽完了那根耶尔沁,那浓烈的烟味却在房间里久久不能散去,他站起身从肩膀抚平了背后的长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拉斐尔,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
“我没有打算在最近离开水晶天”,那脚步声已经远去,风之天使优雅的嗓音却传了过来。
除了大圣堂之外最辉煌壮丽的宫殿,副君的主宫依旧是烟雾缭绕,洁白的窗帘被微风浮动,露出了窗棂上新出现的淡蓝色花朵,藤蔓正绕着金刻的窗框。
耶尔沁在光明的地方没有办法生长,拉斐尔却依然从地狱深处将这花朵带来摆放在这里,梅丹佐看着窗棂上的花朵,想起有些癫狂的艺术家总说,“永恒的东西只会剩下无趣,将死的生命才最为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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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年对撒拉弗来说是很短的时间,但对拉结尔来说,是无尽的折磨。他长久的枯坐在这秘境,按照父神的指示成为他的眼睛,从天国之门往上注视到至高天的穹顶,记录下光明国度的一切。
在这个空洞而禁止的空间,他不会有任何感觉,不会口渴,不会饥饿,甚至不会疲劳。他用细长的羽毛笔在稿纸上演算,星辰的轨迹图在他周身叠成了高高的堡垒。
算不出任何结果,主星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行驶,而星河却总是瞬息万变。
他已经很细致的观察并记录了所有事,却还是找不到轨迹。在他被流放出天国以前的事偶尔会像影像一样涌入脑海,但却连不成线索,无迹可寻。耶和华从未告诉过他要如何找回预言书,也不曾说他会何时回来。
拉结尔已经很少想起自己作为人类的一生,也很少记起重回天国的那几十年,他曾经很努力的想救下然德基尔,但成为了神的眼睛以后,却越来越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曾经最忠诚勇敢的战士被作为背叛者杀死,曾经最优雅光辉的大天使堕入地狱,下重天的神族们为了更靠近神而穷尽一生,至高天的权贵们却永远醉生梦死。
仅仅是六百年,太多所见所闻就已经让他再找不回曾经的知觉,他只作为一个傍观者而存在。他很想知道,创世神是否也一直看着这一切,比他更久更久的注视着光明国度,数个纪元的兴衰。
那银白的眼睛里好像不带有任何情感,创世神让所有人畏惧而敬仰,却又那么独孤,像是走不到尽头的长河。
“拉结尔,我放弃了情感,自然也不会孤独。”
清冷的声音突然从拉结尔脑海中闪过,他惊慌的张开了眼睛,却发现秘境里依旧是空空荡荡,只有他独自对着没走完的棋盘。
预言天使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继续闭上了眼,将视线投放到水晶天的东方。
拉斐尔回来的消息马上就传遍了水晶天,跟其他大天使不同,风之天使根本不需要八卦和传言衬托,他本身那招摇的排场就已经像所有人宣告了他的到来。
青黑色的巨龙在撒拉弗广场上空嘶吼着盘旋而过,张嘴吐露出飓风一般的呼吸,广场外侧排列的金白色旗帜被吹的猎猎作响,咆哮的狂风穿越过街道,水晶天商业区金银珠宝堆起的殿堂被风卷起一阵打击乐般的响声。
如果不是在水晶天这样花费了巨大建造成本的地方,就算是耶路撒冷的市政区也会被这狂风掀开屋顶。
拉斐尔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闯进副君的主宫,第二件事却是修改起了他那数百页的乐谱。不知道排练了几十年的艺术生们得知乐谱的修改会不会从教学楼上跳下。
没有人会去探究拉斐尔每一个动作的背后有什么理由,毕竟他是一个太过离谱的天使。但水晶天的东方,一位更加沉稳正直的大人此刻却集结了大批的军队。
米迦勒穿着军装站在高塔上。神之左翼总是偏爱军服,白底红纹的衣服,纯白的披风,番红色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他面前是数十个已经列好队的方阵,战士们高举着长剑整齐的应答号令。
火之天使的表情时刻紧绷,深棕色的眼睛像是审视着一切,他转过身把手中的军令交给了身旁的天使。
“米迦勒,我很感谢你的理解”,加百列伸手接过那枚军令,微笑着眨了眨眼,看上去单纯无暇。他也反常的穿着军装,不过是深蓝的制式,金色的长卷发披在背后被风吹起,像是浮动在夜晚海面上的月光。
“我不赞同你的做法,无论如何他都是御前天使,他是你的弟弟。”
“如果他还是个神族,我不会杀了他。但我们不能再纵容下去了,现在他根本不是一个可靠的盟友,而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废物。”
米迦勒听到这话皱起了眉,而加百列说着尖刻的话却依旧是那副天真纯洁的表情,水蓝的眼睛弯起一点,整张脸都是柔和的。
“你不能杀了他。”
“我不确定,如果他魔化了,身上不会再留着于我一样的血。殿下难道认为我手中的剑刺不穿他的心脏吗。”
“是。”
“算了……您也是赞同我的,不然不会交给我军令。无论成不成功,我都会把军队完好的还给你。想必你也知道,拉斐尔回来了,停战条约也要过了。我们在水晶天有着用权力和谋算就能杀死一个大天使的敌人,在地狱有着更可怕的路西法,不管怎么样,都得上战场。”
“……不要把事情闹大,如果有可能,挽救他”,米迦勒最后沉默的看了眼他的天使军,转身从高塔上走下。
加百列拿着那军令挥动右手,数万编制整齐的战士朝着水晶天的另一个方向出发。他们都骑在纯白的天马上,灵兽的羽翼展开,划出一道道荧光,铁蹄却不踏往地面,浩浩荡荡的行军竟然没有发出多少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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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天的西方,雷之宫殿。
法斯特小心翼翼的走进了主卧室,已经很多年了,他每天都准时去主上的房间把一切收拾干净,尽量不弄出声音。除了他以外没有别的侍从敢靠近那位大人,自从然德基尔死后,那位大人的脾气好像变得很坏,吵醒他的人都被拉去了天使牢狱……
他在这当差已经上万年了,差不多从他成为座天使开始直到现在,很多人都说他该换个主上,所有大天使里面拉斐尔和乌利尔的侍从显然是最不好当的。
但是他觉得这差事很好,主上虽然脾气差,但是从前很大方,法斯特的事办的不错总能得到大笔奖赏,而且跟外界的传闻不一样,大人并没有这么挑剔和残暴。
但是自从然德基尔死后一切都变了,这雷之宫殿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整天缭绕着酒和曼陀罗烧起来的味道,一些小侍从偶尔做错了事就会被抓进牢狱去。整天也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通常这个时间,那位大人一定在闭着眼睛,说不上是睡了还是昏沉,总之不是很清醒,所以法斯特都能轻轻的把那些酒杯和烟蒂清理完然后退出去。
但是没有料到,今天他一进门就看到乌利尔殿下睁着眼睛。
大天使沉默的靠在沙发上,看到法斯特进门也没什么反应,手上依旧拿着一根烟卷,曼陀罗的气味浓烈到令人窒息。
法斯特战战兢兢的走了过去,走到那大人面前单膝跪下,“大人,我来收拾一下您的房间。”
乌利尔虽然睁着眼却好像并没有醒,完全没有回应,碧绿的眼睛盯着前方,根本没有焦点。
“殿下?”,法斯特又小声的问了一句,依旧没有回答,没有准许他不敢起身,只能照着那大人的目光看过去,茶几上凌乱的摊着几张报纸,他觉得有些奇怪,大人好像从前不看报纸。
于是睁大了眼去仔细去看那纸上的内容,那是一份不热门的小报,虽然名字叫做‘只说真话’内容却大多是无稽之谈,法斯特偶尔也会看看上面所谓的批判主义作家的点评当作笑话消遣。
但是这一期的内容看起来……很不妙……
“然德基尔不过是个替罪羔羊,叛变者另有其人,没有想到水晶天的大人物们什么都可以交易,神最杰出的造物,光明国度的掌权者,竟然用张开双腿的方式换一个替罪者。那位躲起来的大人整日消耗着美酒佳人却依然不敢走出自己的家门,恐怕雷之天使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男人,最好还要有永动机一般的肉/f/棒和更大的权势……”
法斯特才看了两行就已经直冒冷汗,他一个踉跄站起来想伸手去拿那份报纸,却不小心撞到了桌角还打翻了一杯酒。
“非……非常抱歉殿下,您的酒。不是……这报纸都是些胡说八道。让它出现在这里是我的失职!”法斯特已经紧张到语无伦次,腿一软就又跪了下去,他的背后都被冷汗湿透了。
大天使终于转头看向了他,那碧绿的瞳孔慢慢聚焦起来,张口是沙哑的声音,“起来吧,我不杀你。我叫他们随便拿点东西进来看看,太无聊了。”
法斯特的双腿还是忍不住在抖,他才站起来一点又差点栽倒下去。
“这报纸说的也不是全错。”
这下法斯特更紧张了,又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殿下……这报纸根本胡说八道。之前也是这个作者,还说拉斐尔睡过所有的大天使呢。不是,我是说殿下您不用理会这些!”说完他就想掐死自己。
“不是所有的。”
出乎他意料的,那个脾气暴躁的大人并没有很生气,甚至是处于一种还没清醒的状态,直到他听到了下一句,“法斯特,再去拿点龙舌兰。”
于是侍从又慌张的跑了出去。
房间里又安静了,层层帷幔的窗帘没有拉紧,水晶天的光线从细缝里钻进来,空中细小的浮沉起起伏伏,烟卷散发出的烟雾在眼前弥漫开,什么都看不清楚。
乌利尔又抽了一口那点燃的曼陀罗,然后灌下桌上最后一杯酒。曼陀罗本不是什么太过浓烈刺激的烟,味道还算温和,也很难上瘾,比不上价格昂贵的耶尔沁。但曼陀罗是卡西诺赌场卖的最好的烟,卡西诺从来不在明面上卖违禁的东西,但是高浓度的曼陀罗烟,加上一杯纯度足够的龙舌兰酒,可以致幻。
财富,欲望,幻觉,这是他的赌场卖出去的东西。幻觉让无数天使在那里散尽家财,然后那金钱就源源不断涌入他的金库。
只是自己用起来的时候,根本没有传言的那么好用。
恐怕人人都以为他是疯了的,魔化,或者恐惧,恐惧于神罚,恐惧于将要到来的战争。但他知道自己很清醒,也根本没有什么还值得害怕。真正令他恐惧的事已经发生过了。
手上的曼陀罗已经要燃尽了,乌利尔又点燃一根,那烟雾烧的眼前一片模糊,却还是没有出现他想要的幻觉。
窗外透进来的金白色光线依然扎眼,整个宫殿依旧空空荡荡。
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就在沙发上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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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斯特匆忙跑出了主卧室,快步走往酒窖,那里屯放着大批的高浓度龙舌兰酒,从前他从不知道原来乌利尔大人的酒量这么好,消耗量甚至让耶路撒冷的供应都偶尔紧张。
前往酒窖要从主殿经过,而法斯特才踏进主殿,就被室内的景象吓得不敢动弹。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具尸体,有惩罚天使军团的守卫,还有白底红纹和深蓝制服的天使军。米迦勒和加百列的直系军队……
而水之天使正站在那一堆尸体中间,才把长剑收入剑鞘,表情难得的严肃,浅蓝的眼睛闪着冷光。他的身旁还站着从前这座宫殿的常客,安格斯的家主雅拉。
他看到惊呆在原地的法斯特,一秒就换上那温和而纯真的表情,眼角下弯,金发的波浪映衬着阳光,那说话的嗓音纯净而又柔和,“法斯特,不要把事情闹大。”
侍从早已经腿软跪倒在原地,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他看到主殿门外那数以万计的天使军,如此庞大的军队悄悄靠近了这里却没发出半点声音,为数不多的守卫多数都已经被生擒。
就只是今早……,刑罚天使军团每年都在这个时候去五重天的天使牢狱巡查。
加百列走上前来拍了拍那侍从的肩膀,“我不杀你,告诉我,你的主人派你做什么事。”
“拿……拿龙舌兰酒”,法斯特费劲了力气才说出话,他感觉声音已经不是自己的,或许下一秒他就会被加百列的利剑穿过喉咙。
然而加百利只是笑了笑,转身就朝着酒窖的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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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百列提着大瓶的龙舌兰酒走进了推开了主卧室的门,房里刺鼻的酒味和烟草味让他不舒服。雷之天使的整个宫殿都安静到不寻常,这个房间也是。
他走到房间的那侧,拿起桌上空了的酒杯往里一一倒满了酒,又有序的排放成一列,然后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一旁。
房间的主人正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沉睡,总之是闭着眼睛,头发很乱,衣服也不整齐,甚至领口都没有扣上。
加百列沉默的看着这个曾经作为他弟弟的天使,他无数次在纸上画下过这个天使的一举一动,靠眼睛看见的,或是脑中所想的。不同于拉斐尔,他拙劣的画技只能恢复事物原本的样貌,却创造不出任何艺术性的深意。
没有画过这种睡脸,安静的,看上去像是没有防备的。窗帘细缝里投过来的光线正好铺在那里。可惜今天只带了剑,没有带纸笔,这个房间里也只有烟酒的残渣。
于是加百列又站了起来,绕着那个沙发来回走了两圈,总是歪着头去看那躺在沙发上的天使,脸上开始浮现起笑意。
不过是死了一个情人,加百列不屑于这样的事,撒拉弗的一生漫长到与天地同生,爱欲只是拿来寻乐的调剂。涌向大天使的爱慕者们永远都前仆后继,千万年轻美丽的面孔和身躯之中并没有谁是特别的。如果他弟弟不是一个大天使,或许自己可以让他在痛失所爱之后颓唐的哭泣,然后走过去拥抱他,但这并不成立。
乌利尔的行为是种荒唐,爱恋更是一种低级,他们本不该沉溺在这种情绪里面。
神给他安排的兄弟是个不稳定的因素,足够强大又时刻能成为敌人,勾结路西法,放走沙利叶,乌利尔的信仰恐怕根本就不在这天国。他曾经以为,如果对方不能成为有力的盟友,一定会是可怕的敌人,却没想到现在看起来如此不堪一击。
但永远不能留下,可能会重新变得强大的后患。
加百列算了算时间,从米迦勒的宫殿到这里花了半个多小时,从主殿杀进来花了十五分钟,在这个房间里努力记住这张睡脸又花了二十分钟,那么剩下的时间就只剩一小时了。
他走到床边拉开了那好几层的窗帘,金光瞬时铺满了房间,天鹅绒布落下细小的浮沉在空中打着转,回头看时那人果然坐起来睁开了眼睛。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就只是隔得很远看着。
应该说些什么,加百列突然有些紧张,他知道乌利尔不傻,即使被烟酒灌满了脑子也会知道自己拿着剑突然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座宫殿的失守,惩罚天使军团的失败,一切可能发生的事。
但他说不上来,“我来杀你”或者“我来救你”这样的开场白都太过生硬了。
他努力调整着表情露出一个纯真的微笑,但是对方却先说话了。
“加百列,我只要一个梦境,这是个不亏的交易,一切都是你的。”
还没有调整到位的表情一下就垮台了,水之天使眼神突然变得凶狠而愤怒,浅蓝色的瞳孔里掀起了暴风雪。他费劲口舌才向米迦勒借到了军队,加上自己驻扎的水晶天的直系军团,从东方悄声无息的赶来包围这里,为了用死亡威胁这个愚蠢的废物。
在他的计划里该有劝诫与争吵,争吵过后,如果他的盟友没有办法再站起来不如变成一具尸体。
但这完全没有必要,对方一睁眼就做了最坏的猜想,猜想自己是抱着杀意而来,并且打算直白的交出生命换一个虚无的梦境。他能造梦,让人们在梦中得知弥赛亚的诞生,让穆罕默德在梦中窥探到天国的礼法,但从未如此用过。
加百列握住了腰间的剑,又慢慢的松开了手,重新调整出一个和善的表情,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要笑是如此的困难,“……我不是来杀你。为过去的事停滞不前,这没有意义,何况你还会遇到更好的。”
“你是不想,还是不能?”乌利尔的眼睛一直盯着加百列抬起又放下的手,突然夸张的笑了起来,好像要被杀的不是自己而是对方,“加百列你不会明白,什么都没意义。他死了,死透了,生命之树对于我们而言只是个幌子,我们的老师拉贵尔,直到现在都没有影子。”
“你该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懦弱,不堪一击,我只后悔没有早杀了然德基尔!”加百列的眼中终于掩盖不住怒火,他没有拔剑,却是走上前一把抓起了乌利尔的领口,细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路西法,梅丹佐,他们杀了然德基尔,你倒是站起来朝他们拔剑啊。”
“我是懦弱,这大圣堂里谁都该死,但他不该。他没有罪,没有过错,没有邪念,不谋权势。他们不过是在然德基尔的死上补了一刀,说到底还是我输了”,领口被抓在手里,乌利尔不得不抬起头对上加百列的眼睛,浅蓝的瞳孔里有自己的倒影,可笑而无聊的倒影,他伸出手去拔出了加百利腰间的剑,将它递到加百列的眼前,“加百列,还是说你杀不了我?”
“真不像话。”
“我不怕死,生命于我而言是种折磨。”
“是吗。他活着的时候你可没多在意,死了就成心上伤了?说到底谁害死了他,你自己害死了他。乌利尔,你永远只是个懦弱又胆怯的人。”
“是,我懦弱而又胆怯,不该继承七分之一的神力也不该是御座天使。我连我爱的人都护不住,哪里称得上天堂的保护者。”
“那就下地狱去,先求我不在这里杀掉你,再去求路西法,去求贝利尔,去求墨菲斯特菲利斯,让他们放过你。反正然德基尔已经死了,你说什么,都没用。路西法摧毁的查尔金,也摧毁的你们,当初跟他的背后如此得意,现在知道什么事做不得了?”
“动手,或者滚出去。”
沉默而长久的对视,加百列眼中的怒火慢慢的冷却,终于又摆上了他纯洁而天真的笑脸,他松开了手,退到一旁,“我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是帮一位美丽的女士一个忙,送她来到这里。”
就在之前,他走进主宫的时候,碰到了在那里等候多时的安格斯家主,那小女孩看到门外数以万计的天使军,脸上却没有惊恐的神色,她款款的施礼,请求自己给她一个机会。
“加百列,你也是懦弱的。我现在求你,杀掉我。”
这话不轻不重的传到耳朵里,加百列推门出去的动作迟疑了一步,最终还是没有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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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秒雅拉就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和年龄不搭的暗红的裙子,走到乌利尔面前恭敬的屈膝行礼,“大人,很久没有见到您了。”
“很抱歉,我没心情”,乌利尔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孩,又觉得她和从前不一样了,记不清是多久,几百年对于撒拉弗来说过于短暂,但对于一个座天使而言却是漫长的一段时间。自己明确说了不见任何人,即使是雅拉,出现在这里也不是讨喜的。
“大人,您该看看桌上的报道”,雅拉没有因为这句话而退却,她伸手拿起了矮桌上铺成的报纸,念了起来,“大贵族安格斯的家主,空有漂亮的皮囊却没有脑子,即使那位大人时刻想着枉死的情人,依旧接连不断的进入烟酒漫天的雷之宫殿,却不知道女性对他而言毫无吸引力……”
那年轻的小女孩背上已经渗出了冷汗,她表面维持着自信而优雅的微笑却忍不住微微打颤,如她所料那位殿下的表情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生气,“殿下,安格斯家站在您的身后已经有半个纪元,我带了我最大的诚意,希望殿下可以重新成为我们的保护者。”
“我很感激安格斯这个姓氏所做的付出,但我不再需要”,乌利尔终于开始正眼看这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女孩,他知道自己的颓唐会有什么后果,却拒绝去思考。从水晶天的大圣堂到繁华之都耶路撒冷,贵族们总在听闻风向的瞬间就摇摆不定选新的主人,忠诚只是表象,“塔利尔已经逃了,你也可以,我向你承诺不对安格斯下手。”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主,不愿因这种传言而背叛您,我带来我所拥有的全部”,雅拉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提起裙摆,曲腿跪立下来,“您的敌人正希望我们分崩离析,但越是如此,我越要证明我一生的追求没有错误。”
“雅拉,你不过还是个孩子,一生还会很长。去找拉斐尔,或者米迦勒,我厌倦这里。”
“殿下总是把我当成孩子,但我的生命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我不像父亲,无法亲临战场,您或许认为我对您的帮助极其有限”,那小女孩仰着头,目光坚定不移,“但我带来了最大的诚意与礼物。”
“希望殿下能与我完成婚姻,然后放过尼格尔。我能为您孕育下后代,而尼格尔庞大的资本还未倒下,我们的孩子会成为尼格尔新家主的伴侣,而您的势力能重新跃居拉斐尔之上。”
那女孩柔软的手上递过来一张契约,尼格尔的签名凌乱到可笑,他们的新家主不过才是个孩童。“然德基尔也是我的哥哥,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阴谋里,我不想他的死失去意义,也不我先祖的基业在我这里断绝。大人,我是个徒有其表的弱小女人,而您是天堂的保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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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百列一直站在主宫的大门口,数万布阵完毕的天使军早已包围了这所府邸,而他的右手不断握上剑柄又放下。
他在阶梯上来回的踱步,想要排解掉这莫名的焦虑。再过几分钟就到了时间,他必须在那时杀光这座宫殿里剩余的守卫,挡住从五重天返回的刑罚天使军团,然后将这府邸的主人囚禁在这里。
他带的兵力足够,这不是什么难事,但却抑制不住的来回走得更快。
背后的阶梯上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面前自己的直系军队紧张的亮出了武器。加百列转过身看到雅拉深红色的裙摆落在洁白的阶梯上,她一手拎着裙子,另一手放在乌利尔的手心上。
“加百列,我不需要这么庞大的仪仗队”,他面前站着的大天使依旧头发凌乱,衣服上也有皱痕,但不再是一副颓唐的神色,乌利尔的表情总是阴冷又嘲讽,此刻他却觉得这嘲讽恰到好处。
加百列一直盯着那张他画过无数次的脸,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了,眉间不再紧锁,慢慢放松成了一个温和而纯洁的笑容,他挥手撤下了身后紧张待命的军队。
他没想到这个小女孩能起什么作用,只是觉得时间没到就仍然有机会。原本再过几分钟,他身后的军队就会踏破这宫殿的大门并杀死所有的护卫和侍从,留下一个如同傀儡的大天使然后抢走他手里的军令和象征天使长权利的印戳。
雅拉走上前来朝他屈膝行礼,然后快步跑下了台阶,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然后他的弟弟走到他上方一节的台阶上,伸手给他挂上了一颗紫龙晶挂坠,绿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太久了,我们在这里太久了。加百列,这个东西你留着吧,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你的敌人,也绝不会想杀死你。”
“我也没有。”
回应的话语脱口而出,然后加百列才意识到面对这周围上万的天使军,听起来是多么像个笑话,好在对方只是嘲讽般的动了动嘴角,然后转身走回了宫殿。
加百列站在那台阶上注视,直到殿门关上,金色的额发被风吹拂扬起到眼前,一只白色的蝴蝶煽动翅膀落在发梢,他开始懊恼的想着,之前想画下来当素材的睡脸好像记不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