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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   “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幅场景在西里斯看来是怎样的。他一定以为我是要偷窃他的海豹皮,就像千百年以来所有的塞尔基故事所讲述的那样。作为人类的我,妄图留住他,要阻止他回到大海。”
      “我向着那个身影伸出了手,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颤抖,‘别走。我们谈谈吧。’”
      “他岿然不动,我颤颤巍巍地向他的方向递出了我手中的海豹皮,‘我不是想要拿走你的东西。’”
      “沉默了很久,西里斯接过了那张皮,对我说出第一句话,他说,‘你该回去了。’”
      “我知道如果我就此离开,有极大的可能性再也见不到他。只能不断祈求,‘我不是要吵架,我们谈谈吧。’如是反复数次,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自尊随着每一次呼吸一点点地流逝,只差摇尾乞怜。他终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将那张豹皮紧紧抱在怀里。”
      “我们顶着风冒着雨,在萨温节的晚上走回了我的房子里。窗外冷得冻霜,连骨骼都是寒冷的。我们在沉默中分享了一块巧克力蛋糕。我在水槽边清洗叉子,而他靠在橱柜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老伊安麦克劳德有个孙子。’他突然开口说话,出乎我的意料。”
      “但他只是抱着他的海豹皮站在那里,离我那么近,眼神却那么远。‘他有个外孙,和父母住在离这里不远的村里。名字叫西里斯布莱克。他经常来肖博斯特,探望他的爷爷。我听说他曾经是个很活泼的小男孩,水性不错,喜欢在海边玩。’”
      “我的动作停在了那里。我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卡洛威墓地里,八岁小男孩的墓碑。”
      “‘他八岁那年的夏天,某个周末,到村里来看他爷爷伊安,没人发现他从房子里跑了出去,村里的人只发现了他的尸体。所有人悲痛欲绝,他的父母一家从此再也不来肖博斯特,不再与伊安联系。而伊安每天牵着狗到海滩上去,一遍又一遍走过他的小孙子丧身的海湾,缅怀他的死亡。’”
      “‘某天他因此刚好救了我。’”
      “‘我当时只是一只小海豹,在捕猎抢食中被别的族群的海豹咬伤,被潮汐冲到了肖博斯特的海滩上。伊安把我捡回家,包扎伤口,捡回一条命。’”
      莱姆斯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满脸疲惫,“我忍不住打断他安静的叙述,‘老麦克劳德一开始就知道?’”
      “‘是’,西里斯补充了我的句子,‘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塞尔基。’”
      “‘我一脱离海水,就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人形。伊安保守了这个秘密,给我起了他小孙子的名字。他告诉所有人我是个远方亲戚的孩子,恰巧同名。抚养我,在肖博斯特村里过了几年。有时候我觉得,他把我当成了他的第二次机会。’”
      “他那样的姿态,突然让我意识到,即使他在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关于他的真相,肢体语言却不会骗人。他还是不信任我,觉得我是一个过客而已。这样的西里斯让我心痛。”
      “‘我后来离开了赫布里底,去苏格兰本岛,体验人类的生活。我从来对自己的身份都没有很确切的认知,不是人,也不是海豹。没有人能真正长久陪伴我,我不能太长时间地离开海,人类过不了这样的生活。’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神终于意有所指地转向了我。”
      “再清楚不过了,他不认为我能接受和他长久在一起的生活。我不过是一种短暂的体验,西里斯始终通过我,试图寻找着他缺失的对于人类社会的纽带。”
      “一时冲动之下,我脱口而出,‘相信我。’”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脸上本来天然带着的那种笑意和玩世不恭消失得无影无踪,双手环抱着海豹皮,好像生怕我对他做出什么不当行为一样,‘你想要什么?’我不理解他的问题,我想要什么呢?我不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任何物质或者以赔偿形式存在的感情。”
      “‘我的意思是,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未来?’”
      “我还在思考没有及时回答,他已经直起身。身高没有比我高多少,但气势几乎是压倒性的。‘你能过我要的生活吗?我们根本就没有未来。你很喜欢刘易斯岛?还是对我这个人有多少感情?能够让你抛弃你原本有的生活?你想要扔下一切,跟着我永远留在海边?’他的声音越来越咄咄逼人。”
      “我身体中的防御机制起了作用,‘你不理解你对我的意义。’”
      我饮尽了杯中的酒,浑身一个激灵。故事中的西里斯布莱克有着太多隐藏在表面之下的阴暗和愤怒,他听上去甚至是不成熟的,恐惧被伤害,也以这种心态揣测别人。而莱姆斯,我所看到的莱姆斯卢平,即使称不上是个完全理智的年轻人,但他是相对温和的,即使在这样争执的时刻,依然有所收敛。
      “我说,‘我躺在肖博斯特的海滩上,差点也因为溺水而死,你救了我。那种生死一线的时候,我只能感觉到你的存在,你的呼吸,你的生命力,把我从冰冷的海水里捞了上来。只有你的生命力。’”
      “‘你怎么会觉得我会放弃你?’”
      “那些话是我强迫自己说出来的,虽然都是事实,但这样赤裸的剖析,让我觉得极致不舒服。”
      “西里斯慢慢地说了一句话,‘你是想向我讨生存的理由吗?’”
      “我感觉我的胃激烈地抽动了一下,好像连我的器官都背叛了我,被复杂的感情压倒。他说那句话的真意,让我难以察觉,但我能理解他绝不是要说什么好话。我所说的一切,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感动,反而只有逃避。”
      “我们彼此的沉默到了某种难以忍受的程度。西里斯终于转身面向门,抛下一句,‘这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他就这么走了,我甚至来不及挽留他。留下我,忍着一腔愤怒,坐在那里盯着对面的椅子,一度想要抡起它狠狠砸在什么东西上,砸碎了事。”
      “我不想把所有的细节告诉你了,”莱姆斯说,“你也猜得到,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西里斯,没有见到过Padfoot那只海豹。我现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甚至想起,我曾那么多次在海滩上拥抱过那只海豹,与他一起晒太阳,甚至亲吻过这只不同寻常的动物。而从始至终,它不过是西里斯布莱克的另一存在。”
      “我在肖博斯特又待了一个多星期。最后忍不住,去找老伊安。还是那座我最初遇见西里斯的房子,可是一切都完全不一样。他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我想他是否也在暗中责怪我,责怪我做了错误的决定。他只是告诉我西里斯走了,给他留下一张纸条,说他身体没有问题,只是要出海去散散心。”
      “他的话出乎我的意料。”
      “我没有想到西里斯会就这样离开肖博斯特,当他告诉老伊安他要‘出海’的时候,我们都能理解,这个出海的范围有多么广大。对于塞尔基来说,海洋的范围无边无际,他不但可能已经离开了赫布里底,甚至可能已经不在北海。”
      “老伊安看着我,没有说出任何责备我的话,只是重复了一句,和西里斯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差不多的箴言,‘刘易斯岛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我在肖博斯特最后的时间,可以称得上歇斯底里。我坚信西里斯总会回来,毕竟他对人类社会的牵绊就在这里。可是一天一天,我的希望都落了空。我一天又一天坐在海滩上,从早到晚,最后都想要嘲笑自己,如果你理解,那么我的处境真是可笑得很,难道不是吗?”
      “不。他是你的希望。我们都是一样的,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我摇头。
      “奇怪的是,最后的那一两个星期里,我做着疯狂的事情,表面上却非常平静。我就待在肖博斯特,带着盲目的信心,继续进行写作。西里斯的离开给了我时间工作,给了我时间思考。然后渐渐地,我也明白他的担心是完全有事实根据,完全不可避免的。”
      “事情的真相是,你可以拼尽一切去爱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最微不足道的关于他们的想法,都能像地狱火一样燃烧你的五脏六腑。但人活着,不可能是完全离群索居的,不可能完全不考虑社会和道德的约束:你的朋友,家人,你的生活方式。你不能就这么抛弃一切,只为了和你爱的那个人在一起。这是完完全全不可能的。任何有基本责任感的人都能明白这一点。”
      莱姆斯低声呢喃,“我对赫布里底的一切记忆几乎都有西里斯的痕迹,而突然之间,他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一样。我走在村里的石子路上,没有任何那个黑发年轻人的踪迹。我到底做了什么?是我赶走了他,还是也带给了他开心?他对我保有任何感情吗?还是我仅仅是一根拐杖,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了一点支撑?我想不出任何答案。”
      他微笑了一下,我很难相信这么一个温和醇良的人也有那么疯狂的感情,“卢平先生,你一定要寻找一个答案吗?”
      “不,”他叹了口气,“我想我只是不能够释怀。”
      “这些事情,除了西里斯布莱克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有确切的答案,分析只是分析。”
      过了一会儿,他说,“赫布里底对我来说越来越不能忍受,如果西里斯永远都不会回来,我永远都是那个将他从他的村里赶走的人。我也不能长久呆在一个属于他的环境里,肖博斯特渐渐地让我疯狂。”
      “我决定离开。”
      “老伊安没有挽留我,我想作为旁观者,他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对西里斯的了解比我更深,认为我们并不是合适的伴侣。但我走前最后一次去看他,他对我承诺,一旦有西里斯的消息,他会立即让我知道。”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看,不相信这就是故事的结局。用尽全身力气,我才挤出一句话,“你就这么回到了爱丁堡?难道你就再也不回赫布里底了吗?”
      莱姆斯只是笑了笑。
      “有什么意义呢?你不明白吗,西里斯可能对我存有感情,但他最爱的永远都是自己。这样优先考虑自己的情况下,他才会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肖博斯特,逃避关于我的一切。我不否认,也许我们还有未来,还有共处的可能性,但这也只能建立在我个人的牺牲上。”
      我也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怀着同情说,“你还要活下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卢平先生。”
      莱姆斯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驳斥我孩子气的话。
      酒吧里很热,充斥着酒精和油炸食物的味道。侍者早已经在吧台后的角落里睡着了,头颅一点一点。外面爱丁堡的天空正在缓慢地醒过来,云层翻浪,惨白的冬日阳光正在穿透乌云,投射到老城的石板街上。我看了看手表,接近六点,我的火车已经接近发车时间。
      莱姆斯注意到我们的动作,站了起来,温和地对我说,“我们走吧,我的火车也快要开了。”
      我这才意识到其实莱姆斯身边也放着一个行李箱。
      他很高,至少与六英尺一的我齐平。他穿着整齐的花呢夹克,平整的西服裤,看上去就像一个满腹学识的大学教授。感情的事情,真的与理智无关。我只能祈求这样的疯狂,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们付了账单,在沉默中走出阿拉班纳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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