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逝》辛长瓴

1、1-1

　　——你说，这些蝉，是为谁而鸣唱？
　　——为夏天吧，因为夏天一结束，它们的歌也去向了永远的休止。
　　——假如夏天不再回来了呢？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吗？可是下一个夏天来到的时候，唱歌的，也再不是曾经的蝉。

　　一年里总会有这么几天，看似和煦的柔阳，用一种烈焰般的光炽烤着大地。没有风，却总见到树影摇曳。
　　让人分不清究竟这是春天还是夏天。
　　可是不知理由地，季节交替间的朦胧，总让人心底有隐隐生疼的情愫。
　　至少基拉是这么想的。
　　阳光穿透树影，留下了斑班驳驳的痕迹，微微抬起手，手心里落下了点点碎碎的光斑，曳着明明灭灭。
　　大概夏天快到了，大概已经到了。不知道啊，一丝浅笑从他嘴角曼延开。基拉眼前浮现了一双年年在期盼夏天的蓝眼睛。
　　学校里，若要到教学楼，总是会经过一条两旁栽种着榕树的路。那些榕树似乎有着沧桑的年纪，矮胖的身躯并不挺拔，但躯干撑开的大伞可以用庞大比拟，而那长长的树藤就是最好的见证。
　　几个经过的女生看到了基拉，脸颊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红绯，捂着笑脸迅速跑过。
　　紫色的瞳具有摄人魂魄的美丽，能看上一眼像是神明盛大的恩赐。可与潜在相反的，基拉是个很安静的人。
　　静到即使你在他旁边，他也不见得会和你搭话。静到即使你和他搭话，他也不见得会多说几句。
　　这时，看到基拉走了过来，几个像是等了很久的女生迎了上去。
　　一阵风在空气中撩起了微妙。
　　“Yamato前辈，那个……”说话的是一个短发的女生，她像是刚入学的新生，话腔带着新来人的谨慎，但满脸红云却遮掩不住内心的想法。
　　不知基拉是没有听到，还是明明听到了却装听不到。他的眼睛里只有漠然的光，余角微微一扫，短发的女生立即掩着面背过身去。生怕被基拉看到了似的。
　　基拉并不在意，眼睛也不眨地走了过去。可是这让一行人都急了起来，又是一阵推搡后，短发的女生像是被众人合力推了出来。
　　她终于大声地喊出了基拉的名字，有如这般年纪的少女特有的兴奋和羞涩，她露出了干净的笑容。作为回应，基拉微微回头，斜睥向眼前的一干人。她们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又像是有什么理由而吞吞吐吐的。
　　“什么事？”
　　基拉的声音也是安静的。安静中暗藏着无形的压力，让人不想也不敢再说下去。
　　于是见她长呼了好几口气也没有回答，基拉正欲离开，他感觉有人拉住了他。
　　“到底是什么事？”
　　这不耐烦的一呼并无怒意，也没有任何责怪或是嫌恶的意思。只是短发女生的身体明显开始颤抖，她脸上原有的兴奋也被一层恐惧代替。她用力地将牙齿咬入嘴唇，只怕是有血从牙隙间淌出来。
　　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浅浅一点头就跑开了。
　　随行的几个女生脸上有了种恨铁不成钢的忿恨，但马上，就堆着笑容向基拉走来。
　　瞬间，基拉像是明白了什么。那双眼睛因为惊讶微微有些睁大，但他眨了眨眼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基拉扔下这样一句就离开了，他的声音还是安静的，只不过这回，他的话里挟着晴天霹雳。
　　有人无力地叹息。
　　但他还没有走几步——
　　“啊啦，这样就走了？！”
　　脆甜的声音有如水银泄地，基拉回头。
　　这样的一个正午明明没有风，但树影依旧执着地摇曳，点点碎碎的光斑洒在她身上，有说不出的疏意。少女的眸子闪着水晶般蓝光，粉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精致的脸庞上虽然带着笑意，但从那双蓝眼睛里依然看得到寒冷。
　　“拉克丝？”
　　“你啊，她们找你干什么我是不知道，不过短发的那个孩子大概是孤立出来或者经常被欺负的新生，然后因为什么事情被威胁来做这事。估计人家接下来的麻烦大了。被你害的哦。”
　　基拉不悦，沉着脸，对上了那双印着似有似无笑意的蓝眼睛。
　　“怎么办，是去当一回英雄，还是就此罢休？说不定现在已经开战了。”也许拉克丝并不在乎他的回答，但用那种饶有兴趣的眼神直盯着他，让他很不自在。
　　“请问Clyne小姐是神还是预言家？”
　　笑容渐渐从她脸上淡去，最后完全不见，拉克丝的声音一如脆甜，但与方才一比，完全不是一个语调：“事不在我，我是神或是预言家和你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们各走各路，还有哦，要我提醒你吗，第一节课已经迟到了。”
　　“你……”
　　仿佛不愿再与他多说，拉克丝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只是拉克丝看不到，她的身后，那双紫色的眼瞳里，浮着鲜见的落寞。
　　基拉想了想，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向刚刚那几个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和拉克丝一直就是这样，像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战争，但又谁也不肯让谁。或许这在他人眼里是一种异样，但是……事实是怎样，也只有自己再清楚不过。但出乎意料地——
　　“结果和我想的一样。”
　　基拉再听到拉克丝的声音时，吓了一跳，很快就被拉克丝看了出来，她笑得有些诡异：“你不必那么惊讶吧，我只是想再问一句，你刚刚说的话是骗人的吧？”
　　他将她深深地铸在眼里，说的一字一字都认真了起来：
　　“有谁会拿这来骗人呢？我说的都是真的。”
　　拉克丝倒吸了一口气，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依然带着脆甜的嗓音，看起来很高兴地说：
　　“这样的话，哪天有时间要介绍我认识。”
　　他的瞳一点一点趋向深沉，甚至她隐隐察觉来他的悲伤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基拉的声音安静依旧：
　　“一定。”
　　话音刚落，他别开了脸，装作不想见到她的样子。
　　转过身，他们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总是把背影留给彼此，会让人扭曲最真实的呼唤。就像这两人看不到，对方的脸上，划满了多少悲伤。

　　对于基拉或是拉克丝来说，认识，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在小得不记得到底是多小的时候，有一个闷热的夏天，在音乐会上，基拉第一次见到拉克丝。
　　拉克丝的妈妈是个很出色的钢琴家，而且又是个性格极其爽朗的人。古典音乐界的人总是习惯称她为“克莱恩夫人”，而她更是有个“幻蝶”的雅称。基拉被送去那里学钢琴，于是就这样认识了。拉克丝的妈妈很有个性，找徒弟的时候就因为基拉有一双紫色的眼睛，便说：
　　“就是你啦！眼睛比我女儿的还漂亮！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有人视而不见。今天大丰收——找到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
　　就在基拉东望西望找她那个“女儿”的时候，对上了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然后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那个长着一头粉发的女孩子和克莱恩夫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基拉马上就确认了她就是克莱恩夫人的女儿。
　　粉色的头发随意披散，卷卷地显得如云朵般柔软，简单的装束掩不住她的美丽，拉克丝从小就是这般惹人注目。只是有些不相符的，那张精致的脸庞上，她的眼睛刻满了冰冷。
　　周围的人都在恭喜克莱恩夫人，毕竟这是她收的第一个学生。但是拉克丝脸上却印上了与幼小的年纪不相符的复杂表情，那是一种对周遭的无比强烈的厌恶。有时有人会找那个小小的她攀谈，但她总是翘着鼻子不屑地“哼”一声，然后远远地躲开。刚开始看到这一景的基拉只觉得她的脾气很坏，直到后来基拉才明白，有人愿意和她说话也只是因为她是克莱恩夫人的女儿而并不是因为她是拉克丝，他们的目的也只不过是希望从拉克丝这里找到一条线路能更快捷地和克莱恩夫人熟捻起来罢了。
　　他明亮的眼睛，学会了悲伤。知道这点的人很少，拉克丝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基拉从此也明白，拉克丝一直都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她的世界，谁也进不去，但是，也就是因为这钢城般的牢固，她自己也锁在了里面。
　　她的确有这样做的理由，而他能做的，只是小心地保护这个钢城，尽管它已经坚固无比，尽管他可能永远也进不去。
　　克莱恩夫人从那日起就把基拉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拉克丝对此似乎也很不乐意。这并非无理取闹，或许他夺走了她的母亲。她见到他的第一天就带着敌意，日子久了，这敌意只增不减。岁月的蹉跎着命运不断旋转，于是他们都到了彼此远不能及的地方——
　　而就是因为太熟悉，所以深知对方的弱点。无理由地，不断地伤害着对方。
　　拉克丝完全有这样做的理由，但是，基拉他……虽然明白自己不该这么做，可是还是……他想他错了，可是，这像一条既踏上了，便再也走不回来的路。

　　第一次认识时……
　　“你好，我是基拉，基拉•大和。”
　　一阵思揣后，拉克丝又盯着他看了好久，最后也不知道她下了什么结论，大大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幼年她的瞳仁里，只有漠视。
　　孩子是可怕的，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懂，所以纯粹中更易冗杂着无数的浑浊不清。可是基拉怎么样也不能将克莱恩夫人归纳为不负责任的母亲。
　　然后……
　　或许是一种天赋，克莱恩夫人后来最常说的一句话竟是，我收了个好徒弟啊，说不定将来比我的成就更高呢。
　　无疑拉克丝是不喜欢这句话的，所以她说：“我为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悲哀，谁知道把一个小孩子吹捧得飘飘然，对那孩子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
　　之前是觉得对不起她，基拉一直没有回应过什么，但这次他的话像扎着针的鞭子一样，狠狠地挥向她：“还是比虚伪地像个无用的工具一样活在这世界的人要好，至少前者还是被需要的，但后者什么都不是。”
　　基拉说完就后悔了，因为那双蓝眼睛里立刻扑硕出大颗大颗的眼泪，他想帮拉克丝擦干眼泪，手刚伸出去，拉克丝就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甩开，基拉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下去。闻讯赶来的克莱恩夫人瞥了拉克丝一眼，立刻抱起基拉跑了出去。临走前，她不冷不热地说：“看好家，还有，不可以这么任性。”
　　基拉一生也不会忘记幼小的她的那双仇视的眼睛，恨不得想杀了他。
　　克莱恩夫人很喜欢说基拉的琴是安静的，还说同时也能让人变得平静。基拉他确是个安静的人，只是事情涉及到拉克丝的话，会分裂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反面。
　　两人如此相似。一个是安静的，一个是冷傲的，所以能明白彼此内心最深处存在怎样的孤独与寂寞。但这样的了解还不如对对方一无所知，或许这会是最好的解脱。一切都来得太迟，灰恸的记忆成了锁绊住彼此的最沉重的镣链。
　　孩子无知的报复走上了另一个怆孑。
　　没有那个夏天的开始，或许也不会有这个夏天的结束。

　　周围的人习惯用一种不习惯的目光看待他们。
　　每个人都知道基拉已经是最具潜力的钢琴家，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因为他安静得比水更可怕；每个人都知道拉克丝是那个“幻蝶”的女儿，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个无论如何也谈不来的人，因为她冷傲得如同苍穹上那些孤冷的寒星。
　　相比之下，拉克丝显得更加悲哀。可是她明白这是谁赐予的悲哀。
　　很久之前基拉就不想再这样伤害她，她身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只会有一种凄惘曼延，可是，她的钢城是任何人都进不去的，基拉是这样矛盾地、一面护着她的城，一面不断伤害她。拉克丝对他的话早就没有了感觉，宿命被缭绕地太炽烈，自是衍炼出了茕茕孑然的一身。
　　既停不下来，又不能回到最初的起点，这点谁都明白。可最近基拉越来越不懂拉克丝了。
　　一天他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地弹着他的琴，然后拉克丝就来了，看也不看他一眼，在一旁坐下。
　　然后她说她好象没有这么讨厌他了，还说他的琴弹的的确不错。
　　克莱恩夫人为他准备的练习室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拉克丝家的院子，拉克丝精心栽种的花花草草全都生活在那里。印象中，拉克丝在那边浇水，只要望见了他，都会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予以完全的无视。
　　她大概是这么希望的，一生都不要和这个人有什么交结。然后就会被克莱恩夫人说几句，这时她会迅速离去，在眨眼的时间内。
　　基拉很奇怪地看着拉克丝，后来他的调子也变得越来越奇怪，拉克丝看上去并不在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听。
　　然后基拉停了下来，拉克丝说：
　　“啊啦，我的存在有那么廉价吗？”
　　语气和平时一样，脆甜带着冷傲。基拉没有再多想，换了曲，继续弹下去。
　　“刚刚就很好啊，干吗换呢？”
　　“这样可不行，拉克丝，你会打扰到基拉的。”克莱恩夫人不紧不慢地从外面走进来，她一如平时那般随和，说：“你去别的地方好吗？”
　　拉克丝像没有听到一样，眉梢微蹙，问基拉：“你可以再弹回刚才的曲子吗？”
　　基拉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拉克丝正用一种他从不知道的语气问他，他点了点头，可是克莱恩夫人继续催促着。
　　拉克丝顿了顿，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出去了。
　　她带上门时，留给了他一个很深的眼神——
　　“你听，蝉开始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