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长安博望 ...

  •   白衣少年带上数十家臣,将我与玥直救出了那座困住我们四年之久的小院。少年姓杨名瓴,出身弘农望族华阴杨氏,因他并非嫡支且父母早亡,眼下只在其族叔赤泉侯杨胤府上,随族亲们领些差事。此次他领着一众候府家臣往定陶运送一批古玩,并另有些许采买事宜。我方知我与玥直困了四载之地原是定陶一伎馆分社,杨瓴见我已逃出,遂带上家臣与那秀姐交涉,言玥直乃杨家的家生子,现下已双手有疾不能起舞,便花了钱财将玥直赎出。我虽离家四年,却仍将位于鲁地的家门清楚报出,杨瓴眼中透出赞许,并立时派人前往鲁地报讯,不日内应有家人前来接我。
      彼时陌上花开,我与玥直设席谢过杨瓴。杨瓴着一身牙白深衣,长身立于桐花树下,眉目清俊,风仪甚美。我见他左眼下一条浅淡瘢痕,虽不显狰狞,在他冠玉面庞上仍有些突兀。见我不加掩饰直盯他脸,他却不以为忤,轻笑道:“阿凰,你对我这生来便带着的胎痕感兴趣?”我这才知自己失礼,连忙道歉。
      玥直双拳仍不能展,只有拇指能伸出,从此她难以拿针握笔,仅能日常自理。杨瓴见她可怜,想着回程顺路,便救人到底,许诺将她送回河间家中。我与玥直欣喜谢过,觉着这位杨公子真乃正人君子,心地良善。
      杨瓴与他的族亲们在定陶处理庶务,将我与玥直安顿在杨家驿舍中。我见玥直时有愁容,便问她缘由。玥直叹道:“四年过去,我家中不知是何种境况……”我安慰她道:“那个杨公子瞧着是个实诚人,你若求着他,他必会帮你。”玥直点头:“也唯有如此了。阿凰,不曾想我们四载姐妹,就如此分别……”我吸吸鼻子:“玥姐,我回家后定会给你写信,得空了我便去河间看你。”
      五日后,飞驰而至的兄长将我紧紧抱住,语带哽咽道:“阿凰,为兄竟还能寻回你。”我亦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兄长待我情绪稳定后,牵上我向杨瓴郑重致谢。杨瓴受过我兄长谢礼,欲婉拒兄长带来的谢仪。我眼珠一转,抢过谢仪塞到杨瓴手里。我身量未足,杨瓴长我五岁,我踮起脚尖亦够不到他下巴,只好一手扒在他肩上,凑近他耳边悄声道:“瓴哥哥,这谢仪权当你给玥姐赎身的银钱罢,你若真不想要,便留给玥姐可好?”杨瓴怕我站不稳跌跤,忙弯腰伸手扶住我,轻笑道:“你这法子使得,那我便将此谢仪交予赵姬。”
      我与玥直、杨瓴道别后,坐上马车随兄长回鲁地。在路上,兄长将这四年里家中一些变故说与我听。父亲在我被拐走后次年便病逝了,母亲历此大挫后,一下苍老许多。兄长看着我微笑道:“阿凰,无需伤感太过,日前家中收到你的下落,母亲似又年轻几岁般,有了笑颜。”我为亡父哭了一场,并去到父亲坟前祭拜一番后,终是回到家中。
      见到母亲我才明了兄长所说的苍老是何形容,我脑中那满头青丝眉间蔼笑的母亲,现已半头银丝,见到我便搂住我泣不成声。我随着母亲回到她房中,替她擦泪,哽咽道:“女儿不孝,让母亲神伤日久。”母亲终是笑了,抚上我侧脸道:“阿凰,你回来便好。”

      我回到家中住了大半月,除了头几天我顾着与母亲唠嗑,为了逗她开心我还舞了一回给她解闷外,我大都留在我原先住的小院里。四年寄人篱下的日子,我虽才九岁,亦初具察颜断色的能力。家里除了母亲,兄长,与兄长的嫡长子史高,余下人等觑我时的面色皆隐隐透着厌弃,全无久别重逢的亲切。还有泸楠,我归家后未见到他,问母亲方知他现已搬出史家,小小年纪就已学着打理家中皮货生意事宜,长年奔波在外。
      一日,我从母亲房中出来,走过回廊,望见庭中一株梧桐,时值初夏,桐花缀于茂密叶尖,甚是悦目。我想起从前那伎馆小院里的梧桐,又见四下无人,便将深衣裾尾撩起绑至腰间,三两下便攀上梧桐叶茂处。我刚想凑近那桐花细瞧,忽听树下有人声,有两婢子正行至树下说话,我定睛一看,原是大嫂的两个贴身侍婢。
      “今日大夫人又生气了,说是因主公不愿遣走那个三娘子。”其中一婢嚼舌道。
      “倾蓝姐姐,三娘子可是犯了过错?”另一婢不解。
      “可不是么,史家尊孔,那个三娘子自那伎馆浸淫四载来归,品貌性情必定移了去,史家女子原是配公侯之选的,三娘子如此岂不堕了史家门风?日后大夫人所出的小娘子们如何寻婆家?现下史家只对外说三娘子夭亡,生怕有风声对史家女子不利呢……”
      两个婢子渐次走远,我从树上徐徐爬下,陷入沉思。
      又过了大半月,我于七月苦热之际等来了泸楠。四年未见,他长高不少,应是时常在外日晒雨淋,小男子汉比四年前黝黑许多。泸楠见着我,眼里带了分泪意,嘴角却仍是那戏谑的笑,拉起我问道:“小姑你是上了何处厮混?竟一去四年。”我亦含悲道:“我哪是厮混……你如今才八岁便要如此辛劳?”泸楠满不在乎道:“家里长辈不愿出面行此商贾之事,我便学着些。我长年奔走,倒是长了不少见识。”我顿时心下生羡,忙问泸楠下次远行可否捎上我?泸楠见鬼似的斜眼看我,嘴里发出一声:“你……?”末了他又叹口气道:“罢了,我知你于家中境况,我去跟义父商量。”
      一月后,我跟着泸楠出发前往长安。整一个月来我拼着将大腿内侧擦得体无完肤,终是磕磕碰碰学会了骑马。彼时天热,我在大腿上敷了一层清凉膏药,泸楠见我如此拼命要离家,便让我坐马车里歇息。母亲拗不过我,又因我于家中情形实在尴尬,遂含泪送我出门。母亲修书一封给嫁至长安的长姊让她代为看顾我,嘱我到长安便去寻长姊。我的长姊姓史名结,初被当今皇家聘为卫太子妾,生子后进位良娣。长姊在长安过得不错,鲁地家中亦因长姊而封荫良多。
      我收拾停当,弯腰走进马车内。我甫一坐下,便见泸楠将一大布包塞入车内。我好奇道:“此乃何物?”泸楠神秘一笑道:“你无需理会。我们车队冠以卫太子良娣外家女眷之名,纵然有人查看,亦不会盯着你一个小娘子。”我正欲再问,泸楠已与车夫一道,驾车启程。我于车内枯坐,十分无趣,遂去掀开方才泸楠塞进车内的布包。只见布包内又分装数十布袋,我将一布袋起开细看,竟是雪白花盐。我立时将布包系紧放回原处,掀起车帘唤泸楠入内。待他坐定,我问道:“我在定陶时就听说过,盐由官署直营,你从何处收来此等私盐?”泸楠皱眉:“你手痒了也别去翻些不该看的,坐车便是。”我不甘,问道:“你们别不会仗着是太子良娣外家,便行此明禁之事?”泸楠不耐,道:“此事太子亦知,你最好就熟视无睹……”我无奈噤声,心中忧虑不已。
      车马走了七八日,泸楠告诉我即将进入河间地界。我一喜,忙问能否顺道去看玥直。听过我说了玥直的事后,泸楠与我寻了马队执事阐明情形,执事派出四人护送我与泸楠前去寻玥直。我按着玥直之前所言户址寻找,花了小半天功夫才寻到一县尉处,见到了玥直。泸楠留我姐妹于堂上叙旧,他与那四名随从往堂下饮茶纳凉去了。
      两年前玥直父亲因获罪受了宫刑,去了长安为宦,官至中黄门。玥直被杨瓴送回家后,玥直的父亲闻讯赶回河间,他对当年以女儿为赌注之举十分羞愧,又见玥直双手不展,生活不便,遂将玥直托付于与他相交多年的县尉处,并每月寄回银钱供玥直开销。我见玥直现下已安顿妥当,便问她可还有其他亲戚可投靠。玥直道:“杨公子送我归来,便找上我姑母,姑母随即向长安去信知会我父亲。父亲回家见到我很是心酸,他眼下已在长安为宦,带我同去长安他无法照看我,便想让我寄居于姑母处。后因姑母家中人口多,我又无法拿针握笔,我父亲便将我安置于县尉大叔处了。”玥直抬眼瞧着我因赶路而来不及擦掉的满头汗珠,她姣好的容颜如三春日光般温暖。她微笑道:“阿凰,我现下过得还算安稳,你放心罢。倒是你,家里可好?如今夏日炎炎,你家人怎舍得放你一个小娘子外出晒着?”我不敢将我遭家人隐弃之事告诉玥直,遂道:“我从前在家玩闹惯了,母亲拗不过我便只好随我了。我此次是去长安,途经河间便来寻玥姐你的。你日后可寻人替你写信给我,信件送至卫太子府良娣处,让我长姊转交于我便可。”玥直点头道:“如此说来,你是要去往投奔你长姊了?你长姊虽位高,然太子府想必业大,你可记着于偌大府第里需小心应对。”我想着纵然有长姊在长安,她亦不能总是拘着我,得空了我便跟着泸楠四处走走。我遂请玥直放心,又与她叙话许久,泸楠来催,我只好与玥直挥泪惜别,带上些玥直托我捎给他父亲的物件,往长安而去。
      如此又行了小半月,我于夏末严热中携着一丝清凉,来到了长安。马车行至卫太子的博望苑侧门,我与泸楠递上名帖,等了小半时辰,一位内侍上前将我们引至长姊居处,是一座唤作月福轩的院落。我与泸楠于正厅大礼下拜见过长姊后,长姊便上前亲热地拉过我双手细瞧,笑道:“阿凰,当初你带着那红玉凰簪降生,我便知道,你必是个有来历的孩子。被拐走四年亦能得归,且有惊无险,可见你当真不凡。只是眼下,你这一路上风尘仆仆,肤色倒没有我史家女儿的白皙可人了。到了长姊这你便安心住下,养过冬日,定又是个娇俏的史姬。”我连忙一揖回道:“诺。”我抬头望向长姊,只见她双颊细腻红润,体态纤秾合度,保养得宜,虽无珠光宝气却通身透出贵相,想她嫁与太子为妾二十载,生有皇孙,于皇家高华氛围中熏陶历练,与鲁地娘家中的那起女子的气度大相径庭。长姊见我应下,又唤过泸楠,轻声道:“楠儿,你生母乃乌孙人,虽现下大汉与乌孙并无大争,然而姑母这里乃是非之地,你就不能如阿凰般住下了。所幸京师三辅中亦有我史家庭院,你便去择一离博望苑近处住下,每隔十日,若有得空便可递名帖进苑探视阿凰。”泸楠忙谢过长姊,并说两日后便启程往凉州,京师住所实不要紧。我原想跟着泸楠一道去,思及长姊方才所言要将我养白,便只得忍下不提。
      我便在长姊的月福轩中一小阁楼住下。我还见到了我的外甥,即将加冠的皇孙刘进。按辈分我是他的小姨,可他是皇族,我须先向他行礼。刘进性情倒也随和,笑言见到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长辈,却不好意思找我要见面礼。我寻思刘进并不缺珍稀宝物,便找来一张牛皮,花了一个月功夫缝出一个箭套送他。
      泸楠送信言不日将回长安,我便与长姊商量整些菜品给他接风。长姊道:“月福轩里有小厨房,你先去看一看。”我应下,转身往小厨房而去。路上我遇一四五岁女娃迎面而来,她怀里捧一雏鸡,步履蹒跚。我见这女娃人矮腿短,还抱着雏鸡奔走,煞是娇憨,正欲上前逗她,忽的一阵狂风自她身后刮来,竟是一只大鹰展翅飞来扑往女娃后背。我上前扯开那女娃,斜刺里奔来一男子,口中大嚷:“撒手!趴下!”男子边嚷边将女娃拉倒,那只大鹰利爪堪堪划过女娃后心上方,呼啦一下向我撞来。我连忙蹲下,举手抱头,暗道一声“糟糕”。然预期的痛感并未传来,我缓缓挪开双手,只见那男子已挡在我身前,而大鹰并未袭向男子,只于我头顶盘旋一阵,忽的转头欲再次向那女娃俯冲下去。我与那男子连忙跑上前去将女娃怀中雏鸡丢出脚边,那大鹰却忽而停在我面前,观其作态,竟似有些许恭谨。我正愣怔间,已有数个舍人奔来,见到我与那男子和女娃并无伤到,便向我们道歉后,带着大鹰匆匆离去。
      此刻那女娃正嘤嘤抽泣,我轻手扶起她,又拾起地上雏鸡放回她怀里。只听那男子问道:“小娘子可是良娣之妹史姬?”我略略吃惊:“我来此不过月余,阁下怎知我呢?”那男子道:“在下张贺,乃太子家令丞,于博望苑供职已有数年,史姬月前来寻良娣时在下正好瞧见。今日在下还要谢过史姬出手救护小女之恩。”我忙摆手道:“张丞言重了,我见这女娃玉雪娇憨,若真伤于鹰爪下岂不可惜?话说这鹰怎的会追着她不放呢?”张贺道:“此鹰原是一胡商赠予太子,养于兽苑。今日或是舍人疏忽将此鹰放出,此鹰便追捕小女的雏鸡。小女执拗,遂抱起雏鸡飞奔,险些遭罪。”张贺顿一顿,奇道:“此鹰似有些惧怕史姬,敢问史姬从前可有驯鹰?”我失笑道:“我才十岁,哪有这等本事。方才我亦出奇。”
      我低头温声哄了哄那女娃,待张贺父女走后,我去小厨房交代了些杂务,便回到长姊处将方才遇鹰之事说与长姊。长姊道:“兽苑养的大鹰,性情乖戾,竟会怕你,还真是奇事。莫非它知你为凰,乃飞禽之主,遂对你俯首?”长姊这话说得诙谐,我不禁笑出声来。我又问长姊,“家令丞”是负责太子府上何等差事的呢?长姊道:“此职乃分管府里财钱庶务。那张贺为人敦厚,今日亦出手护你,可见其并不肖其父张汤酷吏之风。”我点头道:“长姊所言极是。”我心里却有了几分计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