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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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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沉失血过多,伤后未得到妥当的救治,此刻又被人丢在冰冷地上,开始还能在心里斥责魏武寡义,过不多时便烧得神志不清,连腹诽的力气也没有了。热证发到极处,晏沉只觉得身上一时如受烈火炙烤,一时又如落入冰窟,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痛,手脚酸软,不住抽搐。
他出生富贵,锦衣玉食十七年,还是头一回遭受这等苦楚,糊涂中记不起魏蓉已辞世的事情,每从昏迷里疼醒,便下意识嚅动嘴唇,喃喃地呼唤母亲,那骨灰坛卡在木头缝里,再不能滚动,晏沉未等来熟悉的温软手掌,又自晕厥过去。
这般昏昏醒醒,勉强熬到深夜时分,死寂山林间升起一轮硕大的圆月,彻骨寒意随着森冷雾气徐徐渗入荒宅,于残败的庭院堂屋内肆意蔓延。晏沉躺在前后漏风的堂屋中,身躯逐渐僵硬,唯有鼻下尚余一点声息,他因病痛而紧皱的眉眼却舒展开来,竟在梦中神游云州,重又见到了魏蓉。
云州人家的宅院素来厚重粗犷,晏修余为讨妻子欢心,耗费重金于北地的风沙中建起一座精巧秀美的江南园林,园内叠石理水,亭阁宛转,更有四时花木,云柯扶疏,掩映其间。魏蓉一袭月青对花百褶襦裙,眉目柔婉,正倚在她惯常读书的水阁窗下纳凉,一见晏沉,她美丽面容上便现出几许笑意,招手唤道:“沉儿,来娘亲这儿。”
晏沉不耐烦总在家中诵文习字,隔上二三日便要偷溜出门,邀来一群伙伴在外头集会宴饮。每次他偷偷离家,魏蓉便在水阁里等他回来,晏沉被她逮着现行也不怕,知道魏蓉舍不得责骂自己,他只消抱着魏蓉的手臂撒个娇,再说两句软话,魏蓉便笑着让人端点心给他吃。本是见惯的场景,晏沉却不知为何,竟不敢如往常一般去与母亲顽笑。
他眼眶通红地立在原地,既欲亲近魏蓉,又莫名有些害怕,懵懂内心中似有一个声音,不住地催促他投向慈母的怀抱,脚下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魏蓉等候良久,见他不肯过来,终是微微一叹,温婉眼睛里流露出悲伤之色,道:“哎,我儿,人这一生,譬如薤上珠露,短暂易折,又多困厄离苦,我本欲携你同去,从此尽脱凡尘诸难,你既不愿,那便罢了。”
说到罢了二字,魏蓉语声渐转飘渺,鲜妍海棠花侧,她珍珠似的面庞与月青衣襟如同褪了色的水墨画般泛出苍白颜色。
晏沉隐约察觉到什么,睁大双眼,拼命挣扎起来,他一觉出脚下阻碍消失,即刻向着水阁拔足狂奔,边喊道:“不、不,娘,你要去哪里?”
他跑得太急,不小心被石径上缠绕的香蔓绊了一跤,魏蓉只远远坐着,无限眷恋地注视着他,柔声道:“我儿,你历此大劫,今后做事,当记住三思而后行,莫再轻信小人。”
晏沉手腿擦破出血,顾不得叫疼,急急扑到窗前去捉魏蓉的手,道:“娘,你要去找爹么,我和你一起去!”
魏蓉不答,她朝晏沉微微一笑,就在晏沉将要触碰到她的指尖时,魏蓉的身体泛出淡淡的光晕,自指尖往上,她的躯体寸寸落色龟裂,转瞬间化作无数耀眼的洁白光团往空中飘去。
那萤火似的光团中传来一道渺远声音:“沉儿,你受此间主人恩惠,若能安然渡过命劫,需得……”
晏沉听不清魏蓉所言,伸手欲捞白光,光团却很快升高,于阳光下消失不见,他惊惶万分,一面奋力地追着那荧光,一面伤心地求魏蓉回来,才追出几步,春光明媚的晏家后院便剧烈摇晃起来,梦中天地刹时崩裂。
晏沉猛然睁开眼睛,大喊道:“娘!”他刚一醒转,便下意识摸向怀里。
骨灰坛正好端端的掩在裘衣下,晏沉摸到冷冰冰的坛壁,彻底醒过神来,发觉额上高热已经退去,后腰刀伤和断腿处的痛楚反而愈加清晰剧烈,再回想方才梦境,顿时头疼欲裂。
晏沉从不信世间真有鬼神,那些镇日里求神拜佛的人,早晚焚香时时祝祷,不可谓不虔诚,然则到得鞑子弓刀加身之时,怎不见有神佛显灵救他性命?可那梦又确实怪诞离奇,他蹙眉思忖,还未辨明那梦是他思念所致还是真得了先妣庇佑,先让几欲砭人肌骨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晏沉打了数个寒颤,怕自己没被烧死,却要冻死在这里,强忍着疼痛,从铺地的帐幔上站起身来。他举目四顾,目所及处尽是黑魆魆一片,也不知外头是几更天了,一束月光自敞开的大门处洒落进来,勉强能看清蒙尘的画柱与残损的雕窗。
晏沉见这堂屋连扇门板也无,心里便十分生气,暗自想道,魏武这厮心肠忒坏了,他今夜想必离不开这方古宅,当务之急,需得先找间能遮风的屋子才是。晏沉记得他还带了几件东西,将手伸进袖袋里掏了掏,这一摸索就发现身上值钱的配饰全不见踪影,幸而火折子未被魏武拿走,他行走不便,也不敢到这古宅的后院去,将火折挥燃后,便借着这点暗弱火光,一瘸一拐地去寻两侧耳房。
廊下地砖尚算平整,晏沉蜷缩着身体跳出堂屋,撑着回廊一侧的阑干站稳身体,他又冷又痛,也未抬头望一望天边的月亮,见右侧那间门窗尚算完好,当即十分惊喜,举着火折子向门内粗略一瞧,看出里头除老旧陈设外别无他物,便急切地蹦进屋内,合住房门。
紧邻大堂的耳房多是杂物间和厨房,这间房看起来却像某个侍女的居所,房内悬着帷幕彩幔,有床有榻,虽则积满了尘土,仍能瞧出当年的形貌。
自进了这屋,晏沉就觉得周身温暖许多,他长舒一口气,也不深究屋内陈设有何不对,一手举着火折子,艰难地撩开彩幔,想将床上烂了大半的衾被堆到一边。那彩幔已是前朝的古物,晏沉单手抄起帐幔往旁一推,立时有无数的灰尘散落下来,呛得他不住咳嗽。
晏沉眼中含着呛出来泪水,放开帐幔,转而把手探了进去,想要将整床褥子拉出来,他抓住褥子的一角,才拽了一下,手上便僵住了。
晏沉才发完烧,此刻十分怕冷,方才拽褥子时,却觉出一股寒意正扑在他耳后。
他心中狂跳,执着火折子的手轻轻颤抖,心道,堂堂七……五尺大丈夫,莫要自己吓自己,甚么寒意,漏进来的冷风罢了,他进来时屋中分明只有床榻这等死物,倘若真有鬼怪,他母亲也不会任由那些孤魂野鬼随意害他性命。
晏沉按着衣内魏蓉的骨灰坛,定了定神,忽一转头。
一张惨白面孔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悬在他身后,突如其来的阴风猛烈地撞开紧闭的雕窗,晏沉终于看清了天际的月亮,这日并非十五,那遥遥悬挂在林梢之上的却是一轮异常明亮的满月,清冷的月光在庭中草叶间流动,隐隐泛出一层鬼魅的血红。
晏沉:……
沉郁冰冷的青色鬼火于无数垂落的蛛网和帐幔间森然飘荡,那惨白的鬼缓缓抬首,眦裂的眼角淌下两行诡艳的血泪。
晏沉和那鬼碰了个对脸,登时吓得肝胆俱裂,嗓子中挤出嘶哑的气音,双目一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