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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1
      我讨厌圆满,自他被爹爹从不知哪个山旮旯里领回来的第一天起就讨厌。

      “庆儿过来,这是小满,从今儿起就住在咱们府上了,你不许调皮,更不许欺负弟弟,可知道了?”
      记得那是端午,我手捧娘亲亲手包的大肉粽正啃得畅快。
      隔着粽子,我看到泛白布衣一角。
      啧,穷酸。
      顺着衣角,我看到他与爹爹交握在一处的手。
      再往上,便是一双淡色眸子。
      “来,小满吃个粽子好不好?”娘亲笑着将最后一个肉粽递到那孩子手上,“你庆哥哥可是最爱吃这个了,你尝尝看。”
      那是最后一个粽子。
      彼时我刚过了九岁的生辰,自那时起,我突然有了一种极深切的危机感。
      在这王府里,小爷我再不是爹娘宠着的那个唯一了。

      2
      “圆满圆满,”搁下笔,我戳戳对面那人的额头,嬉笑道:“你爹娘若是知道自个儿早逝,你说他们可还会给你取这么个有福气的名儿么?”
      夏蝉聒噪,刺耳之声显得屋内极静,圆满将书翻了一页,眸子里涌上些微笑意,望着我动了动嘴唇,仍没蹦出半个字儿出来。
      彼时距圆满来王府已过了一年,这一年里,这个问题,我变着法问了他数回,得到的回答基本与这次无异。
      对此,我十分不解。
      记得爹爹曾说过:于不解之事,自当弄个清楚明白。
      于是专门挑了一个吉日,我端了盘爹爹最爱吃的凉糕,送到其书房,并挥退下人,以平生最严肃之神情,将此事问了出口。
      我还记得那天天气正逐渐转阴,连蝉都不叫了。
      而爹爹的神情却灿烂热烈如七八月里正午的太阳。
      他将吃了一口的凉糕放下,说道:“哦?此事当真?庆儿可确认过?”
      “当真。”我几步走近爹爹跟前,仰头看着他十分诚恳,“自他来府中起,儿臣几乎每隔一月便问一回。”
      “竟是这般。”爹爹点点头,嘴角的笑好似初春的风,吹得我得意洋洋。
      “庆儿啊。”
      “爹爹何事?”
      “这《道德经》拿去,十遍。明日早膳时交给爹爹。”

      3
      自那天夜里开始,《道德经》便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对此,我想我应该感谢圆满。
      因此我与他的梁子结得更深了。

      转眼夏季逐渐离去,王府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秋风顿起。
      我与圆满在房里温书。
      我看得唉声叹气,十分烦躁。圆满一手执笔,写字的模样跟他人一样温吞。
      看着他的额头,我忍不住又伸手戳了戳,挖苦道:“圆满圆满,你说你……”说到这儿,我的手突然一痛,想起那日抄书一事,便住了嘴。
      “嗯?”圆满停了笔抬头看我,眸里带了些疑惑,白皙的额头上逐渐泛起一个红点。
      “啧。”我使劲儿将他额头戳了两戳,讥笑道:“轻轻碰一碰就红,你还是个男子么?怎得比宫里的公主还娇弱?”
      圆满眨了眨眼,抬手捂住额头,笑着轻声道:“不痛。”
      啧,大夏天手凉得跟块冰似的,果真跟女子无异。我自他额上抽回手,在后腰上捂了半晌,这才缓过来。
      之后我俩便各做各的。我翻了几页书,抬头发现这小子的额头仍旧泛着丝红,而他正埋头写字写得认真,就这么瞧着他,我心头突然感到有些挫败。
      什么时候能看到圆满哭就好了。
      他好像除了淡淡的笑以外就没有别的表情。
      所以我爹爹总是如是说:庆儿啊,你看看小满,他还是你弟弟,怎的像个两岁孩童的却是你?
      说完之后,还总伴着一长一短两声哀叹。
      私以为,圆满才不甚正常。
      就连宫里的皇子公主在这么大岁数的时候都天天嚷嚷着上树掏鸟蛋,更何况圆满。
      “圆满圆满。”我伸手想戳他。
      圆满抬头,歪着头望着我,眼里带着疑惑。
      啧,又不是牛,眸子生这么大做甚。
      不知怎的,我竟有些下不去手,便自半道收回手,改为托腮。
      “圆满啊。”
      “嗯?”
      “上次都是因为你,爹爹才罚我抄书。”
      “嗯。”
      “我手痛,这几日的功课你帮我写了罢。”
      “好。”
      于是我心中的挫败感更甚。
      托腮望着圆满,不解。

      4
      圆满这一写,便帮我写了好些年。
      自此,我体验到前所未有的轻快。功课再不用自个儿亲手写,省下来的时间便可以偷溜出去玩儿。
      更重要的,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琢磨如何将圆满弄哭。
      还是哇哇大哭的那种。

      在树底下捡到一条毛虫,满怀期待将其丢到圆满头顶,换来后者一句:“你知道么?蝴蝶就是毛虫演变来的。”
      “嘁!毛虫和蝴蝶?怕不是你痴人说梦罢!”
      “真的,毛虫会将自己结成一个茧,过上一段时日之后便会破茧而出化成蝴蝶。”
      “胡说八道,拿来!”
      我夺过圆满手心里蠕动的毛虫,欢天喜地转身走进自个儿房里。
      ……
      让下人熬了碗上好的浆糊,趁圆满不在,将其糊在他常坐的椅子上。
      待圆满回来,我极亲切地唤他:“圆满,圆满!”
      “嗯?”圆满弯着眼眸。
      “你给我讲讲那本书可好?”我伸手指着桌上。
      “好。”
      圆满说着便抬步往桌边走。
      意料之中,他坐上了那把椅子。
      “哈!上当了吧!”
      我站在圆满跟前乐得龇牙咧齿。
      圆满的神情仅愣了一瞬,扯扯被粘在椅上纹丝不动的袍子,无奈摇头轻笑,随后拿起桌上那本书,翻了翻说道:“此书前几日夫子刚教过,其意乃告诫后人,凡事不可违背本心……”
      “嘁!你当我傻么,这书里内容我早就烂熟于心了,还用你说?”我叉着腰,气急败坏,这人怎么是这样的,“我去玩了,你呆在这里好好看罢!”
      “好。”
      “哼!”我于是拂袖离去。
      ……
      得府内一小厮的指点,他说外头的孩子都怕鬼,并悄摸塞给我一个话本子。
      那话本子我大致翻了几页,心说是个好法子,于是随手扯了腰带上的玉佩递给那小厮,算是打赏。
      用过晚膳,天擦黑时我推开圆满房门。
      “圆满圆满。”
      “嗯?”
      圆满正拿着条帕子擦头发,动作跟他人一样温吞。听着我叫他,半侧过脸来,眸子跟头发一般黑,再搭着一身白衣,若不是刚洗完澡脸上还有些红润,倒真是跟那话本子里头写的女鬼一般德性。
      我瞪了他一眼,将话本子塞进他怀里,“我今儿得了本稀奇的书,特意拿来与你瞧瞧。”
      圆满弯眸微微一笑,“嗯。”
      圆满看书倒是认真,衣服被头发沾湿了大半都还不知晓。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不知是不是偷摸擦了胭脂。
      外头的风逐渐大了,门“吱呀”一声被吹开,倒有些冷。
      我只好起身去将门关紧,回头的时候看到圆满,烛光映着他的弯着的眸子,很亮。
      “看我做甚!看书!”
      “好。”
      圆满看了半晌,脸上的表情没变分毫。闲着无聊,我便坐在圆满边上,随他一起看。
      正好说的是一女子,生前被夫家凌虐,死后心有不甘,回来复仇的故事。那女鬼穿着红嫁衣绣花鞋,脸色惨白,眼角带血,怨气极重,一夜之间屠了夫家满门。
      我打了个哆嗦,“圆满啊。”
      “嗯?”
      “好看吗?”
      “倒是有趣。”
      “那你慢慢看,我先走一步。”
      “好。”
      我只记得那晚过得格外漫长,锦被也有些厚。
      ……
      悄悄偷了圆满的文章。
      “夫子!圆满今儿没写功课!”
      “哦?圆满,当真如此?”
      “当真!夫子你看,这纸是一片空白的!”
      “嗯?敢问小王爷,你这怀里揣的是什么?”
      “这……”
      “过来!戒尺十鞭!站好!”

      5
      就这么折腾了两年,小爷我都有些累了。
      但偏偏……
      我叹气,侧头看圆满,这厮神色一如两年之前,正执笔写字写得不问世事,就算此刻我将小满放他脖颈上都不见得有多大感觉。
      小满是我前些日子收来的毛虫,这两日正作茧自缚。
      不晓得这一只蝴蝶是个什么样的花色。

      “庆哥哥,我写完了。”

      记得那会儿小爷我正在脑海中细数这几年来通过各种手段所得来的毛虫化成蝴蝶后翅膀上的各式花色,然后圆满那双牛似的大眼就这么瞪进了我眼里。
      瞪得我胸口里头砰砰直跳,像揣了千百只蚂蚱。
      此时我与他二人离得极近,他侧头看我,手里的毛笔还未来得及搁下。
      我能看到他极长的睫毛,以及那滴即将滴落在纸上的墨汁。
      “嗨呀!你看你干得好事!哼!若明日遭夫子责怪,你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推了一把圆满,将纸从他身下扯出来,指着上头的墨渍气急败坏。
      其实我本可以不那么刻薄,今日却不知为何。
      尤其是看到自椅上跌落在地的圆满后,心中更是莫名烦躁。
      “你看看你!你是男子么?怎么娇弱得跟个姑娘似的!你到底……”
      “庆哥哥,我不痛。”
      圆满弯着眸子,站在我跟前如是说道。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我头一次觉得愧疚。
      “庆哥哥你先去休息罢,我将这文章重新写一遍,晚点给你。”
      圆满拿起笔,站在桌前如是说道。
      “哦,正好可以去看看小满怎么样了。”我嘻嘻一笑,见圆满轻轻颔首,便转身出了房门。
      只是心头好似蒙了片雾,就像那素白衣袍上沾着的黑灰。

      6
      至此又过得了三年,我十四岁,圆满十三岁。
      因着那温吞性子作怪,我猜想此生见着圆满哭是不大可能了,于是此番念头便在一年又一年的时间里被慢慢放下了。
      当中也不是没有过挣扎,比如让府里的小厮故意将夜香倒在他鞋里啦,告诉婢女此人夜夜秉烛其实都是看得一些内容香艳的话本子啦,或者时不时在众人面前耍点小手段让他出糗啦等等。
      然而这人依旧是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
      不管怎么捉弄他依旧能笑着叫我一声庆哥哥。
      因此,小爷我倒成了下人口中的那个坏人。
      所以,小爷我累了。
      以后圆满是圆满,我是我,咱俩谁也不招惹谁。
      对圆满的种种捉弄便渐渐少了。
      对此,爹娘赞赏有加,说小爷我终于懂事了,有个做哥哥的样儿了。然后他俩对圆满更加好了,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今后可以在府里安生过日子了。
      我……
      罢了罢了,只要爹娘还记得我是他们的亲生孩儿就够了。
      与此同时,这年秋天,我与圆满刚换上新添置的衣裳时,宫里突然来了一道圣旨,由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揣着,字字如锤,叮零哐啷砸在我头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仁王含章护国数载,为官刚正不阿,为将鞠躬尽瘁,其子赵庆,品性优良、文韬武略,今太子初入学堂,孤身难适,故特封其太子伴读一职,明日即刻入宫。
      钦此――”
      我接了圣旨,待大太监走后,随手将那布卷子一丢就准备出去玩儿。
      太子我见过,比圆满还小上两岁。年纪轻轻,一张脸就拉得老长,言行举止跟个老古板似的,时不时就拿规矩说事,烦得紧、烦得紧。
      跨出房门的时候听到叹气声,回头一看,父王眉头紧皱,盯着桌上的圣旨不知在想些什么。
      刚出房门,走了两步就看到圆满,这厮手里怀里揣了个白色的毛团,正迈着步子往膳房那头走。
      我负着手慢悠悠晃到他跟前,“咄!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圆满停下步子,手往毛团上抚了扶,抬眼道:“外头捡的。我瞧这兔儿腿上受了伤,又怀了子嗣,着实可怜,便想着去膳房拿些吃食给它。”
      “怀了兔崽子?”
      “是啊。”
      “给我瞧瞧。”我对此颇有些兴趣,便伸手想接那兔儿过来玩一玩,谁知那小畜生竟赖在圆满怀里死活不出来,俩爪子还扒拉着他的衣襟,那副挣扎的模样,就像是奔赴刑场一般。
      “庆哥哥,”圆满看看兔儿再看看我,“这……”
      “罢了罢了!”我摆手,“你自个儿抱着它玩儿吧。”
      话音刚落那小畜生就不再挣扎了,抽着耳朵卧在圆满怀里十分安详的模样。
      真是气死小爷我了。
      圆满这人,确实是我的克星啊。

      7
      自此,我过上了皇宫王府两点一线的生活。
      每日不是去皇宫就是在去皇宫的马车上,不是回王府就是在回王府的软轿里。
      伴读伴读,说到底就是个书童。
      在王府读书那会儿,好歹还有个圆满能让我折腾,说话也不用藏着掖着。现在换了个地方,倒是连说话都得三思。
      对此,我还得感谢父王。
      每当我心直口快想啥说啥的时候,我父王那根祖传的鸡毛掸子总能在我最后一个字儿落地之时带着肃杀的寒意落在我身上。
      我仍旧记得父王抽我时咬牙切齿说的话:“你这话在王府里说说就算了,若是在皇宫,只怕全王府上下的脑袋都不够砍!”
      于是我谨记在心,身为御用书童的时候,基本不开口,以至于从小深沉到大的太子终有一天按耐不住问我需不需要看看御医。
      我确实需要,再不能好好说话我宁愿吃点药把自己毒哑。

      这日皇帝举家外出游玩,太子身为太子,自然是要去的。
      于是小爷我终于得了闲,终于可以在府里头好好句话。
      于是见着谁都得问候那么一句。
      一路走一路招呼,小爷我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穿过花园时遇到了刘伯。刘伯这人不太厚道,我笑兮兮跟他打招呼,他见了我却像见了大街上哭穷的叫花子似的,皱着眉头冲我挥手。
      这人心果然还是猜不透啊。
      我感慨着拐过长廊,毫无征兆的看到了拿着鸡毛掸子伫立在原地的我爹的时候,我好像明白了刘伯的良苦用心。
      但终究是晚了,我被我爹点了穴,维持着迈步的姿势被他抽了个爽。
      所以说人呐,有些事有时候还真得好好想想,若先前我能想明白刘伯的此番何故,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
      “不成器的不孝子,一回来就叽叽喳喳!当真是不学无术!学着圆满多读些书不好么!胸无点墨的东西,届时……嗨!”今儿我爹倒是扭捏了,话还没说完就拂袖走了。
      留下动弹不得的我。他的骨肉。
      “庆哥哥你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父王刚夸了圆满,圆满就来了。当真及时。
      这着实让小爷我不太愉快,便只瞥了他一眼就匆匆移开视线。
      圆满在我身前站定,眼睛还是跟牛眼睛似的,声音带着颤儿,似乎很高兴:“今日不用去皇宫么。”
      哼。
      原来圆满是这么一个幸灾乐祸的人。
      打着问候老子的幌子看看老子是怎么被我老子打的。
      行了行了,你开心了吧,赶紧的,麻溜儿地滚开。
      我懒得理睬圆满,其实有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爹连哑穴也一块儿给我点了。
      这若搁在往常,圆满问候两句便早就走了,今日不知为何,一直没动。
      难道是因为我没损他?
      还在想着原因,突觉手背一凉,温热的指尖带着药膏轻柔的涂抹开来。
      这。
      圆满心机颇深呐,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招用得很熟嘛。我十分害怕那药膏是不是掺了毒药来的,要不那股灼烧之感怎会一路从手背烧到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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