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清》弄清商

16、 惊风匹练见寒流•上

　　泥银玉钩挽住明黄烟罗垂垂落地，轻风携一缕罗角戏舞，镂金檀座宫灯高悬，红光漫漫，照见麟德殿内丽影翩跹。丝竹管弦，轻歌曼舞，珍馐满桌，玉汤轻晃，一室馥郁诱香撩人。

　　圣上于麟德殿设盛宴款待月支国来使，以为修好。

　　麟德殿主殿育仪楼高盈数丈，殿壁均由汉光白玉垒筑而成，地砖铺以青澜翡翠，雕刻睡莲争艳翠荷图，通阶缀莹润玉石，行走其间仿若身置天阙瑶池，下临皇宫内廷素有“四海明珠”之称的太仙池，一碧千顷，净波照人，潋滟晴方映出盛宴之上觥筹交错，舞姬霞影旖旎，几可与天宫仙境媲美。

　　清妩才随莳杰入座，就觉对面一道暖意酥酥拂来，定神一瞧，二皇子莳俊好整以暇倚着泥金绘银软锦蒲，旁若无人地端视她，仿佛是欣赏，又仿佛是探究，见她讶异一眼，嘴角便促狭一哂，那笑意甚淡，瞬间隐入无数张带笑的面庞中，真假难辨。

　　内侍于殿外高呼一声，“皇上驾到！”众人纷纷离席跪地，执拜礼郑重以待。

　　低首间只觉一队摄人仪仗逶迤而过，织金九龙缭锦靴步上九五金阶，一抬臂，庄严响彻大殿，“平身。”

　　众人执礼起身，依次按位分就座。因是皇家夜宴，冰砚为侍婢，须在殿外等候，便无人为清妩理整繁复裙裾，起身时她忽觉身后衣裙一紧，一时脚步不稳竟要向前翻去，心似蹦跳而出。王妃若在大殿之上失仪，乃将皇家颜面丢尽，尤其月支国使者当殿，则更为皇族耻辱。

　　一声惊呼凝在喉间，清妩心跳如鼓，觉出腰间一出力道，倾倒身躯已被他稳稳托住，惊心回首一望，只见莳杰眸光淡宁，端端笼向她，似有安抚，唯有挑在唇角的一丝笑意一如既往令她不悦。

　　恍惚间，清妩却是暗自松一口气，徐徐起身归座，不经意间掠过一盍清目，修眉轻攒，似有忧意，待她凝目细究时，那丝异色已悄然无踪，只见他笑眼温润，姿态平静，与往日之枕书未有两样。

　　蓦然掌心一重，清妩吃痛回首，撞上一潭不见底的幽水，莳杰笑着贴近她，吐气温热，“皇家盛宴，莫要失仪了。”

　　强力咽下愤懑，清妩狠狠瞪他一眼，再转首已是端庄王妃，静若处子。

　　席间皇上与大臣谈笑生风，君臣之礼暂让宴席，高谈阔论甚为畅快，酒至酣畅，内侍宣舞女进殿助兴。朦胧间却见一幕水晶重帘徐徐降下，一红衣女子轻纱蒙面薄盈纤秀，袅袅婷婷立到帘下，银红宽袖窄腰裙下莲足跃动，如蜻蜓点水，腰里那束银练羊脂玉带分外夺目。

　　殿侧乐师齐拨弦乐，笙箫婉转，女子轻盈舞步踏于莲花方砖之上，犹如仙子凌波，微步若飘，两袖如云素绢倏然跃空盈丈，如月光委地。清音流动姗姗，莹薄天织收放有致，恍若霞彩临空，惊见仙鸿照影。

　　殿上众人一俱屏息敛声，皇上久病初愈，尚精神不足，却也眯起双眼，手指轻敲龙案，似沉醉其间。清妩流连于女子绝美舞步，心中惊叹连连，却在她舞步飞旋间睨见一抹凌厉，那双深眸在宫灯照耀下奕奕夺人，将如蝶飞舞款款缠入心田。

　　筝音转急，舞姬快步飞旋向前，拍板沥沥如急雨。清妩觉察到身旁莳杰微微一动，似有警意，蓦地觉察到对面一束灼热，见是枕书笑容甚淡，目光却切切如网，将她细密拢住，仿佛她身旁就是万丈深渊，一步即可致命。

　　一缕诡谲气息缓缓浮于大殿之上，将那舞姬优美身影笼进昏暗。金碧辉煌的大殿正中，是什么无声无息，长袖一掷如风狂呼，瞬间将四周八盏描金烛灯扑灭！

　　大殿落进一片昏黄，人影撞撞，一抹杀机利如霜刀，迫在眉睫！横空匹练惊地而起，直直刺向鎏金御案上那金黄衣者，水晶珠帘清脆击地，四散蹦跳洒落荧光无数。

　　清妩遍体生凉，莳杰早已持剑跃身而出，她猝然抓住膝前挑金缠锦绫罗，却恍若无物，心内狂跳不定。那银光匹练如暗夜里一道妖娆白光，刺痛双眼，霞衣女子挥剑以对，毫不犹疑，决绝如赴死。

　　大殿安静，众人惊惧，只听见珠玉落地泠清，良久才有内侍惶恐声尖利破空，“来人呐，有刺客！”

　　皇室夜宴隆重，免于兵戎，因此羽林骑守在远处，顷刻间无法护圣，只听得刀剑相拼，霜刃直逼，秋水贯空里一道鲜血飞溅殿侧白绢绘绣屏风，犹如雪地梅花，妖艳触目。

　　殿上宫灯除却皇上座围，均被红衣女子挥袖拂灭，可见其武艺卓绝，即使臂上负伤也依然影飞如蝶，就连四皇子沈莳杰与骁骑卫尉朱苝强强联手也无法将其降伏。

　　电光火石间刀光剑影红颜飘飞，女子身轻如烟，一招一式极尽灵动迅捷，一如她夺魄舞姿绮丽飘逸。

　　清妩晃晃起身，银刀雪剑的亮隙照出不远处一个美髯长者精厉眸光，狭长双目隐在邪佞浓眉下幽然转动，若暗夜里伺机而伏的荧绿狼眼。

　　裂帛斯斯，雪剑染艳，女子一身红艳如血染，落在清妩眼里的面容一刹那模糊，仿佛是咳血而亡的母妃，又仿佛是梦中受刑而死的父王，当年都是这般血溅素衣，顷刻殒命……清妩微微张口，胸中涌上仇恨波涛汹涌，不由自主抓紧腰间匕首缓缓朝那人行去。

　　剑风无眼如锥如刀朝她刺来，清妩全然不觉周身诡异气息，只觉一道清风而过，缕缕墨香萦鼻，顿时天旋地转，待站稳时只见对面一袭洁白凝步，而护着她的竟是莳杰，是他将她从剑锋刀眼下抢出。

　　清妩紧紧攀住莳杰双臂，咽喉似被钝刀割过，说不出一声“谢谢”，只堪堪见对面男子模糊一笑，耳畔却是莳杰愠意话语，“你给我小心点！”

　　清妩凝滞，他未来得及，而他却刚刚好，救下了她。

　　殿外锵锵如雷，羽林骑队匆匆赶至，架起弓箭团团围住诡艳深红，季営一人当先断喝，“莫要抵抗，速速就擒！”

　　红衣女子步履一缓，蓦然回首深望，猝不及防身旁朱苝重刀一刺，红裳撕裂成缕，丝丝飞舞如虹，只见莳杰从旁跃上，被她格剑一挡，银光悠然晃动，清妩这才瞧见她那如丝缎般纤薄的利刃，雪亮如电，腰间束带早已不知去向。

　　女子猛一呛，一口鲜血溅落殿前，猩红刺眼，她却在下一刻飞奔而起，朝季営方向厉厉迫去。
　　季営瞬时愣住，眼底惊痛如丝，迟迟无法下令放箭，眼睁睁瞧见女子冲出羽林包围，就要消失夜幕，突见一道雪光惊绝红魅身影，瞬如流星陨落天际，一袭飞虹惶然落地惊起飞鸟无数。

　　满殿惊惧哗然，众人忧急目光被那落地飞虹束成一股，齐齐循刀望向致命之人。

　　凌空一刀绝红颜，万般障孽从此结。

　　朱苝手中空空如也，一柄长刀刺进倒地虹影，诡丽异常，腥浓逼仄，香魂一缕随风而散。清妩喉间发紧，一口气提在胸中滞碍万分，无端觉得悲怅，转眼再看季営，见他唇瓣微动，似在轻呼，竟幽幽瞧得明白，仿佛是唤一个人的名字，“絮之……”

　　季営呆呆立于殿前如一尊玉雕，仿佛一窖冰块兜头罩下，顷刻冷到骨子里。直到殿上皇帝低哑声响起，才惶惶下跪领罪——身为羽林骑郎将，竟让宫中混入刺客，卫护不及尚不说，更未生擒刺客，乃玩忽职守之重罪，必连降三级，削为左羽林少将，专掌皇宫城门巡防。

　　原骁骑卫尉朱苝护驾有功，虽未留得刺客活口，仍是大功无边，着晋为羽林骑朗将，总掌八千皇家精锐羽林骑，护皇族，卫天子，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第二日，朱苝上奏圣上，经查实，此女刺客乃昔日越靖王麾下谋士佟朔之女佟絮之，当年越靖之乱后，圣上宅心仁厚，只将佟朔家中一干女眷发入各家各府中为奴为婢，所有男丁发配边疆充军，不想这佟絮之蓄意报复，实乃忘恩负义之重罪，圣上大怒，下令削去季営官职贬为左羽林将士，佟絮之尸身曝于荒野以示天罚。

　　一夜之间，权位变换转梁换柱，曾深得圣宠的羽林骑郎将季営由天坠地，前夜官帽不保兵权锐减，后日便遭连带之罪，眨眼之间荣耀尽失一点不剩，威信扫地，知情者乃以为季林羡之旧案重翻，其孙连带之罪终不可免。时人莫不以为四殿下沈莳杰储位羽翼重重受创，再难争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