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尹玲娜

27、二十七

　　我们几个许完愿，捐了香火钱就下山了。天色渐渐黑了，山路越发难走。一开始，我们手牵着手，走成一条竖线，后来，我们发现，走在最后老零忽然不见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一时间我们都很慌，光线越来越昏暗，这让我们更慌了。

　　我们几个人之中只有小刘带了一个手电筒，这会成了救命的工具。

　　“老零！老零！”

　　我们几个人扯着嗓子喊了老半天，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一声回应。

　　是鬼？是野兽？是什么不明所以的神秘现象？老零被外星人抓走了？几秒钟的时间，无数令人恐惧的念头在我们几个的心中闪过。

　　就在这个时候，抓着手电四处照的小刘忽然惊呼一声：

　　“你们看！那里有个洞！！”

　　我们闻声，忙凑过去看。

　　一看，发现还真的有个洞。洞口不大，是能刚刚好容下一个人的大小。洞是竖直向下开的，样子看上去很奇怪。靠近了，还能感觉里面有“呼呼”的风在吹，还有隐约的“哗啦哗啦”的声响。

　　小刘拿手电筒招进去，结果发现手电筒的光在里面根本不起作用，根本照不亮任何东西。

　　诡异，太诡异了。

　　我们几个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老零该不会掉进这个洞里去了吧？”

　　小刘皱着眉头，看着那个黑黢黢的洞，问我们。

　　小刘的话音刚落，洞里忽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阿绵听见声音，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不要不要，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走我要走！我要下山！！！”

　　阿绵忽然像疯了一样。

　　我拽住阿绵的胳膊，说：“不能走！老零还没找到呢！我们要是走了，老零说不定就没活路了！”

　　阿绵说：“我不管老零！老零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要走我要走！ 你放我走！！！”

　　阿绵坚持要走，我不让她走，结果我们推推搡搡，阿绵一个不小心，竟然摔倒，直摔进了那个洞里。

　　阿绵掉进去之后，我和小刘面面相觑。

　　小刘面无表情的说：“阿辉，你杀人了。”

　　我说：“我靠，不至于吧。”

　　小刘说：“你把阿绵推下去了。阿绵的家人找不到人，过几天就会有警察来调查你的。”

　　我说：“不会，警察又不知是我推的。哈哈，我要下山了。阿绵死了，太好了！”

　　我脸上带着笑意。

　　说完这句话，一种十分浓重的诡异在薄暗的空气中蔓延。

　　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我忽然惊出一身冷汗。

　　我从来没想过要加害阿绵，也从没想过要让阿绵去死，可是这话居然是脱口而出，它居然是我说出来的，就像是本能反应一样。

　　我这是怎么了……

　　我忽然意识到，是洞的问题，那个洞一定有问题！

　　就在这时候，小刘的笑声忽然打断了我的思维。小刘的笑声又尖又细，简直像一个女人，我甚至不敢相信那笑声是小刘发出来的。

　　我赶紧转身去看小刘，我说：“小刘怎么了？”谁知小刘二话不说，忽然伸手死死扯住我衣服后面的帽子，尖笑着说：“你去死吧！你给我去死吧！你死了这些就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小刘一边说，一边拼命将我往那个洞口推，我恐惧极了，拼命的挣扎，与他扭打，我说：“小刘！你疯了吗？！什么东西都是你的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啊！小刘！！我说阿辉啊！”

　　可是小刘的神智已经市场，他的表情已扭曲得叫我头皮发麻。他的力道也忽然比平时增加了十倍，我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疯了，疯了，一切都疯了。

　　明明几分钟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是那个洞，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洞。我彻底绝望了，我放弃了反抗。小刘顺势一推，我摔入那洞里，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天空。

　　终结来得这么快，甚至来不及恐惧，来不及细想。就在我准备沉入万丈深渊的时候，我的身体忽然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拖住了。

　　那东西很软，比棉花还要软上很多。而且还很温暖，很像一团肉。

　　我停止了坠落，心还在胸腔里“砰砰”乱跳。

　　我伸手摸摸拖住我的那团“肉”，我才发现，原来那不是肉，而是青青的草地。广袤无垠。很像大草原。和大草原不同的事，这草地上的草更柔软，且有温度。很像人的体温。

　　我想我可能出现了幻觉，我被小刘推下了洞口，这里是洞里，应该暗无天日，逼仄狭窄，怎么可能会有广袤无垠的大草原？

　　但如果这真是幻觉，那这幻觉也挺不错的。我这么想着。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幻觉，现在有机会体验这么真实的幻觉，岂不是像又过了一遍人生？我这么想着。

　　所以我开始毫不客气的幻想了，那些在现实中渴望，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实现的东西。现在他们可以通通实现了。

　　我第一个想起了我上小学的时候，特别想要的那辆玩具车。可是那时候家里太穷，穷得连饭都吃不起，穷得连穿衣服都要打补丁。所以我自然并没得到那辆玩具车。可是那辆玩具车对我的吸引力是巨大的。

　　我以为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以为时过境迁，那份欲望终究会淡化消失，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直到现在，我的头脑里一下子蹦出那辆玩具车，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是错的，我自己骗了自己。但是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那玩具车的颜色真好看啊，它的样子真拉风啊，我把它带到学校，所有的同学都羡慕我，他们知道我家里很有钱，竟然很买得起这么好看，这么炫酷的玩具车。他们都羡慕的围着我，用仰视的眼光仰视着我，我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我是他们心目中的幸运儿，我是他们想成为的对象。

　　他们会向他们的父母抱怨，为什么他们不是我。就像我曾向我的父母抱怨，为什么我不是他们。

　　这让我的心情非常的舒畅。

　　一眨眼，我从小学的教室踏入了高中的教室，那个曾因为螺蛳粉跟我分手的，我那个纯洁美好的女朋友就坐在那里，就坐在教室的正数第三排。那是好学生的专座。她很漂亮，很能干，很聪明，学习也和很好。和她比起来，我则好像一无是处。

　　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但是她喜欢我。所以我总对她不理不睬。她的优秀，她的美好每每让我自惭形秽。这让我越发的喜欢伤害她，喜欢看她失落，看她痛苦，看她受挫。这样我的心里就会有一种变态的满足。好像这样，我们两的差距就没那么大了。好像这样，我在她面前就没那么糟糕了，这样，我心里与她的那条鸿沟就被填平了，是被她的痛苦填平的，我平衡了。我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我应该把她踩在脚下，让她仰视我，而不是我来仰视她。因为我是男人。

　　教室外的阳光是那样的刺眼，那是一个星期六，星期六的补习班可以不穿校服，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垂顺着，她正低着头口中默念着英文单词。

　　她英文很好，每次都考年纪第一，可是她还是那么用功。她的用功让我感到愤怒。我不能容忍。因为我的英语总是年纪倒数。我不能容忍她那么用功的把我甩在身后。她是我的女朋友，她不应该超过我，她应该歉疚我。她在我面前应该像个傻瓜。

　　我愤而冲上去一把扯过她手中的书，大怒着骂她：“你成绩已经那么好了还学什么学？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想把我甩在身后是不是？！”

　　她惊恐的看着我，我扬手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她满眼都是泪水，她可怜的样子让我心生一种扭曲的快感。

　　“女人就应该是这种不中用的样子，只会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别的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凶狠得瞪着她，对她如是说。

　　“女人学习那么好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回归家庭？相夫教子就是女人存在的意义。聪明好学是女人的罪过！”

　　我如是说。

　　我刚说完，我纯洁美好的女朋友手里忽然多出了一个襁褓，襁褓里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

　　我纯洁美好的女朋友满眼是泪的仰视着我，说：“老公，这是我们的宝宝啊。她已经五岁了！”

　　我一愣，忽然回想起来。

　　是啊，是啊。我们已经有孩子了，我怎么把这件事都忘了？

　　“叫爸爸！叫爸爸！”

　　我捏着孩子的手，两眼望着孩子的小嘴，急切的说。

　　我纯洁美好的女朋友目光温柔的看着我说：“她还不会说话，我还没有教她说话呢。”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教她说话？这是做母亲应该做的事！这是你做母亲的失职！你不是一个好母亲。”

　　“她爸爸死了。”我纯洁美好的女朋友对我说：“他爸爸临死之前叮嘱我，女孩不可以聪明好学，聪明好学是女孩的罪过，所以我不敢教她说话，等她长大了，我就把她随便卖一个男人赚点嫁妆，她不会说话，想必将来也不会忤逆她的婆家和丈夫，她会是一个好儿媳，好妻子。生女孩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女孩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生女孩是替别人养的啊！”

　　我纯洁美好的女朋友说完，低下头去，温柔的抚摸着婴儿的脑袋。那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我心里非常舒服。

　　我说：“你说得没错，他爸爸确实这么说过。你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这时候，忽然一声巨响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一声巨响之后。我那纯洁美好的女朋友，我的女儿全都不见了，她们消失在空气中。她们消失的地方出现一座金山。那金山上有无数的摩托车和无数美女。

　　她们都在向我招手。

　　我两眼都看直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女。我是在做梦吗？如果这是梦的话，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哦，那座金山上有一家店，那不是我的摩托车修理行吗？

　　它现在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摩托车修理行了！我一个人包揽了全国摩托车修理业务，还有专营业务，我发大财了！老零想要功成名就发大财，可是他的美梦没能做成，而我做成了，太好了！谁让他是个蠢货呢？很久之前我就很想提醒他买面镜子来照照自己。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想功成名就发大财？简直是愚蠢可笑，自不量力。

　　配得上“功成名就发大财”的就只有我。

　　那个阿绵，她也不看看自己画的图纸像个什么样子，就妄想要做世界一流的建筑设计师？简直要叫人笑掉大牙！还有那个韩东，也不看看自己写的小说是个什么德行，狗屁不通，居然就想变成受万人瞩目的作家？实在是太令人捧腹。还有那个小刘，做煎饼就做煎饼，这么没出息，这么没本事的东西，竟然还说自己的抱负就是做煎饼，岂不是自欺欺人，打肿脸充胖子吗？承认自己是个没用的蠢货对他们来说有那么难吗？

　　这真让我感觉匪夷所思，人就是不能正确的认识自己，总是用仰视的目光打量自己，人可真是自负的物种，真是可悲啊。

　　自负是人的特性，放眼动物界，没有其他的动物像人这样自负，这样不自量力。吃草的兔子不会以为自己可以捕杀一头公牛。山里称王的狮子不会幻想自己可以展翅高飞。只有人，明明没有翅膀却自认为自己能飞，明明没有利齿却自认为可以降伏猛虎。人是动物里最聪明的，也是最蠢的。

　　我手脚并用的开始攀爬那座金山，那金山好高啊，怎么爬也爬不到头，但是满地的金子，我好高兴啊，那金子的亮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我浑身都是金色的了。
　　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我有一座金山！我终于爬上山顶了。

　　山顶上很冷，没有人，只有我的摩托车修理行。我真开心啊。这里就是顶点，是这个世界的顶点。山下的一切像蚂蚁，我随便一脚就能踩死好几只。

　　“阿辉哥！”

　　有人叫我。

　　“阿辉哥！”

　　是谁在叫我？我环顾四周，这声音好熟悉，但是这周围没有人。

　　“阿柏？是阿柏！”

　　我忽然反应过来。

　　“阿柏！阿柏！你在哪里？”

　　我扯着嗓门大喊。

　　“我在你脚底下呀阿辉哥！”

　　“在我脚底下？”

　　我赶紧低头看，不看不要紧，一看真的吓一跳。阿柏真的就在我的脚底下，被一堆金子埋着，只露出一张小脸。

　　我赶紧蹲下去，“阿柏，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被急，我这就挖你出来！”

　　谁知道我说完这句话，阿柏忽然哭了。

　　“你不要挖我出来阿辉哥，你挖我出来这座金山就会塌的！你会变得一无所有的！只有我被永生永世埋在这里，你才能拥有这一切！否则这一切都会消失的！”

　　“什么？这金山会塌？”

　　我难以置信，同时心中充满恐惧。这金山是我的财富！它是我的，它怎么能塌？我不能让它塌！我不能变得一无所有！我这么想着，强烈的想着。

　　“阿辉哥，好难受，好痛苦，你救我出去！你救我出去！”

　　阿柏口风一改，竟然又叫我救她。

　　我说：“不行！我不能救你，救了你我就会失去这一切！我不要失去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的！”

　　阿柏哭得更厉害了，

　　“我是你女朋友，你不爱我了吗？我是一条生命啊！你不愿意让我活下去吗？”

　　我大笑：“爱值几个钱？你的命值几个钱？你死了我可以去找更多比你漂亮一百倍的女朋友！女人本来就是消耗品，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赶紧去死吧！爱在金钱面前一文不值！”

　　我说完，阿柏的脸变形了，她变成了阿绵，

　　阿绵哈哈大笑：“我早就知道你是这种人，你被阿柏骗了，只有你救出她来，这座金山才不会塌陷，否则……”

　　阿绵的话还没说完，我只感觉我的脚下忽然一空。

　　我的身体又开始不停的下落。

　　金山塌陷了。阿柏她骗了我。我在心中暗骂她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居然欺骗她的男朋友。她不爱我了吗难道？我在心中默默的怨恨她。

　　羊羊羊，四周都是羊。我又回到那片“大草原”上了。羊围着我“咩咩咩咩”的叫。我心里很烦，我的金山没了。我非常的愤怒。它本该是我的，它本该属于我！就是阿柏那个贱人，她是个喜欢算计人的婊子，女人果然没有好东西，都是蛇蝎心肠，我默默的想着，心里越想越恨。

　　那些羊还是围着我“咩咩咩咩”的叫，我烦极了。

　　“滚！”

　　我顺手抓起手边的一根木棍，混乱打了一棍子，正打在一只羊的腿上。

　　“唉哟！好疼啊！”

　　那只羊皱褶眉头大叫起来，

　　我惊讶的嘴都合不拢了，这只羊居然会说人话！

　　“你你你你你你……你是妖怪！”

　　我指着那只羊，浑身颤抖。

　　“你才是妖怪！”

　　那只羊不屑的瞥我一眼。那只羊说完这句话，所有羊都围了上来，它们用头上的尖角对着我指指戳戳，窃窃私语。

　　“你们看啊，它长得好奇怪，它浑身都没长毛！”

　　“是啊是啊，它头上没有角！”

　　“它的嘴怎么长那样？”

　　“它的脚怎么长那样？”

　　“它的叫声怎么是那样的？”

　　“它真是个怪物！”

　　“它真是个怪物！”

　　“它真是个怪物！”

　　“我们要杀死这只怪物！”

　　羊群开始行动了。它们要杀我。

　　我吓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逃命，我拼了命的跑，四周全是羊，目力所及，全都是羊。这里是一个羊的国度。

　　在我的印象里，羊是一种很弱的动物，可没想到这里的羊个个彪悍，跑起来不比猎豹慢。它们很快追上了我，几只羊合力把我按倒在地，它们的蹄子踩在我头上，我能闻到它们肚子上那阵阵的羊粪味。

　　“报告村长，抓住那只怪物了！”

　　那只蹄子踩在我头上的羊说。

　　“很好。”

　　那个被叫做村长的羊长着很长的胡子。它步伐缓缓的朝我走过来。

　　“说！是谁拍你来的？”

　　羊村长问我。

　　我惊讶于我居然能听懂它们的话。

　　“没人派我来，你们误会了，我是被我朋友推下来的！”

　　“是你朋友派你来的？你朋友是不是它？”

　　羊村长说完，另外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扔在我面前。我一看，惊呆了，那人居然是老零！

　　“老零？！！！”

　　老零侧过头望着我，他的表情和冷漠而平淡，透着绝望的奇袭。他只看了我一样，就把头调过去了，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

　　“老零！我是阿辉！我是阿辉啊！！”

　　“是了，它们俩是同党！我们要交给族长审问！”

　　羊族长很满意的看着我们俩，抓住我们俩，它肯定能得到不少好处。它高兴得羊胡子乱颤，说：

　　“快！把它们押去见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