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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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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一直以为老零是去培训了,直到那天我在一家中医诊所门口遇到骂骂咧咧的老零,我才知道,老零这些天不在野风铃,原来是去看病了。
我问老零是什么病,老零说,他得了亚健康。
我觉得很奇怪。一般人得病,都是发烧、感冒要不就是拉肚子。这好歹是个症状。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得了亚健康。因为亚健康是一种状态。
我把他从医院门口拉走,问他:“老零,你到底怎么了?”
老零说:“就是亚健康啊!”
我说:“亚健康不就是没病吗?”
老零说:“亚健康怎么能是没病呢?那是不健康的表现!那是很不好的状态!那是一切问题的开始,你听过这样一句话没有?叫做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你还听过这样一句话没有?叫做以小见大,管中窥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之台……”
我说:“行了行了行了,你少那么多废话,我这个人从来不拜心灵导师。留着传授你的女弟子去。”
老零说:“哎,我要摆脱亚健康,否则我就没力气传授女弟子了。”
我说:“刚才医生看了怎么说?”
老零说:“怎么说?屁都没说!”
我说:“屁都没说?”
老零说:“屁都没说!”
我说:“屁都没说你手上的药哪里来的?”
老零说:“医生配的。”
我说:“屁都没说就给你配药?”
老零愤怒的看着我:“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是说我骗你?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医生说了,但是我诬陷他屁都没说?你不相信我是不是?你不相信我?”
我说:“你干嘛这么愤怒?我屁都没说。”
老零越说越愤怒,说完,拖着我就往医院里走。
我说:“老零你要干嘛?你现在已经是当经理的人了,你是领导啊,你要冷静,领导都是冷静的。”
老零说:“我本来也觉得领导应该冷静,但是那个医生让我很不冷静,本来我已经有点快要冷静了,可是现在你不相信我,我根本无法冷静。”
老零扯着我到挂号处挂了一个医生的号,据说就是刚才帮他看病的那位医生。
这位医生号称是本诊所的头号专家。诚然,这位专家的挂号费确实配得上他的头衔,只是根据老零的描述,他的医术与他的头衔以及挂号费用成反比。
诊所里的人不多,但是我和老零依旧坐在候诊室等了两个小时。
我说:“老零,你何必为了让我相信你,花钱又花时间?更何况我又没说我不相信你。”
老零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要让你亲眼看看那个医生是不是屁都没说。否则我今天吃不下睡不着。”
两个小时之后,终于轮到老零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据说是那位专家的助理的年前女人出来把我和老零领进了一间安静的小办公室里。
她让我和老零坐下,问我们谁看病,我指指老零。女人让老零在她对面坐下。然后开始她拿起一只圆珠笔,摊开一本笔记本,开始了她无休无止的发问。
“你哪里不舒服啊?”
“我浑身的都不舒服。”
“哦。具体是哪里?”
“哪里都不舒服!”
“吃饭怎么样?”
“还行。”
“睡觉呢?”
“凑合吧。”
“□□呢?”
“一般般。”
“便秘吗?”
“不便秘。”
“喜欢吃什么?”
“都喜欢。”
“有没有特别喜欢吃的?”
“没有。”
“平时常吃什么?”
“大米饭。”
“喝酒吗?”
“喝。”
“抽烟吗?”
“抽。”
“有没有什么特殊嗜好?”
“没有。”
“有没有慢性……”
“你有完没完?!”
老零拍案而起:“审犯人呢?望闻问切,你怎么光是问个不停?其他三个呢?你们说你们要是遇上个哑巴是不是就不用看了?”
专家助理很严肃:“请您安静一下。这是我们的例行工作,请您配合。不知道这些,我们教授没法帮您看病。”
我也劝老零,我说:“老零,钱都花了。你要配合别人的工作。”
老零说:“我是来看病的!我不是来配合工作的!我要见你们教授!”
专家助理不愧是专家助理,她的心里素质非常好,面对老零的暴躁,她缓缓的起身,说:“好吧,那请您跟我来。”
在她的脸上,除了对老零的鄙视,我看不出任何其他的表情。
专家,也就是被专家助理称作教授的那个医生的办公室就在这间办公室旁边,但是它的面积比这间办公室足足大了三倍。
专家助理把我和老零带进房间。然后把那本笔记本恭恭敬敬的递给那个专家。
专家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了一会笔记本,然后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对老零说:“把手摆到着上来。”
老零不耐烦的摆了一只上去。
专家说:“两只。”
老零不耐烦的又摆了一只上去。
专家用从纸巾盒里抽出来的纸巾擦了擦老零的手腕,然后两只手搭上了老零的脉。
专家沉默着搭了一会,问:“哪里不舒服啊?”
老零说:“刚才那个女的不是问过了吗?”
专家说:“她问是她问,我问是我问。”
老零低声骂了一句,开始重复他刚才的说辞:
“我浑身的都不舒服!”
“具体是哪里?”
“哪里都不舒服!”
“吃饭怎么样?”
“还行。”
“睡觉凑合。□□一般。不便秘。什么都喜欢吃,平时常吃大米饭,抽烟喝酒没有特殊嗜好!”
“……”
老零不等专家问话,不耐烦的自己全部“交待”了。
专家似乎还不满足,又问老零:“你平时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
老零说:“我有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和看病有什么关系?”
专家说:“当然有关系,你特别喜欢吃什么,说明你有那方面的病!”
老零更生气了,说:“我特别喜欢吃鸡肉,你说我有什么方面的病?!”
专家说:“这位病人,你不要这个样子我告诉你,你要尊重医生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我们医院都不要开下去了。”
老零说:“好,我尊重你,你告诉我喜欢吃鸡肉是什么病?”
专家说:“鸡肉是阴性的,是潮湿的,喜欢吃鸡肉对身体不好,你要少吃。”
老零说:“那我吃什么肉对身体好?”
专家说:“吃什么肉都对身体不好。”
老零说:“那我吃什么对身体好?”
专家说:“吃菜。”
老零说:“好!那我以后就吃菜!你刚才给我把脉,我是什么脉象?”
专家说:“你就是湿热,要多喝水,然后别吃鸡肉了,知道吗?”
老零说:“多喝水,不吃鸡肉,就能好了吗?”
专家说:“当然还要吃药。”
专家说完这句就不再说了,他开始低头奋笔疾书。
我们安静的等了十分钟,一张十分复杂的,让人眼花缭乱的药方终于从专家的笔下横空出世。我数了一下,足足有五十多味药材,一个疗程要吃十副,全部费用需要一千多块。
专家看着老零,语重心长的说:“年轻人,你肝火太旺,要吃药。去吧,抓药去吧。”
老零拿着药房,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过了好一会,他的表情才恢复正常,说:“好的,谢谢你,专家,你真是个好专家。”
说完,老零拉着我出来了。
刚出诊所的门,老零就扔了两张药方给我。
一张是刚才那个专家开的,另一张,还是刚才那个专家开的,然而,两张方子上面的药完全不一样。
那个专家不仅不记得老零曾去看过病,他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开过的方子了。
老零气得呲牙咧嘴,把两张药方甩得哗啦啦的响,问我:“你说我现在是应该按这张方子拿药,还是按这张方子拿药?!”
我说:“你不要这么愤怒,你听过这样一句话没有?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样一条河,这个放在这里也适用,两个小时之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已经不是同一个你了,所以专家随机应变,给你开了新方子,这正是他医术高明的体现。我看这样吧,两张方子的药你都拿,吃完这一方吃那一方,你很快就会摆脱亚健康,你很快就会有力气传授女弟子的。”
我们正说着话,旁边忽然有两个人大吵起来。
我回头一看,是一男一女,那个男的还有点眼熟。
“小刘!这不是小刘吗?”
毕竟同事一场,老零第一个认出了小刘。
自从韩东辞职之后,小刘也不在那家公司干了。又或者说,他干不下去了。因为他和韩东的事已经在公司里面传开了。
小刘家是开煎饼摊的,小刘没办法,只好回家继承家里的煎饼摊。
继承煎饼摊很容易,不像继承一个巨大家业那么困难。
继承煎饼摊只不过是从他爸的手上接过摊煎饼的铁板和锅铲,加上□□盒调料。这样,就完成了家业的传承。
老零因为专家给他开了两张方子的事情而愤怒,我也为了要劝导老零而一直苦思冥想。所以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原来那个中医诊所旁边就是小刘家的煎饼店,只不过这家煎饼店虽然在内部完成了家业的传承,但是在外部,他的名号暂时没有更改。依旧叫——老刘的煎饼店。
老刘的煎饼店生意很好,平时一天能卖出去一百多个煎饼。
只不过今天天下不大好,买煎饼的人不多。所以给了小刘处理家务事的机会。
和小刘吵架的那个人是煎饼店的准老板娘,也就是小刘的未婚妻。
我和老零对此已经不感到惊讶了,毕竟韩东和阿绵的事已经足以让我们见怪不怪,处变不惊。
不出我们所料的,小刘的未婚妻和阿绵一样,也不过是小刘的掩护而已。
果然,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吵得翻天覆地。
我和老零听内容,小刘和他的未婚妻吵架只不过是为了一种酱该不该加在煎饼里。
老零被小刘和他的未婚妻的争吵转移了注意力,他突然开始有点同情小刘,他记得很清楚,小刘在公司里的时候十个非常聪明干练的人,放假从来不休息,加班从来不要加班费,上级的黑锅一直自己背,因此经常受到领导表扬,说他是一个乐于奉献、热爱工作、有责任感的大好青年。
可这个大好青年现在堕落了,他从公司辞职跑到了一个小煎饼摊子里,为了该不该加一种酱料而和未婚妻吵得面红耳赤。这不应该是他的生活。
老零的愤怒消散了,他忘记了愤怒,忘记了被开了两张药方的事。这也不能怪他,男人就是这么健忘。
他面带同情的走到小刘面前,说:“小刘,你还记得我吗?”
小刘看他一眼,愣住了,然后他不高兴的坐回凳子上,说:“有什么事吗?”
小刘的未婚妻明显对有人打断他们的吵架非常的不快,那拿起一把擀面杖对着老零:“你是什么人?没看到我正和我老公吵架吗?!!”
老零说:“嫂子,你们还没结婚,他怎么就成你老公了?”
小刘的未婚妻说:“关你屁事!滚滚滚!今天不卖煎饼!”
老零不屑和女人争斗,对小刘说:“小刘,好久没见了,我们出去喝一杯吧?”
小刘说:“没钱。”
老零说:“我请!”
小刘又看看我,想了一会,说:“那好吧。”
我和小刘、老零来到一家烤串店。我们各要了五十串烤串。
老零慷慨激昂的说他请客,完全忘记了他亚健康的事,吃起烤串来一点“呼哧呼哧”,一口能撸三串。
他一边含混不清的咀嚼着羊肉串一边和小刘说话,他说:“小刘,你就算不在公司干了你也应该去找个新的工作,你还这么年轻,你怎么能就这么窝在家里头卖煎饼呢?这样你的前途怎么办?这样你的事业怎么办?你这样是没有前途的!”
小刘皮笑肉不笑,索然无味的吃着一串烤腰子。
“我这样没有前途,那什么样才是有前途?再换一个公司当秘书就有前途吗?卖煎饼有什么不好,我做的煎饼很好吃,比我爸做的好吃多了,我每次看到买煎饼的人拿着我的煎饼狼吞虎咽我就特别高兴,我觉得我可以给人带去快乐,我觉得我做的事有价值。我做的开心。我在公司做秘书就从来没开心过!”
老零还是坚持他的看法:“你做事不能光顾开心不开心啊,我们是男人,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要有事业!要有前途!要有地位!”
小刘还是皮笑肉不笑,索然无味的吃着烤腰子。
“地位有什么用?前途有什么用?他们就像我做的煎饼,做得再好看,吃进肚子里,几个小时之后拉出来的还不是一坨屎。”
老零摇摇头,说:“小刘,你这样想就不对了,你这是消极思想!消极!太消极!消极不好!我们要积极乐观!阳光向上!我们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往好的方向想,这样人活着才有动力!这样人活着才有精神!不然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每天都这么消极,每天都半死不活的,这个社会还怎么进步?全人类还怎么发展?”
小刘依旧皮笑肉不笑,索然无味的吃着烤腰子。
“这个是世界本来就是消极的,消极就是这个世界的本质,我怎么能不消极?你们这些乐观的人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世界的本质?你们为什么要对它视而不见,熟视无睹?这个世界有白天又有黑夜,有光也有影,可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黑夜,不肯承认影子呢?你们这样会被你们自己害死的,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你们不仅需要白天和光,你们还需要黑夜和影子,但是等到那个时候,黑夜和影子已经抛弃你们了。”
老零对小刘的话不以为然,他抓来一串金针菇,撒上孜然粉和红辣椒面,吃得“嘶嘶”的咂嘴,很是带劲。
他的眼睛里面充满了乐观,充满了斗志,这种乐观和斗志是一直处在逆风状态中的小刘所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忍受的。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了小刘的说法是正确的。因为很快的,一个让老零无法再乐观的消息传来了。
老零被野风铃解雇了,就在他吃金针菇的时候。
老零接完电话,他的那串金针菇还含在嘴里,但是他的牙齿现在好像已经不听他大脑的指挥了。
他的大脑暂时的中止了运作,他的大脑有点无法处理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正在和他激烈的抗议。但是他的大脑也很快知道了,这种抗议是无效的,现实是无法抗议的,因为现实总是自说自话,从不征求谁的意见,也不接受谁的反驳,像个令人憎恶又恐惧的独裁份子。
老零自当上经理到现在才不过才半年不到的时间。
他才威风了半年不到的时间。那些曾经让他昂首挺胸的,让他威风凛凛的,让他扬眉吐气的,让他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的头衔就离他而去了。
那可是他拍了好几个小时的马屁才换来的头衔。没想到,这个头衔的消失只需要五分钟的时间。
老零的金针菇从嘴里掉了出来,掉在地上,被外面跑进来捡漏的一只流浪狗顺嘴吃了。
小刘面无表情的看看老零,又看看那只流浪狗,然后把自己吃的索然无味的那只腰子也给流浪狗吃了。
小刘的吃得索然无味的那只腰子,流浪狗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它对小刘摇摇尾巴表示感谢。
小刘对它笑,说:“不用客气。”
今天老零提议过来吃烤串,还破天荒的愿意慷慨解囊本来是为了安慰和开导小刘。结果现在需要安慰和开导的人变成了老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明明串还是那个串,但是老零却再也不能津津有味的吃他的串了。
老零打电话的时候喜欢开公放,他被解雇的事,我和小刘都听见了。
小刘依旧面无表情,时而皮笑肉不笑。
沉默了一会,小刘两眼看着手中的一串烤香菇,说:“老零啊,想开点,也就是那么回事,会给你带来快乐的事你要警惕它,因为它给你带来多少快乐,就可能给你带来多少痛苦。你不能一直沉浸在快乐里面,你不能不警惕他,否则你就会一败涂地。”
老零还没有换过劲来,他的样子,已经一败涂地了。
“我的……我的……明明是我的!”
老零开始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
“经理的位置明明是我的,它是我的!我就是经理!经理就是我!我每天努力工作,我每天笑脸迎客,我的业绩是整个野风铃最高的!我的顾客反馈率是整个野风铃最好的!我的下属都对我最满意,我的领导经常夸我工作做得好!领导一挑眉毛我就知道他要喝茶,领导一弯腰,我就知道他的放屁,我把他们伺候得舒舒服服,他们的脸上每天都挂着满意的笑!我哪里做错了?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开除我?为什么要开除我?!!我是经理!我是经理!他说把我开除就把我开除了!凭什么?!凭什么?!!”
老零今天没喝酒,可是他的样子很像在发酒疯。这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了酒的真正作用,酒的真正作用就是给人一个发疯的借口,也给看那些发疯的人的人一个原谅那些发疯的人的借口。
酒是强人的挡箭牌,懦夫的避难所。
“不行!我要去找刘春花!我要去找刘春花!他妈的我要打死那个臭娘们!!!”老零拍案而起。
我拉着老零,我说:“老零,何必呢,你就是去找刘春花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当然有用!我要找她讨个说法!!”
我说:“你当经理,是刘春花提拔你的,现在你被解雇了,说明那个刘春花在野风铃说话也不算数,说明她也不能算是野风铃的最高领导,掌握野风铃大权的肯定不是她,要不然你怎么会被解雇呢?”
老零想了想,说:“你意思是老金把我解雇了?”
我说:“不管谁把你解雇了,反正你已经被解雇了,解雇了就是解雇了,人家已经做了这个决定,你还找人家有什么用呢?!”
老零说:“不!我要找!我要问他们为什么解雇我!”
我说:“人家想解雇你就解雇你还要问什么为什么,当初人家聘你的时候你怎么没问为什么?”
老零说:“我不管!我老零从不吃闷亏!我要问清楚!我一定要问清楚!经理是我的!经理是我的!谁都别想抢走!!”
老零说着就要往烤串店外面冲,看样子他是不想付这顿烤串钱了。我赶紧拽住老零的胳膊,老零还以为我要拦他,他说:“别拦我!我要去找刘春花那个臭娘们算账去!”
我说:“我不拦你,你把账结了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