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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踏上征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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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书记还是被调走了!

      王书记走之前去了一趟忠叔家。忠叔亲自杀了一只两斤多重开啼不久的仔公鸡,用黄豆细细的煮了。忠叔炒菜很认真,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不紊不乱,恰到好处。他先把黄豆炒熟,用牙咬了脆蹦响,外皮金灿灿时候,倒进去一碗水煮开,然后用碗装了。等鸡肉用烧开的菜籽油慢慢的炒香以后,再把煮熟的黄豆倒进去慢慢的闷。

      王书记躺在忠叔家堂屋侧门的凉椅子上面,看着忠叔门口一丘丘泛黄的稻田,稍微远处的木屋村庄,鼻子里是鸡肉的香气。他沉默着发呆。似乎刚刚看见农民插秧,现在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刚刚看着高山上皑皑白雪,现在变成满山青绿。开春一来满山火红的映山红,洁白的樱花,慢慢的凋谢,往下就是金秋,树叶变黄,满山凋零,然后又会慢慢的变成皑皑白雪。

      来此地主事已经两年多,刚刚混熟基层,如今又面临调走的结局。王书记是个官宦之家,他从小就没真正的接触基层的人事,难得他父母为他规划的路线,如今偏离了预设的方向,心里一时抑郁,于情于理也正常不过。

      王书记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从小喜欢陶渊明似的虚无缥缈,内心又有说不出抱负。来到乡下,才明白现实是多么的残忍,用残忍这个词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事实确实如此。

      他一上任就雄心勃勃的想着招商引资,或者打造像张家界一样的旅游生态项目。从国道进来以后,远途有二十公里山路,路多在半山腰云山雾海穿行,路小而险,一拐三弯,路边是令人心惊胆战的万丈深渊,路里是刀削斧砍般千轫绝壁。大自然的神奇之处就在于,给你一个天堂,就会给你一条地狱之路。

      此地林木丰富,野竹茂密,野味数不胜数,原生态美食张口就来。更有许多群山中间的河谷盆地,田地四四方方,平平整整,油菜花开的季节,从半山腰公路俯瞰,如一幅幅西班牙田园写意油画。此地更有一座石头山,光秃秃的像一个睡着和尚的脑袋,脑袋朝天处有突起的眉骨,有微闭的眼窝,有十分挺拔的大鼻子,有宽厚的两片嘴唇,甚至于有肥厚的下巴,下巴上面长着稀疏的灌木乔木,活脱脱像人的胡须。延伸过来郁郁葱葱的群山,像人体一样连接了那个石头山,有颈部,有前胸,有卷曲的双腿。

      来考察的客商不是没有,竹架板厂或者木板厂老总,或者旅游公司的负责人,这些人战战兢兢从万丈深渊的小山路上进来以后,提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改路线,或者扩宽路面。

      更改路线几乎不可能,切不说惜土如命的农民不愿意让土地,单说截湾取直绕不开的山脉,如果用开隧道解决,预算是不可想象的。

      扩宽路面说是轻松,其实难度不亚于开隧道,首先是万丈深渊临河一侧不可能砌筑,靠山一边是极易引起泥石流的碎石,挖一块掉百块,高不可攀。就说靠街几个镇的民房,因为依山傍水,无处建房子,加上审批管理不到位,所以基本上家家户户能飘出公路一米是一米。如果扩路征收,补偿费用不亚于重新修一条路,搞不好就会是更严重的群体性事件。

      对于此地民风,他现在是见识了,用深山恶水出刁民最为贴切。这里靠近张家界,吉首凤凰,虽然现在划出了湘西,其实自古就是湘西地界。人多野蛮,剽悍,豪饮,气量又局限于视野,丁是丁卯是卯。说的好时大碗喝酒,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忠叔亲自把酒菜端上小木桌以后,王书记才回过神来,忠叔是他此处难得的朋友,为人忠厚细腻,完全不同于此地民风性情,又因为是同姓家门,所以一来二往,慢慢的就有了交情。

      忠叔倒了两杯酒道:“来吧老弟,我今天就称呼你老弟了,喝酒先,什么事情都不要多想好不好?”

      王书记举杯干了,用筷子夹了块鸡肉慢慢的嚼着,边吃边点头道:“香,嫩,辣味刚刚好,这是我大半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鸡肉了,可惜了,以后怕难得吃到了。”

      忠叔听说了王书记要调走的事情,他虽然不知道王书记调去哪里,但从他神态知道不怎么如意。忠叔干了酒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求无愧于心就是了。你主政两年多,旁人看不见你努力,我还能不清楚,要怪就怪这个地方不能让你施展拳脚了。”

      王书记摇摇头道:“忠哥,你我兄弟,我不说外话,悔不听你言,折在一块坟地,我心有不甘呀!”

      然后自顾自喝酒起来!忠叔劝他喝慢一点,两个人慢慢的就扯到张佑强的命案上面。

      王书记摇摇头道:“怎么破,破不了了,你想想,当时场面混乱,谢家村又是三三两两躲在后山,谁在谁不在,那个说得清,已经一命赔一命,估计想查也查不清了。”

      忠叔道:“这个事情确实也麻烦,几百口人,有躲家里没上山的,有上山没人证的,线索也没有,去哪里查呢!可怜那孩子,现在坟头都长草了!”

      王书记说:“可不是嘛!有什么办法呢!幸好没出什么大事情。那个张佑强,听说有些背景,我当时挺担心再闹下去无法收场呢!”

      忠叔道:“那我倒不担心,这边风俗虽然霸蛮,但有矛盾倒是内部解决,不可能让外人参加,不然以后老张家怎么在本地立足呢!我倒是谢谢你上次帮了张佑强弟弟大忙,不然好好的一家人就这样散了。”

      王书记道:“举手之劳,不说是你娘家人,就是没你这一层关系,我都会尽量帮忙。现在百姓是不怎么信任我们,活脱脱我们是高高在上的老爷一样,其实我们何尝不希望帮助大家呢!”

      两个人慢慢的喝了几杯酒,张婶又送过来几样小菜,临走时好奇的问道:“听说谢正坤这几天要回来了,他没牵涉进去吧!”

      王书记道:“查无实据,拘留个把月了,放回来也正常。这件事上我真的佩服你们红旗大队老三,真的算公平公正,整个案子也从来没听说打招呼施压力,我有时候都不能理解,有时候感觉特别懂你们在里面风土人情,有时候又特别不懂,像绕糊涂了一般!”

      忠叔道:“老弟,哪里都有英杰人物,很正常。我倒是担心你,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对未来失去信心,你还这么年轻,以后肯定会有一番作为的。”

      王书记举起酒杯邀忠叔干了,王书记明显喝高了,米酒口味淡,入口甜,可后劲足,但凡有主动要酒喝的外来人,百分之百已经醉了。

      忠叔不知道该不该再陪他喝下去,又不好不陪他喝下去。他看着眼前醉眼惺惺的家门,一下子想起自己家世代独门独户,形单影只的境况,竟然悲从中来,久久沉默起来。

      王书记走的时候,握着忠叔手道:“哥,我走了,明天去县里民政局上班,副局,一个闲差,坐冷板凳。哥,你有时间就过来陪我喝两杯,就喜欢这里米酒。”

      忠叔说好,忠叔陪着他走到路口,看着他摇摇摆摆的上了破破烂烂的吉普车,心里空落落的!

      王书记在车发动以后,又挣扎着下来,拉着忠叔手道:“哥,忘了告诉你,王慈不是今年毕业吗?上次听见你说找工作呢!你问问他想不想来民政局上班,我只能帮老哥这个小忙了。”

      忠叔拉着王书记手感动的道:“老弟,酒醒了再说,我怕你明天又忘了这个事情。王慈是想考公务员呢!他肯定愿意,真的感谢你大恩大德,过几天我带他来县里找你。”

      王书记生气的道:“看老哥说的,你当我喝醉了胡乱答应你是吧!我清醒着呢!早应该告诉你的,没醉,走了!”

      说完跳上车走了,留下目送的忠叔呆呆的站在那里。

      2
      张佑文最近老是做同一个的噩梦,每次都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阴暗狭窄的半山路上,脚下是万丈悬崖,头上是一眼望不到顶的绝壁,路两边的参天大树,在狂风中发出要断裂倒塌的‘叽叽喳喳’声音,让他毛骨悚然,感觉阴森恐怖。然而每一次,他都顺利通过,通过以后,转过山角,一轮刚刚升起的太阳火辣辣的照在他眼睛上,刺的他眼睛都睁不开。

      每次梦到此处时候他就醒了,梦清晰的在脑海中残留,刺眼的光似乎就在眼前晃动,满身的虚汗湿漉漉的,心跳还在高频率的跳动。然后一种狂躁的,心烦意乱的感觉便慢慢的占据胸膛。睡眠如随风飘散的雾气一样,飘飘荡荡的远离了他。黑寂寂的天地中,除了狗吠虫鸣,剩下的只有自己闪闪发亮的双眼,众人皆睡我独醒!

      张佑文的啊嗲张保图,自从上次请巫打发过后,神智虽然清醒了不少,晚上也未曾一个人去黑弥溪,但却急切的想再找一个后妈进来。张佑文被他弄的哭笑不得,村里同辈慢慢的也喜欢拿介绍新媳妇开他玩笑,张佑文除了心焦,几乎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人也许是矛盾的,张佑文这样想。不然说不通啊嗲的思维逻辑。一方面口口声声舍不得逝去的母亲,一方面趁母亲尸骨未寒,又想再娶。张佑文兄弟只能任由啊嗲闹腾去,反正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张佑文想,只要啊嗲正正常常,娶就娶吧!估摸着他们家这样四面通风屋顶漏水的家庭,也不至于有人真正的愿意进门。

      让张佑文忧心忡忡的是动用了老板这五万块钱,张佑文趁失眠时候细细的计算过好多次,按他目前每个月六百块计算,一年不吃不喝不花一分钱,需要七年时间偿还。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张佑武读书的开支,家里历年欠下的巨额债务,除了自己一肩承担,找不出推脱的理由。即使老板可怜自己,一个月扣一半工资,也需要十四五年偿还,这十四年债务,是个什么概念,他不敢想象。

      现在他开始有一点后悔自己当初的一时冲动,要是当时他没有动用那笔钱的打算该多好,至少他会轻松的多,此时此刻,他突然特别想念起自己阿娘起来,如果阿娘在世该多好,阿娘肯定看得出他心里的忧虑,会开导他,安慰他。他想着想着,眼泪就出来了,佑文用被子包了脑壳,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累了,佑文想道:即使阿娘在世,也不会反对他拿钱救人命的,即使让他再重新经历一回,他应该还是会选择拿钱救命。这是他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一个家庭,总需要有人承担责任,既然命运选择了他,那他就安然认命吧!人生或许就是一场修行,佑文经常这样想。

      佑文读书时候受过缺钱的苦,明白囊中羞涩,食不果腹是个什么自卑的滋味。所有从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开始,他就每个月拿出两百块钱邮寄给佑武做生活费,加上一年两次的学费,他能余下来的钱捉襟见肘。他所希望的,不过是佑武能够安安心心念书,平平静静的学习,不至于被金钱奴隶。然而佑武却比他更少年老成,更心事重重,这也是让佑文忧虑的地方。佑武去学校前,两兄弟躺床上聊了整整一个晚上,佑武也想辍学打工,想负担一部分责任。佑武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这让佑文欣慰,佑文对佑武说:“佑武,你能这样想,表示你真的长大了,既然你长大了,就应该明白,我辍学是为了什么,一个人活着,总有他活着的责任和使命,你如果现在辍学,可以解燃眉之急,我当然也轻松一些。但是你想过以后没有,想过未来没有?就拿这一次张谢两家的斗殴来说,假如我们张家有人,有后台靠山,你觉得谢家敢于挖人祖坟,毁人尸骨吗?改变现状不能靠等待,振兴家族也不能靠别人,错过了我们这一代,又需要多少时间培养下一代,到时肯定又有意想不到的困难而推脱给下下一代。爷爷以前对我说过,我们张家几百年了,没出过读书人,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几千人口的村子,竟然培养不出一个真正的大学生,这是他一生遗憾的地方。我们在抱怨世界不公平时候,是否想过我们自己是不是真正的努力过,是不是真正的拼搏过。所以你如果真的长大了,就不应该考虑辍学,你如果真正的懂事了,就应该打破张家考不上大学的魔咒,哪怕以后大学生一文不值,你都应该努力一次!佑武,你不要担心我,我有我的命,你有你的命,我们家以后肯定会好起来的。”

      佑武沉默了起来,身体慢慢的抖动着,佑文脚伸过去时候,发现佑武枕头湿了一大片。第二天,佑武便平静的去了学校,眼光充满了坚定,背影有一丝悲壮!

      张佑兵和小陈来过几次,小陈肚子已经很大了,脸色蜡黄蜡黄的。张佑兵小心翼翼的牵着她,呵护着她。

      小陈是不幸的,小陈也是幸运的。小陈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虽然她也曾经千万次担心过,万千次祈祷过,张佑强还是离他而去。张佑强的世界她不懂,她劝过,闹过,甚至于离开过他,但每一次她都被张佑强憨厚的笑容融化了。她后来认命了,除了祈祷,她没有任何的办法。

      她现在经常梦见张佑强的笑容,特别温暖,特别柔情,好像她是熊熊烈火,可以融化张佑强的刀光剑影,可以融化他的凶神恶煞,至少能暂时的融化他。

      她爱上张佑强,是因为张佑强的恒心和执着,从两年前那个邂逅,张佑强就会在下晚班以后一直等在工厂门口,她去哪里,他总是远远的跟着,她开始觉得害怕,慢慢的她习惯了一个人的尾随,直到有一天,她一个人看完投影回来,经过那片芦苇僻静路时候,猛然间冲出两个男人,抱住她往芦苇林里拖,她拼命挣扎着,大声呼唤着。

      那是一个风淡云轻的晚上,天空有淡淡的月光,她挣扎着,呼喊着救命,几个经过的路人,当没看见一样扭头而过。这样的事情在广东工业区,也许太正常了,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小陈绝望中看见三个十分阳光的高个子男生站住了,好奇的看着,那一刻,小陈心里想,快点来救我,我愿意以身相许。她此时嗓子已经喊哑了,她拼尽全力拉着路边的昏黄的路灯杆子,任凭两个男人拉她,打她,踢她。她把最后一丝目光看着那三个男生,那个眼神,充满了绝望,充满了可怜,她想着就是死也不能被人奸污。

      三个男生走的时候,她无力的把手松开了,人虚脱了一般,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大叫,眼前出现了天天跟着她的那个黑个子。

      黑个子道:“嘿!两个畜生,竟敢动我媳妇,找死吧!”

      小陈从绝望中爬起来,披头散发,袒胸露乳的向黑个子跑去,等她躲到黑个子后面时候,她开始担心起来,她看见那两个男人抽出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向黑个子冲过来。

      她经常看见工厂门口的认尸公告,或者有奖举报杀人案,或者通缉公告,知道这这个地方杀个人是多么的正常。刀光闪处,来不及她多想,就看见飞出去一个人,然后另外一个人手臂被黑个子捏住了,那个人痛苦的叫起来,手中的匕首掉在了地上。黑个子反着扭那个人手,小陈只听见‘咔嚓’一声,那个人手骨断了,黑个子并没有饶恕他,而是把他另外一只手也反扭着,口中慢条斯理的说着:“胆子肥啊!敢动我媳妇,用手摸过是吧,手摸砍手,脚碰剁脚。不知道我是谁吧!老子叫张佑强,记住了,以后这一片地都是我的,知道不,不要让我看见你。”张佑强一边慢慢的说着,一边把另外一只手也扭断了,边扭边像是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看着他大哭大叫。然后捡起地上匕首,对着另外一个地上爬不起来的男人手背上插进去,刀子直接插进了土里,插完以后捡起另外一把匕首,插进另外一只手掌上,那个人就痛苦的趴在地上扭动,发出像临死前狗一样‘呜呜’的哭声。

      对于张佑兵,她是矛盾里的愧疚,也许他的内心深处是爱张佑兵的,那种不同于张佑强的爱。她有时候觉得她心里爱着两个人,是的,两个性格迥异,长相完全不同的亲兄弟。她奇怪的是自己竟完全没有羞愧,连一丝丝难为情都没有,甚至于梦里还看见两兄弟和她快快乐乐的打闹。

      3
      张保运主任的拖拉机带回来一封电报,是给张佑文的。

      张佑文看了一下,本来阴郁的脸色更忧郁了,眼睛似乎要流泪般怔怔的发呆,人不由自主的软趴趴的缩下去蹲在地上。

      电报上写着:“因你久未归厂,组长一职解除,收到电报速联系安妮!——新华纸品厂办公室。”

      张佑文觉得自己这一次真的完了,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组长那两百块一月的补助金都没有了,难不成让自己做普工去。张佑文倒不是拉不下脸做回普工,问题是钱呀!他发疯了一般在房里走来走去。

      安妮是老板的名字,安妮让他速联系,难道是发现自己动用了五万块了,不会是让他马上还钱吧!还不出来怎么办?以安妮的性情,张佑文不敢想象,报警抓人做牢的可能性都有。

      安妮是张佑文来新华一年以后过来的,张佑文记得很清楚。那天一辆大奔驰越野车停在工厂办公室门口,走下来一个满脸无所谓,神态高傲不羁样的女孩子,二十来岁,穿着一条素白的连衣裙子,头发染着金黄色,五官虽然挺清秀,但是却有别于张佑文见过的内地羞涩内敛女孩子样子。

      工人议论纷纷道:“看见没有,那个是新老板,今天终于来了,多年轻漂亮呀!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听说从美国读商业管理,英文叫什么MBA的,反正挺牛逼!大老板上个月发心脏病死了,让没念完的女儿继承家业来了,不知道能不能管的住,搞不好厂子会垮台呢!”

      张佑文听说过一些事情,简单说来就是,安妮父亲,以前是香港一个纸品厂的高级技工,八几年中国改革开放不久,就跑到厚街镇自己开了一家纸品厂。生意做起来以后,又陆陆续续在黄江,虎门,樟木头,凤岗开了四家纸品分厂。

      安妮的父亲有五个子女,安妮最小。按照老爷子遗嘱,由跟着自己打拼的大儿子接手刚刚开工不久的黄江纸品厂,二儿子接手前年开工的虎门纸品厂,三个女儿按年纪大小,分别接手经营时间短长的工厂。老爷子意思很清楚,担心年纪太小的几个丫头管不住刚刚开工的工厂,杜绝子女因一己之私而产生不必要的矛盾。

      安妮来到工厂以后,整天无所事事,东游西荡。厂内管事的,都是老爷子留下来的老人了,所以也相安无事。安妮注意到张佑文,是看见张佑文在新华内刊上发表的一篇《对工作效率的深思》

      新华内刊是新华五个纸品厂内部办理的一个小杂志,大老板是个文化人,这一点不同于其他香港来大陆的大老粗,大老板觉得员工虽然是内地贫困地区来打工的人,也同样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需要一个平台发泄。这一点,台湾工厂基本上有类似的内刊,成本不高,工人也踊跃投稿。至于老爷子是不是学台湾人,我们不得而知,没有文字记录哪一家工厂先办理内刊。

      安妮闲来无事,翻看办公室刚刚出来的内刊,内刊排版还算工整,内容却差不多都是情爱类现代小诗小词,或者关于感情类小散文,或者是一些恼骚满腹,无病呻吟的感叹!安妮对简体汉字,读起来有些困难,也无心多看,便随便的翻了翻,翻到末页处,看见署名张佑文写的那篇《对工作效率的深思》

      文章开篇写道:工作效率是有工业以来生存的根本,工作效率是现代工业立足的基础,工作效率是未来工业的灵魂。不管是以前,现代,还是未来,没有工作效率的企业,注定是大浪淘沙后的尘土,等待他们的命运,只有灰飞烟灭!

      安妮便让文员小云把这篇文章打印成繁体字,然后详细的看了几次,越看越觉得如芒在背,受益匪浅。工厂来了几个月了,安妮虽然天天无所事事的在工厂瞎逛,对于工厂的问题,她心里清楚,机器虽然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不停的开工,工人因为是计时拿薪,却是懒洋洋的干活。管理人员人浮于事,财务状况月月保本。这样的忙碌,却少有利润,到哪一天接单量少了,经济状况不景气时候,岂不是关门大吉,负债累累。虽然看大陆目前状况,是没必要忧虑,但经济自然规律不可能永远一片大好下去。

      安妮便调出张佑文资料,发现张佑文正是本厂钉机组员工,便有意无意去钉机部多走了两回,看见一个挺高大帅气的男生,胸前厂牌上果然写着张佑文。安妮就站在张佑文旁边看着他干活,张佑文卖力的钉着纸箱子,两片切割好的牛皮纸,在他手里一瞬间变成一个纸箱。安妮去多了几回发现,这个张佑文确实不错,不管管理人员在不在,也不管他下面打包装的小工能不能搞得赢,他一如既往的做自己该做的工作,动作游刃有余,一如艺术家一样专注。

      安妮有一天把他叫到办公室,张佑文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安妮让他坐。张佑文很忐忑的坐在真皮软沙发上。

      安妮看了十分搞笑,安妮是那种捉摸不透的女人,也可能是生长环境不同,她从来没见识过这样羞羞答答男生。

      安妮看张佑文羞羞答答红着脸,一副可怜兮兮让人心疼的样子,突然记起刚刚看过的周星驰的【鹿鼎记】里面的建宁公主逗韦小宝上床的戏,不禁童心兴起逗他道:“喝点什么,我这里有可乐,啤酒,三鞭酒,牛鞭,马鞭,鹿鞭,壮阳的,看你这么苍白,肾虚吧!”

      安妮的普通话很别扭,说三鞭时候张佑文没怎么听懂,等她说牛鞭马鞭鹿鞭肾虚时候,张佑文听懂了,张佑文脸红心跳的看着她,看见安妮挑逗的目光,连忙勾下头,脸红的更厉害起来,简直火辣辣的。

      安妮看着更想笑,挑逗张佑文兴致更高,安妮道:“长得还不错,脸色这么苍白,肾虚严重啊!看你不是老实人,把我们厂里靓女糟蹋不少吧!”

      张佑文连忙摆手道:“没有的事情,没有,我从来没有谈过女朋友的,冤枉,真没有!”

      安妮一副老司机一样表情道:“不会吧!处男,土老帽,没意思!”

      张佑文道:“老板,没什么事情我干活去了。”然后飞一般的跑了。

      安妮和管理产生矛盾,是张佑文做到组长以后发现的。安妮开除钉机部正组长,提张佑文做组长时候,其实已经与厂里老人产生了矛盾。钉机部组长是李经理的外甥,虽然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但好歹触动了经理的人事。事情最后经理做了让步,但是接下来改革与保守的矛盾便慢慢的激化了。

      安妮也只能做出让步,很多制度改革人事变动便搁浅下来,到张佑文回来那个月,安妮还是决定从张佑文的钉机部开始实行计件制改革,工资实行按劳提成,按质量计算。张佑文做了一整套详细的方案,把计件所产生只注重速度不注重质量的副作用,效率太高引起的工伤事故的折中解决方法,月出货量折算成单件价格,然后再降低两层的方案在月底总结会上提出来以后,李经理当即拍桌子骂张佑文道:“你个蛇脑仔,你明白闽也,老子做管理时候,你还在吃奶,谁给你这么大胆子,公司顺风顺水做了这么多年,改革失败了怎么办?算你的,你能负责!”————

      张佑文在镇邮局拨通了安妮的手机,张佑文忐忑不安的“喂,我是张佑文,老板,对不起啊!用了你不少钱,我会还的,你放心!”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张佑文听得见安妮在沉思着什么,安妮肯定生气了,张佑文做好了挨骂的打算。

      安妮终于说话了,安妮道:“张佑文,你家里事情处理完了没有,厂里出大事了,我简单和你说吧!李经理辞工了,刘厂长,车间主任,厂里一大半的技术师傅,两百个熟练工人都走了,听说李经理在附近自己开了一家纸品厂。”

      张佑文如晴天霹雳道:“情况有多糟糕,工厂还在开工吗?我能为你做一点什么”

      安妮沉默了一下道:“工厂在开工,勉强开工吧!几个关键岗位大师傅走了,我已经从兄妹工厂调过来师傅顶替。情况很糟糕,也许!”安妮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也许对我是一个好机会,你知道,我和李经理理念完全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这一次是一个机会。我要求你,你认真听着,第一,尽快返回工厂,担负更重要的职位,替我分忧。二,马上帮我在你本地招两百个年轻力壮的工人,尽快,招人条件你看着办,条件不足降低标准也可以,最多一个星期到位。第三,卡里钱随便取,包车把工人直接拉到工厂,招到一车拉一车,找到两车拉两车,不要舍不得花钱,没钱了我给你打。你能做到吗?”

      张佑文想了一会,两百个年轻力壮年轻人,他不知道匆匆忙忙之间能不能保证。电话里安妮急切的道:“张佑文,我要你保证,招到五十个我恢复你组长职位,招到一百个我让你做车间主任,招满两百个人,我让你做厂长,丢掉你的扭扭捏捏,像个男人一样,我需要做事果断的真男人。”

      张佑文豪气冲天的大声道:“你放一百个心,保证没问题。”

      4放下电话,张佑文说不清是激动,还是高兴,只觉得一股豪气从心底慢慢的升腾而起,充满了胸腔,充上了脑门,所谓少年得志,否极泰来,意气风发,就是如此吧!

      然而张佑文马上冷静下来,首先,急切之间找两百个年轻力壮的工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不能确定一时之间能做到,虽然他知道附近几个镇有大把闲散年轻人。其次,安妮似乎没给他任何承诺,或者是不能算承诺的承诺,介乎于模拟两可的承诺。其三,安妮这个人靠不住,至少在张佑文眼里是个不靠谱的人。

      张佑文也说不清安妮这个人,总感觉吧,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于一个世界的人。在安妮面前,张佑文总是拘禁的,内敛的,一点也放不开的。当然,张佑文在目前,也确实没放开过,性格这个东西,从儿时已经根深蒂固,张佑文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像同龄人一样喜笑颜开,唱唱跳跳,也许永远不能吧!

      安妮喜欢挑逗张佑文,只要没外人在,安妮总是喜欢把张佑文当开心对象,或言语挑逗,或动手动脚,完全不像一个正儿八经的老板样子。两个人走在厚街酒吧街上时候(安妮总喜欢让张佑文跟着她出去),安妮会冷不丁的对张佑文指着前面花枝招展的性感女郎道:“哎呦!张佑文,你看看你前面那个靓女,那皮肤,那水蛇腰,那性感小屁屁,哎呦呦,在你面前摆来摇去!”张佑文听了就受不了的蹲在地上,任由安妮哈哈大笑。

      当然,安妮的疯癫,也仅止于两人面前,张佑文害怕和她出去,害怕安妮把车停在宿舍楼下,害怕保安屁颠屁颠跑上楼一脸怪笑的喊道:“张佑文,楼下有人找。”

      风言风语很快还是蔓延开来,张佑文凭能力挣来的组长,突然之间就变成吃软饭换来的。安妮就一脸严肃的批评他道:“扭扭捏捏,像个妹子,能不能不在意,男人一点点好不好?”

      张佑文接触安妮久了,印象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至少在正经事情上面,安妮倒是一本正经,谈论工厂状况,改变工厂想法,甚至于未来规划上面,安妮倒是很认真,只是这样的时候确实不多。

      张佑文不理解的事情太多了,至少在他眼界的层面,他认为的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里,安妮不是他能够理解的。她古灵精怪也好,疯疯癫癫也好,没个正形也罢!张佑文需要的,只是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一份稳稳当当的收入,一个平平静静的生活。对于未来,他不敢多想,对于安妮,他更不敢有非分之想。

      张佑文现在慢慢的冷静下来了,他想:“好歹安妮帮了自己天大的忙,如今应该是回报安妮的时刻了,还有一个星期时间,自己回去和佑兵忠叔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四次发发招工广告,或者动员本家亲戚朋友四次寻找一下。”事在人为,自己努力了也心安。张佑文离开邮局时候,借了一只大头笔写了一张招聘公告贴在邮局门口道:

      招工启示

      东莞新华纸品厂,急招大量员工,要求身体健康,诚实可靠,三十五岁以下,有意者凭本人身份证,到红旗大队村委会应聘,录取者马上有专车接送到厂。联系人——张佑文/

      往回走的路上,刚刚好是逢五赶集,本来狭窄的街上人山人海,张佑文慢悠悠的逛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挤到街尾,刚准备走开,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好奇回头看了一下,原来是算命的刘瞎子在拼命喊他道:“留步,年轻人,留步,你鸿运当头,快过来算一卦。”

      张佑文左右看看,也没其他年轻人。他从来没算过命,更不相信封建迷信东西,但是最近发生太多稀奇古怪事情,心中迷惑不解事情也是挺多,于是蹲在刘瞎子旁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年轻人,你看得见我吧,莫非你是假瞎子骗人的。”

      刘瞎子翻了翻没有黑瞳孔的空洞洞眼睛,神色安然的把张佑文手摸住道:“我瞎不瞎不要紧,反正我知道我面前走过去一个年轻人,我说几句你看信不信,你信,我帮你开卦,收你十块钱,不信,你提腿就走,你看看行不行?”

      张佑文想了想道:“那你老说说看,说不准我就走了,一分钱都不给你啊!”

      刘瞎子又翻着白眼摸了摸张佑文左手道:“你刚刚丧母,不久前又走了爷爷是不是,你最近麻烦事不断,眼前死人不断,你最近是又破财又心焦,夜夜噩梦不断,你看看我说的是也不是。”

      张佑文一下子惊呆了,莫非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张佑文不是不相信命运,他相信命运,像安妮这样的人,就是含着金钥匙长大,天天即使无所事事,游戏人生,也顶自己十辈子命运。张佑文不相信的是,这个世界有知道命运的人,命运在冥冥之中,在虚无缥缈之外,这个世界除了老天爷,还有谁能了解命运的呢!

      刘瞎子他听说过,从小跟着师傅学算命,等学成以后,眼睛也瞎了。张佑文读书时候也看过《周易》,被张老爷子看见以后,就不允许他再看下去,爷爷说:“天机不可泄露,了解天机的人,会瞎眼的,你没看见神算刘瞎子吗?”

      张佑文道:“老人家,你既然知道我有这么多事情,刚才怎么说我鸿运当头呢!”

      刘瞎子道:“拿钱来我帮你卜一卦,你既然觉得我说对了,就应该相信我,信任是解惑的基础,你看看我,眼睛都瞎了,能昧着良心再说瞎话吗?是吧!不是我要你钱,我上面还有神仙师傅,没有利是,我也开不出卦的。”

      张佑文便掏出十块钱给了刘瞎子,刘瞎子念念有词的开始卜卦,卦开了以后,,刘瞎子摸了摸竹签子唱起来道:“年轻人,我下面说的你要听的真,你是一个苦命人,二十出头死娘亲,上无长辈替你撑,下无兄妹替你顶。你呀没有读书命,你家却有读书人,你家祖坟埋的好,不怕小人动歪心。你是一个忠厚人,祖上积德不积金,八字里面虽有难,如今已到富贵人。”

      张佑文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以然,他看着刘瞎子仰望青天苍白空洞的眼睛,似乎他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刘瞎子道:“乾卦,上上签,主天象,阴晴不定。独木之中挺身过,但有思虑莫回头。记住了!”

      张佑文看着他,半天道:“大师,我不明白你说什么,能不能说简单一点,我能听得懂的话。”

      刘瞎子悠悠的道:“算了,年轻人,我看你现在身上也没钱了,你不是这十块钱的命,你记住独木之中挺身过,但有思虑莫回头这句话就行了。下次回来,你记得给我包一个大红包,你会心甘情愿给我送过来的。你听我的,马上包个车,坐个车也行,反正就是马上赶回去,你鸿运当头了。”

      张佑文哭笑不得的慢慢的往回走,心想,总归是把自己十块钱骗走了,差不多是一天的工资呢!真的不应该听算命的忽悠,还让我包车回去,回去能有什么鸿运当头事情发生,别人知道了不笑死我才怪呢!

      刚刚走到街尾转弯处,就看见张保运叔叔开着拖拉机快速冲过来停在身边。张保运主任对着张佑文道:“佑文,你是不是贴了什么招工广告。”

      张佑文对着突突突吼叫的拖拉机大声道:“是呀保运叔,厂里老板让我招两百个工人。”

      张保运就把拖拉机快速的掉头,很急切的招手让张佑文上车。

      张佑文问:“怎么了叔,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保运一边开车,一边大声冲着张佑文喊道:“村委会已经是人山人海,村委会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应该先和我们商量一下嘛!红旗大队有的是工人,这下四面八方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可怎么办?你忠叔找不到你人都急死了,快点回去吧!”

      张佑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邮局门口简单的一张招聘广告,有这么大效应,张佑文猛然间想起刘瞎子的话,不由得肃然起敬。

      张佑文哪里知道,因为那年的香港回归,很多胆小的人提前辞工躲了回来,如今七月份平平安安已经过去,加上此地本来信息闭塞,闲散无业年轻人多,这样的招工广告,就如雪中送炭般及时。

      命运呀!真的让人捉摸不定。

      5谢正坤和刚刚出院的儿子谢旭岗回到镇上时候,天已经黑了。

      谢正坤从拘留所刚刚出来,很憔悴,胡子拉渣,头发肮脏,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谢旭岗受伤以后,似乎本来不多的一点点男人血气,如杀猪放血一样,只留下苍白懦弱的形骸,脸颊缝合的肌肤,如一朵未盛开的菊花一样,镌刻在脸上。

      两父子在镇上慢慢的走着,本来想找一辆三轮车回去,几个跑车的一听说去红旗大队,连忙摇头摆手,任谢正坤加再多的钱,也没一个人愿意跑一趟。

      谢正坤心里也毛毛的,想着要不在镇上买个旅社住一晚,明天早上回去算了。可是谢正坤转念一想,镇上太多熟人了,哪个不知道红旗大队最近发生的命案,哪个心里都怀疑与自己有牵连,倘若被人看见自己害怕走夜路,以后还怎么见人呢!

      谢正坤终究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物,不敢说自己是龙虎,至少也应该是一匹心狠手辣的狼。于是谢正坤一咬牙,买了两只手电筒,拉着谢旭岗就走。

      谢旭岗不知道张佑强已经死了,更不知道谢正平叔叔也已经死了。村里最近发生的事情,亲戚们是有意瞒着他也好,无意忘了告诉他也好,至少在谢正坤看来,走黑弥溪这样的夜路,不知道至少比知道要好。

      谢正坤把胸膛衣扣解了开来,一路上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路越来越僻静,山越来越陡峭,两边的松树越来越粗壮阴森。俩父子都不说话,谢旭岗慢慢的走前面,谢正坤紧跟着后面。最近谢正坤一直做噩梦,谢正平天天晚上来找他,哭哭啼啼告诉他说:张佑强天天骂他,打他,变着花样折磨他,他实在受不了了。他很清晰的告诉谢正坤道:“坤哥,你一定要救我,看在我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你份上,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我呀!”这几句话每一次都特别清晰,特别悲戚的说出来,让谢正坤怀疑那不是梦,竟然像真的一样历历在目。

      谢正坤的木材加工厂早已经关了门,他手下的四大金刚,谢正平,谢正义,谢正能,谢旭辉。如今死了谢正平,其他三人目前在何方,谢正坤不得而知,也许是吓破了胆,跑到远远的地方躲避,也不是没有什么不可能,至少他们三个未曾来拘留所探视过自己。至于木材加工厂能不能再开起来,谢正坤不清楚,谢家山头树木,能买的到的,已经被谢正坤买完砍光,不想卖的,也大多和自家一样,是有钱有势的主,根本不缺那几万块钱。张家村以前还能买到整片的山林,现在看来,已经不可能再有人愿意卖给他谢正坤了。

      谢正坤就这样边走边想的时候,俩父子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黑弥溪石桥,谢旭岗好像看见一个熟人一样站住了。谢正坤看见谢旭岗自言自语道:“张佑强,你怎么也这么晚赶夜路呀!你同我们一起进去吧!”

      谢正坤看见谢旭岗手电筒和自己手电筒一起主动灭了。他用手按了几下开关,全无反应,等他想把电池拿下来检查一下时候,他发现儿子谢旭岗已经自言自语朝前面走了。他猛然间反应过来,追上谢旭岗,照着谢旭岗脸上就是一巴掌。

      谢旭岗被猛然间一巴掌打的眼冒金星,醒过来时候,‘哇’的一声哭起来,他对着谢正坤道:“啊嗲,我刚刚看见张佑强了,黑着脸,一声不吭的走着,我好心好意和他打招呼,他不理我,我拉住他,他一回头,未扣的衣服里,胸前被人开了一个大口子,五脏六腑全部看得见,比我脸上口子大多了。”谢旭岗一边说着,突然之间哈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好耶,张佑强这个王八蛋,终于比我伤口大了,比我难看了,啊嗲,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呀!哈哈哈哈!”

      谢正坤骂道:“兔崽子,胡说八道,没用的东西,快点跟着我回去,小心我抽你。”

      谢旭岗便呆呆的跟着谢正坤走着,走路样子像行尸走肉的僵尸,僵硬而别扭。身后猫头鹰发出尖锐的凄惨的叫声,声音一直像追着他们俩父子脚步一样让谢正坤浑身不寒而栗。

      老母狗看见主人回家了,一阵风的跑过来蹭着谢正坤的脚,这只平时咬人无数,威风凛凛的看门狗,也似乎在述说着主人的落魄和无依无靠的可怜。谢正坤抱住老母狗,用手抚摸着狗头道:“委屈你了,老伙计,饿坏了吧!从今往后,老子不会再让你受苦了,老子回来了,你以后想咬谁就咬谁,咬死姓张的,看看你哥哥旭岗也回来了,来,看看,亲亲哥哥。”老母狗像听懂人话一般抬头看着谢旭岗,老母狗嘴里发出发现猎物一般的轻轻的呜咽声,继而高声狂吠起来,老母狗看着谢旭岗发青的苍白的脸色,害怕的连连倒退,最后一扭头,呜呜叫着跑开了。

      谢正坤看着满目疮痍的家,四面漏风的破玻璃窗户,月光静静地照射在地上凌乱的破家具木板,墙上挂的老爷子和旭岗阿娘的遗像,也头朝下的掉落在墙根。谢正坤想收拾一下,又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他疲惫的蹲下来,心里想着:“人呀!不能走下坡路,平地而起有人扶,一朝落魄被人踩。谢正法呀谢正法,我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你这样对我,以后你回来,休怪我无情无义。”

      谢正坤一觉醒来时候,发现谢旭岗不见了。他想起谢旭岗昨晚种种奇形怪状,心底不觉一惊,儿呀!你不会出什么事情吧!谢正坤想,都怪自己昨晚没注意儿子。

      寻遍了谢家村,也没人看见谢旭岗身影,谢正乾道:“不会去了前面村委会大队部吧!前面今天热闹着呢!听说张佑文被老板任命为厂长,在本地招了两百多个工人,今天准备带队出发。”谢正坤疑惑的看着老大正乾,他不怎么相信,个多月不见,那个张家闷儿吧唧的张佑文变成厂长,一出手就是招两百个工人,谢正坤摇摇头道:“大哥,你听别人吹,反正吹牛不交税,谁信呢!就凭他高中都没毕业的墨水,骗谁呢!去大队部看看,找到旭岗再说,你说那孩子,越大越不懂事,谢家和张家都闹成这样了,还不知轻重,凑什么热闹呀!”

      两兄弟便顺着公路往里面寻去,走到谢会计小卖部门口,谢正乾总算问到谢旭岗下落,可不其然,一大早,谢旭岗跟着进村的四台大客车身后,向红旗大队村委会方向去了。

      远远的,就看见学校门口的大操场上密密麻麻站着十几排人,围观的张家村民,站在学校门口高处,四辆大卧铺客车整整齐齐停在大队部门口。村委会的喇叭里,张佑文正在讲话。

      张佑文道:“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承蒙香港新华纸品厚街分公司的委托,让我全权代理招工事务,本人诚惶诚恐,托兄弟姐妹,父老乡亲的鼎力支持,终于完成了招工事务。今天,我们欢聚一堂,以后,我们将携手同行,为了同一个目标并肩作战,这一切,都是缘分,缘分让我们聚齐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赚钱,一起为了改变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奋斗,让我们在心里默默的念着我们出征的誓言,努力赚钱,孝敬父母,创造未来。

      兄弟姐妹们,我张佑文比大家先行一步,认识了新华纸品厂的领导,我在这里立誓,以后大家,只要用得着我张佑文地方,我将全心全意,肝脑涂地的帮助大家,我如果有食言的那天,我张佑文对着红旗大队的列祖列宗,朗朗青天发誓,我不得好死。兄弟姐妹们了,打工不容易,难,苦,我知道,我深刻体会,可是你们知道吗?做老板更不容易,更难,更苦。所以我同时再强调几点,趁大家还没有动身,还可以反悔时候,我说出来,只当是我和大家的勉励吧!第一点,这一次新华同时接收两百多我们苗族同胞,这个是多么大的风险,对,就是风险,大家可能觉得奇怪,为什么变成风险了,新华厚街分厂,加起来没有五百个员工,一下子接收两百个同一地方员工,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你们过去以后,我们同乡将占百分之四十,你们闹事怎么办,打架斗殴怎么办,欺负别人怎么办,罢工怎么办?(台下哄堂大笑,离家的孤苦无依此时变成喜气洋洋。)是吧!所以我再此强调,我们到了厂里以后选一个同乡的私下乡长,大家不要笑,此乡长非彼乡长,有了乡长,一切行动听指挥,倘若不听指挥,打架闹事,我张佑文第一个会安排你滚蛋。第二点,物离故乡贵,人离故乡贱,千山万水,家乡遥遥,以后大家除了团结,还是团结。大家都凭本事吃饭,凭本事赚钱,不要妒忌别人,不要伤害同乡。倘若有老乡之间在本厂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大家说怎么办?对,逐出我们这个大家庭。第三,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不希望带出去两百多个兄弟姐妹,回来只剩下一百多兄弟姐妹。楚霸王为什么不愿意过乌江,为什么要自杀在乌江边,就是因为带出去的八百子弟,没多少人回来了,他是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你们也愿意让我无颜面见红旗大队父老乡亲吗?”

      谢正坤怔怔的看着张佑文骚动人心的演说,心里不由自主的道:“后生可畏呀!后生可畏。只怕下次回来,张家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张家村,张佑文也不再是让自己瞧不上眼的小人物了。怪只怪自己没能阻挡住张老爷子下葬谢家风水宝地了!”

      他突然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事情的转变似乎超过了自己的估计,那块坟地已经开始在不知不觉中转变风水,他仿佛看见张氏子孙慢慢的财大气粗,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起来。

      谢正坤慢慢的走进大队部,儿子谢旭岗正欢天喜地的看着上车的队伍,口中流着口水,嘴巴嘻嘻哈哈的笑着。谢正坤拉了拉谢旭岗道:“旭岗,回去吧,有什么好看的。”

      谢旭岗瞄了一眼谢正坤,似乎不认识他一样,理都不理。谢正坤又拉了一下,谢正坤发现,儿子谢旭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眼睛呆呆的,脸上傻傻的,像一个三岁小孩一样手舞足蹈的看着笑着。

      谢正坤谢正乾两兄弟强行拉着又哭又闹的谢旭岗时候,终于惊动了准备上车的张佑文和张佑兵。

      张佑文惊奇的看着谢旭岗,张佑兵则露出一副复仇的冷笑,眼睛如狼眼一样带着冰冷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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