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两支蜡烛 ...

  •   霜霰弥漫,朦胧的月牙闪烁着清寒的光,王宫后花园角门正对着一座偌大的公主府。黎明,一座座龙楼凤阙都藏在薄薄的雾气中。“璟平儿,璟平儿。”陶兰公主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自己。
      “哥哥,”她大喜过望道,“你去哪儿了?”她忙寻声跑去,只见丈夫一身白衣,站在旷野荒郊的一棵油松下,油松茂密,亭亭如盖。虽近在咫尺,璟平却觉双腿灌了铅似的,寸步难迈。一时风疾雨骤,打在丈夫身上。“你怎么不避雨呀?”璟平急道。穆彦秀俊美苍白的脸庞,木然凄恻,默然无语地望着她。
      天亮了,璟平在孤衾中醒来,又做同样的梦,一棵油松,四环皆山。他一定在那里等自己。“哥哥,仗打完了,我这就去找你。”夫妻结发三年,恩爱笃好。丈夫去后,她便得了癔病。刚出事时,她就要去铜唐,可父母不许。她央告双亲无论如何把穆彦秀的尸骨找还给她。陶兰王派人去找过,没有找到,说是跳崖身亡后被山中野兽吃了。她接受不了,一定要亲自找寻。
      金雕营中,阿斯哈敏与多罗元衡正商量条款。贝隆嘉独自在帐中抚着一个红绫绸袋,里面装着儿子的骨殖。这么多年,他从未抱过儿子,甚至也从没坐下来跟他好好说过话。一想到王妃柯氏,贝隆嘉痛苦地闭上双眼,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牧野星歌奉命率队驰援驼布关,他骑在马上,双眼如两盆熊熊燃烧的野火,想象着自己如何到关前大战穆彦旻,如何一战成名,如何要封赏,如何凯旋而归,道路两旁的人怎么欢呼雀跃,自己要摆什么样的姿势才威武……
      乌潜三王子柯木东不敢打扰贝隆嘉,在阿斯哈敏身旁抓耳挠腮,探头探脑,想看看有没有关于乌潜的条款,别把乌潜晒一边儿才好。阿斯哈敏并不理会,心里很同情贝隆嘉,王妃、侧妃多得数不过来,一群舅爷,没个成器的。他脾气那么暴躁,也不知怎么忍的。
      一天其实很快,月亮又升起来了。牧羊城上,璟平搀扶着父亲散步,她知道明天父亲便要到金雕军营去和那群狼虫虎豹谈判了。陶兰王越祯虽然知道君主死社稷的道理,可此时也不免恋恋,江山万里,富贵无边,后妃无数,儿女成群。
      拉着身旁的女儿,越祯很是放心不下,道:“璟平儿,如果父王不在你身边了,你能照看好自己吗?”
      璟平笑着点点头,道:“我有什么好不好的?”越祯从心里叹了口气,自从驸马去后,女儿就失心疯了,表面上好好的,说犯病天王老子都管不住。
      璟平见父亲双眉紧锁,心中愁苦,她伸手把父亲的眉头抹平,道:“父王,该尽的心尽了,不管明天会怎样,得睡个好觉。”越祯拍了拍女儿的手,不管她有什么病,她都是自己的贴心小棉袄。
      牧羊城外,启明星未落,月牙还挂在天边,驿道上陶兰王的龙辇轰然驶过。贝隆嘉率领众人早在营门外静候。众人望着从辇中缓步走出的陶兰王,他体态修长,身着银白色金龙翻海的锦缎龙袍,头戴一顶白金龙冠,停轩俯视,如日月朗照。
      阿斯哈敏也不知为什么,今天见到这位陶兰王,怎么这么激动,快步向前迎迓,道:“外臣阿斯哈敏,奉金雕王之命前来迎接陛下,不胜荣幸。”
      陶兰王低头看了看辇下的年轻人,道:“你就是晋王阿斯哈敏?”
      “外臣正是。”两人目光相对,心中各自了了。
      陶兰王点了点头下辇,踏上红毯。贝隆嘉率众行礼。金雕王吉昆禧在营门口亲迎。双王相会不胜感慨,其实,两人虽多年不见,却熟识得很,同娶陶兰原氏姊妹,皆立为王后,一时传为天下美谈。阿斯哈敏正是陶兰王后的亲外甥,越祯心中惊讶他还活着。
      大帐之中,悄无声息,一派肃杀。谁都知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乌潜柯木东仗着贝隆嘉,便先跳了出来,长篇大论数落陶兰王的不是。贝隆嘉此时看着这位小舅子,倒有几分欣慰,也就他能把陶兰王给恶心住。陶兰王一肚子的火,但他不会跟一只癞蛤蟆争辩,丢不起那人。陶兰一行人众见他在国主面前放肆,不由怒目而视,正思量怎么驳他。
      柯木东越说越来劲儿,拿腔作势,摇头晃脑,道:“陶兰王,不是小侄说您,前年乌潜大旱向陶兰借粮,您要是痛快借,哪儿会有今天!您得罪乌潜就是得罪金雕,得罪金……”
      “啪!”他正摇头晃脑地说着,没注意脚下,刚走到平西王越祁身旁,不知被谁绊了一下,猛地向前摔了个狗啃屎。帐中众人哄堂大笑。越祁忍住笑,拍了拍身后的小侍从,用身子斜挡着。阿斯哈敏原正想笑,猛然间看到越祁身后那个清秀单薄的小侍从,心头如雷轰电掣般,真是心花怒放。
      柯木东满脸通红,从地上爬起,怒视越祁。越祁也年轻气盛,毫不在乎,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平西王你以为这儿是陶兰呀?”
      “你说呢?”越祁没好气地反问。
      众人不由又是一场大笑。柯木东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求助地望着贝隆嘉。贝隆嘉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让他下去,连谁绊的都不知道,丢人现眼。贝隆嘉斜瞥了一眼那侍从,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那目光很是奇怪,清澈如水。
      金雕左相多罗元衡轻咳了一下,将条款进上。陶兰王一手端茶,背靠椅子并没去接。
      元衡还要进,越祁一把接过,道:“这些小事,还是臣下代劳吧。”
      “嗯,外臣还是想请陛下御览,城下之盟非同小可。”
      “城下之盟?”越祯品着这几个字,看着吉昆禧。
      吉昆禧笑道:“陶兰王,我们远道而来,你总得尽尽地主之谊吧?”
      越祯点点头,道:“好,让他们谈谈吧。”说话间要起身。
      贝隆嘉拍案而起,道:“陛下,其实没什么可谈,在上面盖了玺印,陶兰王还是陶兰王。”他身后的将士直接将帐门堵得严实。
      越祯却不在乎,对吉昆禧冷笑:“鸿门宴?既说是和谈,来了又不让谈,多此一举,接着打嘛。陶兰与金雕玉石俱焚,让穆彦旻一统天下好了。孤是地主,你们却是不速之客。”说着陶兰王愤怒地将茶杯摔在了地上。
      贝隆嘉身后的心腹殷骜与桑昆立时各拔刀斧。贝隆嘉腮边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就要发作。
      阿斯哈敏忙拦道:“有话好说,陛下莫怪。”
      多罗元衡也打圆场:“陛下安坐,条款嘛,您请御览。”
      越祯草草地看了两页便撂在案上,脸色铁青。此时,越祁身后的小侍从,不声不响地来到他身后,竟伸手去拿条款。越祯一愣神,脸色立时由青变绿,由绿变黄,由黄变白,由白变红。吉昆禧也觉得匪夷所思,这侍从太大胆了,可越祯怎么一见他,脸就跟调色板似的,吓的?气的?恨的?
      阿斯哈敏差点笑出声儿来,此时,倒挺同情陶兰王,再强大的人都有软肋。侍从旁若无人地看了看条款也撂回原处,没事儿人似的又走回越祁身后。越祁再看越祯的目光,都带有安慰性,那意思凡是人都得认命,没例外的。越祯低下头,平缓了半天心情,好不容易定住神,道:“重新划界,新泽关、龙姑庙一带,什么时候成金雕的了?”
      多罗元衡接话:“陛下,我金雕武烈王时,便将此地划入我国版图。”多罗元衡是金雕后的堂弟,深受吉昆禧的器重,无论智谋、口才在金雕都是一等一的。
      “你有什么依据?”
      “三十六年前,我武烈王伐陶兰占据此地,您不会不知吧?还在龙姑庙刻石记功。这些年我们的牛羊就在此地吃草,可总是受到陶兰军的干扰,这损失,今儿一块儿算吧。”
      越祁急道:“那儿本就是陶兰土地,谁许你们放牧?把庄稼都啃了,没找你们算账,倒讹上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开来。阿斯哈敏此时望着那小侍从,心里直发笑。小侍从正专注听众人吵闹,忽见阿斯哈敏双眸炯炯望着自己,心头一热,红了双颊,忙把脸儿扭向一旁。
      贝隆嘉见弟弟心不在焉,咳嗽一下,阿斯哈敏才醒过神儿。众人争地界,多罗元衡是寸步不让。陶兰众人气急,可这在金雕军营中,刀斧在侧,心中多有忌惮。
      多罗元衡咄咄逼人,来到陶兰王案前,道:“陛下,这条款就是这样,有石碑为证,您就用玺吧。”陶兰王沉吟不语。
      那小侍从见状不干了,截住多罗元衡,道:“以碑为证是吧?上面可写了什么字?”
      多罗元衡见眼前之人,虽穿着下人的衣衫,但清秀俊逸,目光清澈,乌黑的瞳仁深不见底,高额广颐,长眉凤眸,问道:“敢问阁下是?”
      “要饭的。”侍从想都没想敷衍道。
      他边说边拿了两支蜡烛,来到金雕王近前,看了几眼金雕王,心想:“姨母就是嫁给此人,果然了得,胡子能挂住弓箭。不过要说谈判讲条款,放马过来谁怕谁?”金雕王见他对自己这么好奇,也来了兴致。
      “要饭的,你拿蜡烛干什么?”
      “陛下,我来作个比方,这是金雕,这是陶兰。”他将一根整烛比作金雕,将一支半烛比作陶兰。
      “您说今天要订城下之盟,其实,当前形势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用掩耳盗铃了。两国比的只是时间而已,您觉得谁的时间长?”她的目光笃定,声音清脆,语速迅捷,直指要害。阿斯哈敏见她神情和平日判若两人。
      “那当然是金雕了。”金雕王指着整烛道。
      “好。”小侍从将整烛和半烛插上铁烛签上,分别点燃,双烛灼灼,众人不解其意。忽见他又将整烛的底端点燃,问:“陛下,现在您觉得谁会先烧完?”
      金雕王一愣,不快地摇摇头,道:“本王不知道。”
      小侍从抿了一下嘴,烛光闪烁映在他的凤眸中尤显晶莹璀璨,不疾不徐道:“我也不知道。”说着他扭脸向多罗元衡问道:“左相,那碑文你想起了吗?”他的语气,居高临下。
      多罗元衡道:“当然,我武烈王亲笔写下‘开疆拓土’四字。”
      “那反面呢?”小侍从又问,多罗元衡一愣。
      “反面是我太上皇写的《巡猎赋》。”说着,小侍从将赋倒背如流,文采飞扬。“若以碑为证,这块碑上刻的我们陶兰文可比你们多得多。”
      多罗元衡多年不到边关,哪知反面又有篇赋。
      “可碑是金雕立的。”
      “谁立的碑,都不足为凭。谁家府库中没有刻着前朝文字的碑鼎呀?”
      “那什么可以为凭?”金雕王问道。
      “普天之下,莫非草民;率土之滨,莫非百姓。他们在那里繁衍生息,辛勤耕作,土地是他们的。”
      “哈哈,他们?最低贱的贱民,他们叫什么?姓什么?”柯木东此时已知是他绊的自己。
      “你看不起他们,那你知道碑下种的是什么作物?”
      “我用不着知道。”
      “不如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吧?”
      众人不由一乐。
      “土地上种的是黍。当地为边境,有我陶兰民众一万三千六百七十八户,修墩台二百八十九座,台兵七千八百九十二人。墩台外百里内,有金雕游民聚众多则上千,少则百十人为部落,约有六十八处,每逢秋收便来劫粮。”他连珠炮似的将一连串数字说出,精准无误。
      多罗元衡一时无语。
      “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今天不签,谁都别想活。”柯木东耍无赖道。
      小侍从闻言暴怒,道:“愚不可及!乌潜年年饥荒,国疲民弊,远的不说,近十年,借粮四次,一共十二万三千六百八十四石,从未还过一粒。陶兰有难,乌潜还落井下石。你有什么嘴脸在这儿说话?乌潜如今饿殍遍地,你们借的粮食又有几粒给了灾民,恬不知耻!”
      谁都没想到,这帐中最清秀、最文弱、最单薄的人最暴力,操起桌上的盘碟劈头盖脸砸向柯木东。柯木东恼羞成怒,拔出匕首便要上前,只是又没站稳,扑通摔倒,这次更重,摔了两颗门牙。亲兵把柯木东扶出大帐,阿斯哈敏弹了弹靴上的灰,不好意思地朝贝隆嘉笑了笑。
      小侍从是真发怒了,额上起了青筋,转身朝金雕王走去,金雕王向后趔了趔身。阿斯哈敏忙挡在父亲和侍从中间,沉脸道:“有话好好说。”小侍从站在他身前,他像座山似的挡着他。侍从低下了头,深深吸了几口气,平稳了下自己的情绪,而后指着蜡烛,道:“陛下,整烛快烧完了,金雕的条款要重改。活着干,死了算。我们这些人既然来了就不考虑生死。”陶兰众人一见这位都不怕死了,谁也不怕了。
      陶兰王从没这么骄傲过,天下人都说自己对女儿娇宠无度,管教无方,真没想到,她在关键时刻能这么给自己提气。金雕王看着整烛两头烧,蜡油滴了一地,下面的火焰像红亮的舌头贪婪地向上舔着,马上就要把烛烧透,而且两头的火焰越近烧的速度越快。而那支半烛正静静地燃着,还不到三分之一。陶兰王也看了看那两支烛,心中得意,起身一拱手,道:“王兄三思。”言罢便向帐外走去,众人鱼贯随行。
      营门口,桑昆扛着斧站在红毯上。他是贝隆嘉最得意的猛将,力大无穷,绰号“人熊”,在沙场上手撕活人。陶兰将士一见他脑仁疼,腿肚子转筋,可此时他堵着陶兰王的路,难道要让陶兰王绕道?
      小侍从欢快地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人熊面前,笑道:“金雕有几头熊?他比你劲儿更大吧?个子这么高?”侍从指着他身后,满脸疑惑,非常想知道答案。
      桑昆心想:“就我一个人呀?谁站我身后了?谁敢不吭声站老子身后?”他一分神,扭过脸儿去,不想那侍从直接把他撞了个趔趄,陶兰王从红毯走了过去。桑昆暴怒,举斧便要劈,喘息未定的阿斯哈敏飞起一脚把他的斧子踢开了。
      小侍从怔怔地看了看阿斯哈敏,转身上马。阿斯哈敏见他要走,忙拉着他的马缰,道:“璟平儿。”璟平坐在马上,看着马前的这个人,他竟是姨母的儿子,竟是自己嫡亲的表兄,不由心头酸涩,双眸潮湿,勉强咬了咬牙,道:“退下。”言罢,策马让开阿斯哈敏,打马而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