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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若只初见 ...


  •   深秋的傍晚,残阳没入远山,留下几抹血色明霞,垂天翻滚的黄云压向陶兰牧羊城。残破的灰色城墙上几面碎旧的红旗在寒风中瑟瑟飘摆,几只暮鸦绕城盘旋,呱呱地叫着。伤痕累累的将士们,有的闭目靠着墙,有的默默擦拭着手中的兵刃,有的坐在城垛口看着城外收拾战场的老兵们,将一具具刚战死的将士尸首抬上大车,不时拎着人散碎的胳膊、大腿、头颅等扔上去。远处金雕和乌潜联军的军营已点起篝火,兵甲晃动,人影穿梭。
      被围攻两个多月,牧羊城内一派萧瑟,这儿原本是天下最繁华富庶的都城,各国商旅云集于此。陶兰王执政清明,境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北方金雕铁马弯刀,嗜血剽悍,对陶兰早已垂涎三尺,此次倾国而出,誓欲灭之,再图天下。乌潜与金雕为姻亲之国,也想来分一杯羹。
      黄昏时分,城内家家闭户,偶尔能听到门内传来嘶哑的哭泣声。王宫龙楼凤阙默默于重重暮霭中。宫后隔了两条街,有一家较大的药铺——普济堂,此时却格外热闹,收治了不少伤兵。这儿原是璟平公主与驸马穆彦秀开的医馆,堂后有一院落,满墙红艳艳的爬山虎,院中梧桐飒飒,紫葳葳的桐花在暮雨中轻摇。树下汉白玉石桌、石凳,桌上刻着棋盘,久无人下,上面浮尘被雨点打出一个个浅土黄色的圆圈,桌上、凳上散落着几片桐叶桐花,鹅卵石小径苍苔茵茵,直通听雨楼。
      楼上一女子凭栏而立,没人知道她立了多久,风雨中她秀拔婀娜的身形像一尊石雕。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铅黛不施,长发只随意用一支羊脂玉簪斜挽了一下,着一袭青纱长裙,云一,玉一梭。她并不在意城外的战况,对前院的嘈杂也漠不关心,只是静静听着风声、雨声和檐下的铜铎声。当然,她最想听到的是丈夫回家的马蹄声,可是三年了,立尽斜阳,丈夫还是天涯未归。
      普济堂巷口,一群人围着地上一个满身泥泞的男子正拳打脚踢。那人用手臂抱着头一声不吭。
      “打死金雕狗,打死他!”
      “对,他们杀咱们那么多人,杀了他,杀了他!”
      愤怒的人们,情绪激愤。
      “嗨,嗨,都干吗呢?干吗呢?还嫌不够乱呀?”尖细的公鸭嗓传过,人群很快静了下来。“回家,回家,别在这儿堵路。”一个胖乎乎的太监,卷着衣袖推人。他的两臂又胖又白,比女人的还白腻。他长得很圆,头是圆的,脸是圆的,没脖子,肚子是圆的,两腿并一块也是圆的,走起路来脸和屁股上的肉乱颤。人们看了看他身后的七香车,知道他是璟平公主的近侍福连儿,都争相向路旁避让。
      地上的男子也想爬起来让开,可他双臂没有一点力气,刚扶地,又重重地摔在泥水里。“这就是金雕狗呀?还敢赖着不走,去你妈的。”福连儿一脚踢在那人的身上。众人都拍手叫好,福连儿更是得意,还想再打。“住手!”七香车内传出公主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公主,雨大,您别下车了。”公主府总管福全儿道。他皮肤发黄没有血色,一脸褶皱,几乎把三角眼给盖住了。如果你注意他的眼睛,准让你不太想吃饭,酸不酸、咸不咸,滴滴溜溜,不阴不阳,对视时你总觉得他知道你的全部,再加上你祖宗八代的那点儿轶闻秘事。他从公主还在王后肚子里时就开始伺候,公主什么时候开口说话,什么时候换的牙,都记得准确无误。
      “金雕人?”璟平问。
      “是,像是个得了瘟病的金雕狗。”福全儿道。
      “城里不少金雕人。”璟平道。
      “可不是嘛,这一打仗,他们都跟过街老鼠似的,猫在家里不敢出来,这个真不知死活。”旁边福顺儿打着油伞道。他很瘦,猴子长什么样他就长什么样,只是没毛。
      “金雕也有不少商人来陶兰多年,打仗是国家恩怨,不关老百姓的事儿,不要为难他。”璟平淡淡地道。
      “是。”福全儿领旨,来到近前,往地上扔了两块儿碎银子,道:“公主圣明,还不快滚。”
      那男子看了看璟平,也没捡碎银子,他想爬到路边却没一丝力气。
      “公主、公主您千万别下车,他有瘟病会度人。”福顺儿劝道。
      璟平来到近前,被男子满脸满手的毒疮恶心得直想吐,忙用手捂口。福连儿扶住她,道:“祖宗,怎么这么不听劝呀?这要惊了驾可怎么好?”
      璟平稳了稳神,道:“福顺儿,让普济堂抬担架来,死马当活马医吧。”她无论个人喜好如何,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咱们自己的病人都顾不过来,还管什么金雕人?全死绝了才好。”福顺儿站在原地,小声嘟囔着。
      璟平朝他摆了摆手,他不情愿地朝普济堂跑去。
      七香车继续向王宫行去,城外杀声大震,又攻城,大有摧城破墙之势,街上行人一空,流箭碎石乱飞,侍卫们一个个面无血色,随行的宫女吓得腿软。车内却一片寂静,璟平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融入一片黯淡的静寂中,自从三年前驸马返回铜唐奔丧,被铜唐王借机杀害后,她的一切就被尘封了,这个世界再如何变幻和她也没任何关系。
      黎明,太阳依旧从东山升起,红霞缭绕,血泊大地分外猩红。璟平早立在听雨楼头。她总是这样一等一天,别人都说驸马死了,可她心里还是不信,“他不会就这样抛下我不管。”马厩旁柴房里的金雕人,从窗内看了好几天,这是他见过的最闲、最有病的人,比他这个服了毒快死的人还有病。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被打破几回的牧羊城,依旧还是牧羊城。陶兰王就住在城楼上。城外的战事倒是缓了些,据说金雕王吉昆禧御驾亲征,这几日就要到了。东北铜唐王穆彦旻也率兵直逼金雕的驼布关。人们知道,这平静也许就是最后的平静。
      普济堂后院,那个金雕人趁没人的时候,扶着墙在院中行步,他见月亮门锁得严严的,随手拍了拍锁,看了眼墙内的听雨楼,暮色中格外沉静。楼上人的事儿,他在金雕也听说过,先铜唐王穆远涛为了儿子顺利即位杀掉了弟弟穆远清,而且斩草除根连侄子、侄女全杀了。这种事哪朝哪代没有?当时只是当耳旁风听听罢了,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可此时他不知为什么很想进去看看。肩高的女墙,若在平时,根本不算什么,可此时得费点儿事。
      寂静的小楼被几树桐花掩映着,楼中的一切是那么精致,摆放着古琴、字画、花瓶、香薰,绕过一扇水墨屏风,摆着一张鸡翅木雕花床,上面挂着淡紫色的流苏帐。他伸手想撩帐,忽见床旁紫檀案上供着一幅挂像,上面画着一位才貌仙郎,不用问,一定是那位含冤而死的驸马,案上摆着他的牌位“亡夫穆彦秀之灵位”。“唉!”他不由叹了口气,人死了便算了,只是撇下公主,只怕他在九泉之下也难瞑目。金雕人转身看到楼台前的小凳,不由恻隐之情油然而生:一位风华正茂的公主就这样荒芜了锦绣年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你叹息什么?”一个宛若银铃的声音传过来。金雕人吃了一惊,回身只见璟平站在屏风旁。城还没破,王宫便已乱了,她独自来听雨楼,不想竟听到那个金雕人连连叹息。金雕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搓了搓大手,没吱声。璟平来到画前,轻轻取了下来,用绢帕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灰尘,卷好放入宝蓝色的锦匣中。返身问道:“你知道铜唐怎么走吗?”
      金雕人点了点头,指了指东北方向。
      “你很会骑马吗?”她又问。
      金雕人很肯定地点点头。
      “等你病好了,给我赶马车吧。”
      金雕人闻言一愣,璟平抱着长长的锦匣走了。
      街上很乱,石飞瓦蹦,打的打、抢的抢,璟平抱着她的锦匣,也不左顾右看,而是熟视无睹、气定神闲地走过。金雕人远远地跟着,见她进了公主府后角门。他发现脑子有病的人胆子就是大。
      璟平从不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因为,她的丈夫救过太多的人,却被冤杀,尸骨都找不到。那个金雕人也没觉得要感什么恩,报什么德,因为他是一匹狼而且是一匹狼王,狼哪懂得知恩图报?不过现在要当马夫了,他开始天天驾着七香车接送公主。
      城外,金雕大军与陶兰激战,杀声震天。马厩旁的马夫忘记了刷马,专注地倾听着。忽然,他背上“啪”的一声,火辣辣地疼。福连儿、福顺儿看他不惯,一马鞭抽了上去,道:“金雕狗,愣着不干活,想什么美梦呢?你以为金雕就能胜了,到时候你就威风了是不是?爷先杀了你。”说着福连儿又是一鞭。
      金雕人一把拽过马鞭将福连儿顺势带倒。福顺儿在旁,捋袖子就上,骂道:“你他妈还敢还手,不想活了。”
      “住手。”门口忽传来福全儿的呵斥声。
      璟平在门口站了半天,缓缓地走了进来。她看也没看地上狼狈的福连儿,倒是专注地看了看金雕人的手,冷冷地笑道:“你这双手可以搏狼杀虎呀。”金雕人黑着脸,一言不发地站着,静默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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