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明月照芦花》余匕禾

8、递笺

　　“姑娘大好了，我可不必再过来，虽说天儿热，姑娘却不可贪凉，更不许吹风……”

　　“姑娘？”吴医婆见淮素正失神，握把折扇，拿在手内慢慢敲着，吴医婆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才叫她恍然回神，淮素把脸飞红了，忙笑道：“真是多谢。”吴医婆见她面含春意，大有情思脉脉之态，便揶揄似的笑问：“先头我说了甚么，姑娘知晓？”淮素点头如捣葱，口中说道：“淮素必定谨遵医嘱。”吴医婆起身出门，淮素替她打起帘子，临了吴医婆瞥了她一眼，慢慢道：“内宫里的女子，一生都属皇上所有，倘或有甚么不该有的念头，便趁早打消了罢。”淮素见她误会，却实属真心，面上又一红，应了是，端正行了个礼道：“吴医婆慢走。”

　　吴医婆前脚走，银铃后脚便进屋中，伸手拉了淮素要出去，淮素不肯：“我才好，你又来招我作甚么？”银铃道：“天儿阴了，起风呢，我们拿出旧年的风筝来，预备在院子里头放着顽。”淮素道：“吴医婆叫我不许吹风，你们顽去罢，我支开窗看着，同你们说说话儿。”银铃扭身从衣搭上拿下件披风来，嘻笑道：“姐姐整日在屋里枯坐，也不嫌闷，今儿总算大好了，再不出去透透气儿，倘或又闷出个好歹，可怎么好？”淮素伸指在她额上一戳：“你们可是乐疯了，就属你歪主意多，成日家只听见外头鸡吵鹅斗。”银铃嘿嘿笑了。

　　南风温醺，流云蔽日，满庭芳树枝叶繁茂，一簇簇的绿意，直溢出来似的鲜艳青翠，甸甸欲滴，女孩儿们牵着缕缕游丝，细细的曳上远天去，抬眼望，只见燕儿雀儿斑斓五彩，正高高低低，沉沉浮浮，好似要飞出这朱甍绣闼。银铃将一只五色雁递到她手里，淮素动了兴致，接过来引线放着，雁儿愈远，上了高空，风儿愈盛，纸糊的双翅呼啦啦作响，便似一支鼓风的彩帆，游嬉于碧海般的天幕之间。

　　线轴轱辘辘转，未几线到了头，天那么高那么远，仿若无穷无尽，无涯无垠，那彩雁渺如豆丁，飘游无着，她手慢慢松开去，只一转眼，线已脱了手，拂过她的指尖，飞远去了。

　　“呀！”银铃呼了一声：“风筝飞了！”淮素有些痴了，怔怔道：“不知它落在了何处，教何人拾去了。”银铃眼珠子一转，道：“姐姐那支风筝，我花了老大功夫，这会子姐姐把它弄丢了，可用甚么抵？”淮素笑瞅她一眼：“是吗？叫我好生瞧瞧，手皮儿磨破了不曾。”说着便要去拉她的手，银铃往后躲着不肯，还指着她的耳坠子咯咯笑道：“姐姐这个尚可，抵给我我勉强收下，自不提那支风筝。”

　　淮素道：“好你个银铃儿，原是中意我的白玉坠子，你若是叫几声好姐姐，再拜两拜，这坠子与了你又有甚么，可今儿你这般算计，想要可难了。”银铃恼得哎呦一声，却叫淮素抓了空档，呵手挠她胳肢窝儿，女孩儿们笑作一团，都看热闹，不拦着也不让躲，银铃最耐不住痒，只好满院子直叫嚷“好姐姐，好姐姐”。

　　白日里人声喧嚣，众人打闹顽笑，似不觉甚么，只夜阑人静时，淮素思绪纷纷，恐是多情总被无情恼，又恐道是无情却有情。手里的书早撂下了，却又望着窗格子发起痴来，窗棂上雕着折枝花样，那紫红漆越瞧越艳丽，教人目眩神迷，忽然帘子一动，淮素心头剧烈一跳，方见个人露出脸来，极面生的小中人，淮素舒了口气，回过味来，心中竟隐隐有些失落。那小中人打了个千儿道：“师傅吩咐奴才给姑娘送东西来。”淮素面露疑色：“你师傅是？”小中人留下张薛涛笺道：“奴才的师傅是黄锦。”说着已退了出去。

　　淮素心道那人莽撞，展笺来看。笺上熏着极淡的兰草香，背面只是绘着些花卉祥云，并无字句，翻来正面一瞧，却不是枝蔓草是甚么！旁边只四个朱红行楷“昭昭此心”。淮素握着笺，手轻轻地抖了起来，朱正是那人的姓，此间绘的蔓草……昭昭此心，此心昭昭……她将笺按在心口，好似如此便能按住心中的悸动，按下心口那一簇燃着的焰火。

　　她心里惶惑杂陈，又是惊怕又是欢喜，伏在榻上，呆呆地瞧着烛花儿。秋月朦朦，庭中月色晦暗，不辩草木，隐隐约约有叶落之声，极细极轻，听在淮素耳内，却清楚异常。

　　一夜未眠，东方见白时，淮素愈发精神抖擞。因永淳不在，李嬷嬷周嬷嬷也跟了去，众人没了拘束，大清早的璇玑阁还是静悄悄儿的，女孩儿们都在好睡，只余两个小中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院子，沙沙窣窣，寥寥几声鸟啼，清清脆脆。淮素睁着眼，翻了好几次身，将枕头底下压了一夜的薛涛笺又拿将出来，细细瞧了一回，禁不住披衣起来，坐到案前，寻出旧日作的笺，清清淡淡的月白色，湖水蓝的颜色印成一朵朵的小小花样，她咬着笔头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提腕写道：“髧彼两髦，实维我仪。”是行极端正的簪花小楷。

　　她擎着笔，又署上个“淮”字，久久凝视这个字，方浮出些笑意，似是厘清了一桩极为难的心事，慢慢的脸上发起烫，半晌，却是一声轻叹，将它卷了起来，收在素日带的荷包里，这才觉着眼中泛酸，太阳上隐痛不已，索性合衣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晌午间，淮素在廊下给细细和文文喂食，细细聒噪不停，一会子“公主回来了”，一会子又“菀菀黄柳丝，濛濛杂花垂”。文文叫它闹烦了，恼了，朝细细咕咕吱吱叫唤，银铃道：“成日家念这些酸诗，我都不认得，它倒博古通今。”一个女孩儿取笑她说：“要是这会子香君姐姐听见，必说‘你可不如这只鹦鹉聪明伶俐’。”银铃微微冷笑，只道：“是了，香君姐姐何等伶俐人儿。”

　　她平日没少受香君言语讽刺，因淮素深得永淳钟爱，杨箴儿也是个不饶人的利害人物，香君心中有不耐烦的时候，总拿银铃几个做筏子。淮素将两个笼子隔开些，免得两只愈发聒噪，方说：“你们来璇玑阁几年了？”银铃道：“我比姐姐还来得早呢，只不过没姐姐的造化。”那女孩儿唤作荭玉，难得和淮素说上话，有些拘束，轻轻道：“我来一年了。”淮素点点头：“那从前想必在别处伏侍过，你们觉着，咱们璇玑阁如何？”

　　银铃这才笑了：“自然极好，公主性子淳厚，待下宽和，嬷嬷虽严厉，却并不苛待咱们，像姐姐和箴儿姐姐，待我们这些下等丫鬟，也是和和气气的。”荭玉细声道：“从前在别处，里面伺候的姐姐们自持身份，向来不爱和我们混在一处，更有脸上笑着脚底下使绊子的，虽与我没甚么相干，到底瞧着心寒。”淮素微微一笑：“咱们的境况比之这些人，不知好上多少，倘或还生怨怼，怎对得住公主的恩惠，也坏了咱们璇玑阁的和气不是。”

　　荭玉脸上一红，嗫嚅不语，淮素眨眨眼：“所以呀”，又狡黠一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银铃扑哧一笑，淮素一本正经：“笑甚么，属这法子最好使。”银铃荭玉齐齐笑喊：“记住了！”

　　忽听得叩门声，三人扭身一看，湄芳正走进来，见她们坐在廊下说话儿，遂笑道：“打搅你们了。”银铃荭玉忙起身问好：“湄芳姑娘好。”淮素也笑道：“湄芳姐姐略坐一坐罢。”湄芳道：“改日罢，我家娘娘寻你呢。”淮素听是文恭妃寻她，忙随湄芳去景阳宫。

　　淮素问：“怎的劳烦姐姐来寻我？”湄芳道：“娘娘特特地打发我来，怕那些不省事的丫头子儿们怠慢了你。”淮素道：“娘娘待人至诚。”她听了这句“至诚”，只是微微一笑道：“许是你正合娘娘的眼缘。”湄芳性子淡淡的，待人客气周到，只未免疏离，二人话不多，一路行来，并无甚么言语。

　　文恭妃寻她，只是絮述些张府的陈年旧事，多年后再回首，只是时过境迁，花有重开，人无再少。

　　当年张延龄将文家一家安置在蘅山小别苑，虽见文家潦倒，并未作奴役驱使，文父领着文黛枝来请安时，老太太还夸说：“黛枝这孩子生得好，我三个孙女儿竟没个越得过她的，怕来日造化不小。”果如老太太所言，元年大选，文黛枝被张延龄举荐入宫，德言容工俱出挑得很，除却早已定下的陈皇后，便是张顺妃与文恭妃，三人同日册封。

　　二人又细说了许多，方才发现早年两人有过一面之缘，淮素不由笑道：“奴婢那时还极小，只晓得缠着我娘问，怎的再没见过那个仙子似的姐姐，我娘还诓我说，凡世污浊，仙子去那九天上的月宫了，再没回来的道理。”说起柳氏，文恭妃眼底有怜悯惋惜之意：“柳姨娘那样温柔标致的人物……天可怜见儿，只留下你……”说着，已有些哽咽，淮素早红了眼眶，忙拿帕子拭了，半晌，方才轻声道：“是我娘福薄。”

　　文恭妃握住她的手，道：“有我一日，自也有你一日，方不枉建昌候多年来对我悉心栽培。”淮素只觉父亲待自己的亲女，尚不如待文恭妃亲厚，勉力一笑道：“多谢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