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当年尽锦官》茶三兮

8、【江南有应天】壹

　　应天城郊。

　　重重石阶之上云雾缭绕，入目青青皆为平常草药。青石板上有青衣缓带仙气飘飘的岑氏门生执着竹丝帚不紧不慢地一阶阶扫着，气度悠然得像在烹茶绣花。

　　而石阶的尽头，两位紫衣少年极煞风景地瘫坐成一团。

　　“终，终于到了……”姜逸一个大喘气，歪着身子坐在九千级石阶的最后一级，转转颈项望着伫立在应天岑氏采莲渡门口，上书“药治世，德服人”六字的白玉碑，险些喜极而泣。

　　“这什么规定！”裴隽扔下自己肩上的包袱，只背着逍遥，也毫无形象地坐在阶梯上揉着酸痛的胳膊腿，哼哼唧唧，“师父不是跟岑宗主说好了让我们到岑氏求学吗？怎么还要受这番折磨？”

　　“那意思是——不考核道心。”姜逸勉力翻了翻白眼，瘫得更加彻底，尾音拖长，有种仿佛一下秒就要断气的意思。

　　“原来如此……难怪师父不肯告诉我……”裴隽故作哽咽道，若是不知情人在必然闻者落泪，道他师父怎能这般欺瞒。然而姜逸对他知根知底，只是翻了个更大的白眼回敬他。

　　岑峪和岑忻一身青衣浅笑微微，飘然而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位公子躺在石阶上如同深闺怨女般凄凄咽咽的场面。岑忻理了理对襟，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唇角，一脸正气，用眼角地看向绷不住笑意的岑峪，岑峪摸摸鼻子，心知又是自己的活儿，咬着下唇忍笑，伸手去拽二人的袖子将他们拉了起来。

　　“不知在岑氏修习，在下与裴隽的夫子是——？”姜逸早已察觉二位岑公子走近，立即站起了身。一旦面对外人，端的是姜氏温和不失端庄的架子。

　　岑忻脱口而出三字。

　　“莲清君亲自教导？”裴隽关心的显然更加不同：“岑宗主管得严不严啊？”

　　岑峪和岑忻闻言对视一眼，然后面色甚是古怪地摇了摇头。

　　岑忻接着缓缓说：“家父只教《宗药通览》，一月授课三次。”顿了顿又道，“你们都知道姜宗主把你们送来岑氏的意图，打磨道心，还是要因材施教，先看性情如何。”

　　“怎么看？”裴隽闻言问道。

　　岑峪耸肩，岑忻微笑不语。

　　迎面走来一位锦衣束发的少年，见到四人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见了礼。姜逸还礼时，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稍掀了下眉，用眼神询问岑忻的裴隽。

　　岑峪笑道：“这是沅陵谢氏的公子，也在岑氏客座学习。”

　　“原来如此。”裴隽勉强回了个算得上周全的礼，啧了一声，对这鲜少听闻的沅陵谢氏甚是好奇。姜逸暗地里皱了皱眉，不断向裴隽使着眼色。

　　“两位公子未曾听闻过我沅陵谢氏吧？”谢公子倒是不恼，未语先笑，姜逸稍显不尴不尬地笑笑，踹了裴隽一脚。裴隽吃痛，幽怨地向姜逸瞭过去一眼，姜逸回他白眼一大个。

　　谢公子看到二人如此互动，笑意更深：“姜公子与裴公子当真是如同传闻一般亲近啊。”

　　“谢公子，家兄与在下还要带姜氏的两位公子熟悉学堂与宿舍，无法久留。”眼见几人愈聊愈欢，岑忻不得不出言打断。

　　“好。”谢公子仍是得体微笑，“在下有些事情需出采莲渡，无法相陪。”

　　“反正我们以后也在岑氏客座学习，相处的机会还多的是。”姜逸刚想道别，就听到裴隽大大咧咧地说，言语间对谢公子甚有好感。

　　谢公子气质令人如沐春风，言行拿捏也得体，但姜逸不知为何就是对他有些不舒服的感觉，总觉得他笑意之后隐藏了更深的什么。

　　因为初到采莲渡，两人有三天休息时间，所以裴隽与姜逸暂时不必开始在学堂学习。姜逸将心中感受向裴隽一说，裴隽挑眉，不甚在意，反而是像想到了什么一般，笑得不怀好意。

　　“我说，你不会是又看我和谢公子多聊了几句，拈酸吃醋吧？”

　　“我又不是女子！”姜逸也想到了那次自己明着说庆贺裴隽得到挚友暗地里却给他甩了好几天的脸色看，不由得有些发窘。

　　裴隽耸肩，不准备再逗他：“我倒觉得和谢公子处起来挺舒服的。”

　　“比和我舒服？”姜逸不知为何，心中不定，没来由地冒了一句。

　　“还说不是吃醋呢！”裴隽闻言笑得姜逸脸色烧红，只想揍他一顿。

　　“我说真的！”

　　“我也没说你说的是假的啊。”

　　姜逸险些给他气死，无话反驳，索性扑上去开打，裴隽护着自己视若宝物的一头长发，不由得还手就慢些，一张俊脸被姜逸揉捏了好几下，红得和姜逸一个色调。

　　“唔……放开我说话……”裴隽勉强支支吾吾出了几个字眼，姜逸气也消了，抱臂挑眉笑得和裴隽一样：“还敢不敢调侃我了？”

　　裴隽一脸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怀指控地看向姜逸：“你都快及冠的人了，能不能慎重点？”

　　“还早呢，四年。”姜逸不以为意。

　　“那你也十五六岁了！做事就不能……”裴隽闭了口，想到自己名义上身为姜逸师兄实则做事比他更不靠谱，只觉得自己在年龄上纠结实在是件错误的事儿。

　　姜逸却没打算放过他一时不慎的话语，笑道：“十五六岁？做事？不能怎样啊？”

　　“……稳重一点。”裴隽被逼无奈，最后不情不愿地吐出了四个字。姜逸难得斗嘴胜了伶牙俐齿的裴隽一回，笑得眉眼弯弯：“要说不稳重，裴某人比起在下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姜逸虽说性格略嫌恶劣，但却生的一副好相貌，弦月眉似要弯到鬓角，睡凤眼微微眯着显得人畜无害乖巧得很，菱唇又使他不显丝毫女气，生的白皙，故而裴隽一时看晃了神。

　　嬉笑玩闹一阵，两人才开始认真打量起了接下来三年的住处。

　　岑氏以医高心仁著称于世，自然不同于传闻中宫氏的奢华贵气和姜氏的玄妙精巧，青幽幽的竹窗竹桌竹椅竹窗溢出丝丝凉意，竹屋内早有人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卧房内未置床幔，角落处精巧的香炉中燃着清心提神的瑞脑。

　　裴隽坐在床边，左腿屈起搭在竹床上晃动，掂了掂那枕头：“实木的。”

　　姜逸坐在另一边，伸手敲了敲那枕头只觉指节疼痛，心内想到今后三年都枕着这个怕是夜夜难捱，忍不住向裴隽问道：“我们能问岑氏的人换枕头不？”

　　不出意料，裴隽自然笑一声他娇小姐性子：“你当出来求学是避暑还是避寒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多时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竹屋的门被轻轻扣了两下，接着就是岑忻温润的嗓音：“两位公子在吧？这是第一天，在下领你们去书堂，之后就只有两位公子自己去了。”

　　随后二人瞻仰了一番岑氏的家规家训家法，只觉得眼前一黑，这三年的白日恐怕比枕着实木枕入睡的夜晚还要难捱。

　　岑氏夫子正经无比，绝不理会你是哪位世家送来的公子，训惩不误且不提，岑氏家风端的是清正二字，首先要求诸位公子谨言慎行也不提了，单说这时辰，每日需赶的是卯时起身，不得御剑，两刻钟之后即到达学堂，迟到者……不得用晚饭。

　　“这岑氏还是医道世家呢！懂不懂什么是保养身体啊！”姜逸原本听到这些消息也是苦着脸极为难受，但看到裴隽脸色青得像竹屋的颜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日两顿！迟到者还不能用晚饭！把小生饿死了摆在这儿，谁负责？”

　　“别闹。”姜逸笑罢悠悠道，“还有呢。”同时抖了抖手里竹简，刷拉一声，从桌上铺到了门口。

　　岑氏家风清正但家规宽容，毫不近人情处几乎没有，比如……一月放这些公子们休息两天。

　　“你被这么一箍，没准道心能坚固起来，在修仙大道上能走得更远。”姜逸原本抑扬顿挫地念着注意的事项，见到裴隽脸色苦得如同三个月没给他饭吃，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索性搬了句冠冕堂皇的话出来。

　　裴隽闻言眉峰一挑。

　　“每个人都跟我这么说。那我问你了，姜逸，为什么要在修仙大道上走远？”

　　“你真的信得道成仙那一套吗？”

　　姜逸不是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但并未被别人像裴隽这样直白地问过，不由得一时叹了口气，情不自禁说出了心声：“谁知道呢。”

　　“师父说过，道心即本心。”裴隽不知怎么坐到了姜逸旁边，伸手勾起他一缕发丝低喃了一句话，“所以，道心坚固，就是本心坚固。”

　　“你的本心是什么？”

　　姜逸闻言想也不必想，说：“锦官姜氏安宁。你呢？”

　　裴隽勾唇一笑，道：“我就知道。我希望，无愧于自己。”

　　“所以我们现在翻墙出去玩吧！”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么严肃的人。果然没好事。”

　　“少废话，走不走？”

　　“走！”

　　多年以后，回首再看这番话语，姜逸只得轻叹一声。

　　造化弄人。

　　冥冥中，命数，早已定好。

　　翌日清晨。

　　姜逸心中有数，知晓今日是第一天必不能迟到，故而返还后一直浅眠，醒来时正巧卯时一刻，裴隽还尚在与周公相会。

　　匆忙收拾好自己顺带把裴隽的长发胡乱一束，姜逸拽着还半梦不醒的裴隽朝着书堂方向狂奔而去，连送来的早饭都没来得及用。好容易紧赶慢赶到了书堂，门口正是执卷欲进门的莲清君。

　　青衣玉带的青年男子看了他们两人身上的紫华凌星袍一眼，笑道：“是姜逸和裴隽吧。你们先进，这次不算你们迟到。”

　　“谢过岑宗主。”姜逸知晓岑氏有夫子到书堂即为开课的规矩，轻吁一口气。裴隽微微皱眉，一路被拽得踉踉跄跄，此时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前柔和的阳光，嘟哝道：“这哪我谁？”

　　莲清君面上笑意更盛。当着别家长辈的面，姜逸实在不宜像独处那样左右开弓给他两巴掌让他清醒清醒，只得抓着他肩膀用力晃晃：“醒醒！你是裴隽！这儿是岑氏学堂！”

　　“哦——哦。”裴隽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里满是水雾，朦朦胧胧地闪了闪，下颌用力向下一点，嘟哝道。

　　姜逸此时顾不得这许多了，心道裴隽可真是能把事放在脑后，连忙拉着他急匆匆走了进去。第二排空着两个软垫，姜逸估摸着是给自己和裴隽留的，遂立即端正跪坐好。
　　此时已是卯时三刻，书堂内的窃窃私语在莲清君含笑入门的一刻内全然消失。在场的只有姜逸和裴隽是新到学堂，但一本《宗药通览》不过是细致讲述各类草药的用途及其出产地，故而从哪里开始讲都不会使人云里雾里。

　　只是这……姜逸看着桌上堆着能有半个自己高的《宗药通览》全卷十二本，想到不由得深深怀念起了一张薄薄的阵图能学一个月的姜氏。

　　“本月的课程是第七卷上卷。”莲清君温润嗓音乍出，窸窸窣窣翻书声响起。看着满书堂无人不动，台上的青年男子满意地颔了颔首，接着开始娓娓道来。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姜逸不由得想到：莲清君一个月只上三次课实在是太好了。

　　倒不是莲清君讲得不好，恰恰相反，是讲得太好了。一种草药，不光讲《宗药通览》上书面的用途，还讲实际应当如何操作；不仅仅讲出产地主要在哪些地方，还讲据自己所知还能在哪些地方有零星的产出，甚至，连自己为人诊断时开过的药方中这一味药的用途和炮制方法都要讲上一讲！

　　他若是讲的是这些公子们感兴趣的事说不准还好些，他若是像姜凤榆那般严肃不苟言笑也说不准还好些，可偏偏是一整个上午都准备讲《宗药通览》，眉眼含笑温和无比，嗓音也温润得像是倾泻一斛清泉，教人是——

　　想不睡着都不可能啊！

　　姜逸为了锦官姜氏的颜面着想，硬是死死盯着书上娟秀的手抄字迹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裴隽出于同样的考虑没有直接趴在桌上幽会周公，但眼神涣散无神手指在桌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发出细微噪音，令姜逸勉强打起了点精神注意他。

　　这点噪音自然也逃不过修为高深的莲清君之耳。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朝着裴隽微微一笑，姜逸挑眉看向裴隽，发觉他不知为何打了个寒噤停下了抓挠的动作。

　　裴隽一旦停下动作，忍不住想睡觉却又不敢，头频频向下点着如同小鸡啄米，眼神也迷离，不时咬咬下唇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打哈欠的冲动，拿出了砚台自己注了水磨着墨玩。

　　姜逸正咬牙苦苦捱着，突然发觉裴隽将他的那本书向这边推了推，上面用毛笔潦草写画着什么。皱了皱眉，姜逸原本不想看，但耐不住心中好奇，偷瞄了一眼莲清君发觉他正在蹙眉目露不善盯着眼神乱飘的岑峪，便放心大胆地开始看了起来。

　　因为是在书堂，裴隽不便画的详细，也够让姜逸笑一壶了。画中人用一个圈代替脑袋，眯眯眼，四条线代替四肢，头下作枕头的书曰《宗药通览》，正在抱着书呼呼大睡。

　　姜逸忍了忍，咬着牙把书推回了裴隽那方，忍笑忍得满脸通红肩膀颤抖。裴隽接过书，自己看了看，没忍住“噗嗤”了一声。

　　这一笑可不得了。姜逸魂飞魄散，只期望莲清君不要在意才好。莲清君倒偏不遂他的愿，轻飘飘地把书关了，笑着慢悠悠道：“今日之后，诸位公子已然来齐。岑氏向来因材施教，诸位公子可先回自己寝室，晚饭后会将各自打磨道心的课程送到诸位手中，下午的功课记得还是分拣草药，姜公子与裴公子是初来，由岑峪领着熟悉一天。”

　　说罢，别有深意地看了裴隽一眼，施施然地走了。书堂内诸人立即对裴隽投出同情的眼神，或多或少带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岑峪幽幽看了裴隽一眼，还是低声道：“多谢你替了我。”

　　裴隽：“……不必客气。”这话说的是咬牙切齿。

　　岑忻面露不忍之色，低声道：“家父亦不会做得太绝。无需担心。”

　　岑忻越这么说，姜逸与裴隽心中越是忐忑，两人对视一眼，姜逸唇角一抽：“不会太绝……意思就是，还是会有些绝？”

　　岑忻垂首不语，岑峪顾左右而言其他。此时书堂里的公子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唯独那日遇见的谢公子尚在，过来凑热闹：“你们上课时是怎么回事？”

　　裴隽翻到那一页，指给他看，谢公子轻笑：“不务正业哦。”

　　“什么是正业？”裴隽一旦不面对姜逸，伶牙俐齿是没话说的，“世间都公认了，道心即本心，我本心如此，这么做也是坚守道心啊。”

　　　姜逸听闻这般无耻言论暗道这位谢公子怕是会目瞪口呆，连忙道：“说的是些什么歪理！”

　　谁料谢公子居然大笑出声：“早就听闻锦官姜氏的裴公子性情中人，近日见了果然如此！小生单名一个璇字，谢璇。”

　　“唔。”裴隽点头，“你知道我吧？那我不说我名字了。”

　　姜逸瞪他一眼，抬手抱拳道：“锦官姜氏，姜逸。”

　　“锦官姜氏，裴隽。”裴隽还是规规矩矩使了个礼，道。

　　应天岑氏在仙门中的门派名曰清尘苑，几人所在的书堂位于清尘苑中心采莲渡北部。而他们需得去分拣草药的地方是在南端，故而需要穿越整个采莲渡。

　　一路走走停停，几人欣赏着道旁的江南风景，不觉间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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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重返江湖了！小可爱们想我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