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城烟云》江之永矣

2、九城烟云 上部（2）

　　听何卫提到王鼎，林则徐之前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些，语气也和缓了许多。“这些年来，可曾得到王鼎大人的指教？”
　　“回大人，王大人可是帝师，晚辈若能时时聆听他老人家指教，怕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见林则徐语气轻松起来，何卫也放松了许多。“十年前，王大人便要求我开始识字了，偶尔也会过问检查一下。我还记得当时我不懂事，只说我不想读书，想当将军上战场杀敌，也是受我的家仆时时以父母之事告诫于我的缘故吧。”
　　随着气氛的轻松，林则徐的脸上慢慢的浮起了笑容，他开始对这个少年感兴趣起来。
　　看到老人没有插话，脸上带着继续倾听的神色，何卫继续说道：“近几年，总听王大人说起鸦片之祸，每每语气激愤，我虽未亲见，但从大人的话语中知那鸦片定不是好东西！”
　　“是啊，此去广东，你定会看到为吸食鸦片而卖儿鬻女、家破人亡的惨况。它可令壮汉四肢不举，可令田野荒芜、百业凋敝。”林则徐的眼中，仿佛又看到了当初苏州禁烟前的千村薜荔、万户萧疏。
　　“可恨朝中驰烟派为眼前之利，不惜中饱私囊而罔顾百姓性命，每当王大人说起这些，总是怒气不止。恨晚辈无力，不能帮大人分担一二。”何卫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哈哈，你现在不就是要去替王大人分担了么！”此时林则徐早已没有了疑惑。一来以他这些年来与黄爵滋、王鼎等几位主张禁烟的大人之间的交往，对王大人的品德敬仰有加，他深信能在王大人身边待上十余年的何卫，人品定然不差；二来就凭何卫是忠烈之后，心中定有与常人不同的抱负。只是他还有最后一点不明。“那何卫，你又是如何能得到圣上的推荐，你可知此次圣上可是只派了你一个人跟着我的。”
　　“也许是六贝勒和王大人起的作用吧。前年六贝勒到了开蒙的年龄，我随王大人去贝勒府送礼，当时见六贝勒拿着小弓箭，在院里叫喊着不读书，要学弓马刀剑。当时一众大臣和家仆也是无奈。也是该着有缘，贝勒爷看见我，非要拉着我比试弓箭。我虽未学过，但仗着比他长几岁，初学之下，便胜了他。我记得我和他说，不读书就是傻子，傻子学弓马刀剑也学不好。想那贝勒爷也是少年好胜，就说只要我陪他读书他就读，就这样我成了六贝勒的陪读书童！一年多来，六贝勒天资聪慧，随着学识渐长，心性也成熟起来。虽年方七岁，却很得圣上喜爱。曾经六贝勒摔坏了圣上心爱的一杆烟枪，并说起我曾经说过鸦片不是好东西，圣上估计念我俩年少无知，加上偏爱此子，也是无奈。不过，怕是就此记得有我这么个恨鸦片的伴读书童了。加上王大人与林大人在禁烟一事上志同道合，想来把我也算在禁烟派的人了吧.”何卫也是略带自嘲的说道。
　　“可是你毕竟才十五岁，圣上派你来，怕不是这么简单！”林则徐边想边说到。
　　“是啊，我还是个孩子，谁会觉得圣上重视禁烟？”何卫说完，注视着林则徐。
　　“哦？”听得何卫这么一说，林则徐沉吟一声，眼光一亮，随即又陷入了沉思。回想起那八天和圣上道光皇帝秘密的细谈经过。
　　道光皇帝，爱新觉罗旻宁，自登基以来已有十八年多，虽自身节俭，持政有方，奈何一来虽有励精图治之心，苦乏中兴之力，二来以琦善、穆彰阿为代表的一众满臣贪腐无度，加上多年来内有几方叛乱、起义，外有列强输入鸦片为祸，国库国力比之康乾盛世差之千里。道光皇帝虽早有禁烟之心，但朝中禁烟派与驰烟派一直争论不休，致使他始终处于犹疑之中。故而才有了与林则徐长达八天的密谈。
　　林则徐还记得，这八天中，道光皇帝对禁烟从犹疑，到决定，再到计划的细节和善后的事宜，他能明显感觉到，道光皇帝的考虑是逐渐周全的，决心也是逐渐坚定的。可是为何不委派一名能臣或者名将？
　　思考良久，林则徐似乎有了一丝明悟，他决定考量一下面前的这位年轻人。于是开口试探的询问道：“何卫，你莫非想到了什么？”
　　何卫思索了一会，开口道：“以大人的睿智和为官多年的经历，想必已经得晓圣上的深意。圣上委派晚辈跟随大人，一来是晚辈向王大人和六贝勒提起过有这个意愿，二来，也是最主要的，晚辈这个人选，不会让任何一派的人有所重视或揣测。”
　　“嗯！”林则徐赞赏的长出了口气。“林祥，上茶！”
　　一直在附近听候吩咐的家仆将两杯茶水送到二人面前，退出后将房门掩好。
　　“何卫，你继续说。”抿了一口茶水，林则徐鼓励的说道。
　　“大人，八天的长谈，想必大人清楚的知晓圣上的决心，八天的时间也足以看出圣上的谨慎。之所以密谈，也是为了不让其他人清楚圣上的态度和计划。之所以委派晚辈，我想是因为以我的年龄和能力，一不能成为禁烟派的掣肘，二会让驰烟派认为圣上并不重视此次禁烟，无非就是派个跑腿的，跟着大人走走过场，敷衍一下他们而已。正所谓能而示之不能。”
　　“好！”林则徐不禁脱口赞出。“看来在王大人身边这些年，你收获实是不小啊。居然能看清这么多！用茶。”
　　“大人谬赞了。”何卫抱拳施了一礼，抿了口茶水，放下茶杯，继续说道：“其实这场禁烟的战斗，早在那八天之时就已经开始了。不过即使这样，也无法让驰烟派轻易放松和放弃的。”
　　“哦？你有何设想？”林则徐饶有兴致的继续问道。
　　“配合圣上，把戏演足。大人微服赴任，低调出行，在京城里可以避过两派官员的人情和纠缠，但出了京恐为不妥。一来也确实瞒不过驰烟派的耳目，二来，似大人这般晓行夜宿，难免让对方猜测出大人的坚决，进而猜测出圣上的坚决。这样就不能更好的做到能而示之不能。不如就在这河间换了马车，所有人员官服，一路堂而皇之。每到一处在大小官员面前做足表面文章。这样一来不会耽误行程，二来免去众人揣测，认为大人不过借钦差之机游走一番。三来也看看各处官员对禁烟的真实态度。”
　　“好！就依此言。”林则徐心中其实早已想到这层，但此刻听到这些话从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口中说中，也禁不住脱口赞叹而出。心中暗想“此子若是成长起来，可是了得！”
　　就这样，一路南下，两个月后，林则徐一行终于抵达了禁烟的最前站——广州。

　　道光十九年六月三日，这是一个注定永远载入史册的日子。这一天，虎门海滩。高高搭起的帅台上各色旗帜迎风招展；台下，甲胄鲜明的将士气势昂扬，各就其位；前来的商人、百姓人潮如堵，欢声如海。经过三个月的禁烟行动，这一天，收缴上来的二百多万斤鸦片将被付之一炬。
　　正午时分，随着钦差大臣林则徐的一声令下，成箱的鸦片被倾入早已挖好的石灰池中，历时二十三天的虎门销烟正式开启了。
　　从销烟现场回到帅府的林则徐满面的兴奋之色，各位官员、当地商人代表、百姓代表前来祝贺者络绎不绝。待得众人陆续散尽后，府内只剩下林则徐、何卫和几名侍卫。
　　“恭喜大人！”何卫上前跪拜施礼道，“晚辈何卫恭喜大人立下万事不朽之功业！”
　　“平身！何卫，你也终于替王鼎大人出力了啊！以弱冠之年有此成就，当无愧于你父母之忠烈！”，看着一脸平静的何卫，林则徐继续说道：“不知此刻，你有何感想？”
　　“大人销烟之壮举，大快人心，大慰圣意！但大人以雷霆手段打了驰烟派和英美不法商人一个措手不及，大大的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啊，晚辈预感到真的战斗要开始了。再有，商人的烟易禁，烟民的瘾难绝，鸦片死灰复燃，也恐在所难免。”何卫依旧沉稳的说道。
　　“是啊，英国商船始终停留在珠江海口之外，应是一在等英政府的决定，二在等驰烟派的行动结果吧。吩咐下去，着全城医者协同治疗有鸦片瘾者，并视其身体状况安排适当劳作，使其能自食其力；何卫，随我前去会同水师提督关天培老将军视察虎门要塞。”

　　京城庆王府，直隶总督琦善端坐在正位之上，下面坐着几位官员和商贾装束的人。一位官员说道：“林则徐此行，居然让我等看走了眼，竟在这短短的几个月就取得如此惊人成果，看来必得圣上大大的嘉奖啊！”语气中不乏酸意。接着，一位商人说道：“林则徐这次动静搞的这么大，致使洋商利益大损，现已压低茶叶、丝绸、瓷器等的收购价格，如此一来，我等除了在鸦片上的收益没了，在其他贸易上也受损严重啊！”。“是啊，林则徐此时已把广州商人聚拢在自己手下，又深得当地民心，看来所图不小啊！”。又一位官员言语中含有深意。一众嘈杂，见上面的琦善依旧面沉似水、默不作声，大家也都陆续安静下来，看着琦善。
　　此时的琦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想起当初，他也是主张禁烟的，且于道光十八年也在天津查抄了约十五万斤鸦片，但终不如林则徐在苏州的成绩彰显，自然就禁烟一事在皇帝面前话语权弱了不少，这让他这个一向自诩满官表率的直隶总督心里不是滋味；加之在禁烟主张上与林则徐、黄爵滋等人不同，慢慢的也心生罅隙。如今让林则徐成此大功，怎能不嫉妒。之前下面几人所说的情况，他也早已知晓，并在日前也在皇上面前提起过，奈何道光皇帝正处在胜利的喜悦当中，对于琦善所担心的禁烟后的善后事宜毫不介意。这更让琦善心里不爽到了极点。但为官多年的他，也深知自己该怎么做。让这几人随便的几句话，就扰乱了他的心态，他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了。
　　“林则徐现在在做什么？”，琦善说道，语调平稳，不带丝毫语气，下面众人猜不出他此刻的情绪。“回禀大人，林则徐现在在操练士兵，招募乡勇，加固虎门要塞威远炮台。”。下面有人回话道。“英国商船此刻还在？”琦善继续问道。“英商船停留在珠江海口外已有几月。”
　　思索了一会，琦善说道：“日前圣上已收到英领事照会，禁烟一事已令英国内一片哗然，主战之声遍于朝野，议会也已赞成女王的演讲，通过开战的决定。日前，圣上业已着令林则徐掌管全面备战事宜，看来此事已成定局。哼，量此蕞尔小国，异域偏邦，如何是我大清的对手！你等只需回去各安其事，一切等战过再说。不过，我需要关于禁烟各方面更详细的资料。”这最后一句，琦善加重了语气。众人都是人老成精之辈，自然听出内中含义，纷纷领命退去。

　　道光二十一年二月，虎门要塞威远炮台上。向南望去，几十艘英军的战舰布满海面，数百门火炮的炮管已经扬起，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虎门炮台。海滩上，数千名英军士兵蜂拥着、怪叫着向炮台冲来。
　　炮台上，宽约四百米的正面上，近五百名清军士兵手执兵刃面无惧色静静地肃立。何卫，面色平静的站立在一位须发早已花白的老将身旁。此刻，这位年已花甲的老将——关天培，怒目注视前方，睚眦欲裂。
　　何卫，沉稳的面色难掩那颗不平静的心。就在一年多前，他虽已预感到了更残酷的战斗即将到来，但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屈辱的方式到来。道光二十年六月，四十余艘英战舰裹挟战云笼罩在珠江海口，见林则徐关天培治理下的虎门要塞准备充分，据险而守，遂沿海岸线一路北上，七月克浙江定海，八月下大沽口。沿途所过关口清军皆防备懈怠，致使英军逼近京畿，满清朝野震惊。
　　道光二十年九月，广州两广总督林则徐大帅府，跪伏在地领完圣旨的林则徐，平静的摘去顶戴，俟宣旨太监走后，艰难的站立起来。这短短的一刻，似乎抽去了老人一身的力量。
　　何卫和一众家人仆人侍卫担心的立在周围，无声的注视着这位仿佛瞬间苍老许多的老人。众人无法理解，当初决心无比坚定、自诩禁烟后盾的圣上竟在英军的震慑下瞬间崩溃，加上琦善、穆彰阿等人将搜集来的资料添油加醋，在道光皇帝面前摇唇鼓舌，致使圣上仓惶革职林则徐，并委任直隶总督琦善为新任钦差大臣；众人无法理解，自努尔哈赤以来二百余年骁勇无比的八旗军，竟在英军的炮火下毫无还手之力；众人无法理解，受百姓无比爱戴的禁烟功臣林则徐，竟就如此被大清自毁长城。义愤、委屈、抱怨声虽被压抑着，但却渐渐地多了起来。
　　林则徐，肃立了许久。缓缓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饱蘸墨汁，沉吟了片刻，工工整整的写下了那千古名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写完，抬起头来吩咐道：“我还在广州，战斗才开始。家人陪我留下，继续组建、训练团勇，其余人等自己决定去留吧！何卫，你才十七岁，又是六贝勒的人，你回京吧！留着有用之身，以你的才能，将来必有作为。”
　　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幅对联上的何卫，周身似乎重新有了力量，脑海里重新清晰明亮了起来。“我去虎门要塞，正如大人所说，战斗才刚开始。”
　　林则徐充满赏识的看着何卫，心道“一旦经过战火的洗礼，我也难以预料这位年轻人会到达什么样的高度。”，伸手从墙上摘下自己的佩剑，递到何卫面前“去见见也好。自己注意安全，记住，留得有用之身！”
　　此刻，何卫目视着要塞下涌来的英军，战意充斥着身心。“开炮！”随着关天培一声低吼，仅有的三十余门大炮震天动地的发出了怒火。随着一片片英兵倒下，更多的英兵如退潮般撤去。要塞上清兵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随即抓紧装填炮弹。
　　“轰轰轰！”短促而沉闷的声音响起，远处海面英舰上的火炮也开火了。旋即，要塞陷入了一片火海当中。随着一片清兵倒下，边上活着的清兵自动补上。但清兵的炮弹尚未完全装填完毕，英军的第二波炮火又降落了下来，更多的清兵倒了下去。要塞下，英兵再一次如潮般蜂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