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王传》天满了

1、小阿哥苦心降夜晚 二毛子耍猴遭人算

　　康熙二十七年戊辰正月初九，北京城外。
　　一灰袍老者端坐在家门口闭目养神，头发花白如雪，一根银白色的约有二寸长的辫子搭在脑后。眉毛浓厚却又短促，一双细长的眼睛是典型的满人眼，老长的胡子更是引人注目，一尘不染，真有鹤发童颜之势。袍子是粗布混着麻布的面料，洗得有些发白，约有几个近色的补丁，却是干净一身，显得煞是仙人气派，略有世间尘事大不入眼入耳之貌，与身后破旧的草屋显得不配。
　　正在端坐间，忽然觉得辫子一阵吃痛，老者不由得微微睁了眼，咤道：
　　“又是哪个小畜生！来扯你毛半仙的辫子！”
　　一群村童嬉笑着跑开，个儿大的一个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扔了过来，老者赶紧站起身来，却被扔来的石头撞个刚好。穿得破破烂烂的村童拍着手在旁欢唱着：
　　“东村来了个毛半仙，算卦只要仨文钱。
　　昨算李家死了狗，今算王村遭天谴。
　　多说无益不为啥，只为过年喝汤面。
　　偏偏事事均无准，毛半仙下凡落人间，落人间！”
　　村童们唱完，赶紧往家里跑去，生怕被老者逮住，一个个儿跑去找自己的牛去了。老者叹了一口气，轻轻走进了屋里，将门带上，独自个儿望着天空出神。
　　却说这位老者，外号毛半仙，真名儿毛起凤，是隔山的浪封村人。打生下来的时候，爹娘怕养他不活，特意在名字里加了个“凤”字。这是当地农村人的风俗，若说男孩儿生下来怕不好养，取个女孩儿名就能平安一辈子。可这个名字却让毛起凤成了全村人的笑柄，虽然说是活了下来，却再无立足之地。毛起凤弱冠之年别了父母，特意来到山中找了一位高人学起算卦，天地五行之术。
　　大概也算前世的冤孽，这精辟难懂之术却让毛起凤学得是甚为得心应手，学了几十年，四处云游，靠算卦补贴生活，却又因为嘴里胡言乱语，常常将卦象天机说与旁人听，真像是一个老疯子的人一般，多数人只道他“毛疯子”，毛起凤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我行我素，方才到了北京城。
　　毛起凤拿了瓷碗，舀了清水喝，冰得哆嗦了一番，却听得门开了。转过身去，进来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红口白牙，一身粗布衣服，头上的辫子显得有些发黄，毛躁，眼睛却有神。年轻人扛着一捆柴，进了屋，乐呵呵地道：
　　“毛爷，咋又在这儿观天象？我咋也瞧不住来这天到底有啥好瞧的！”
　　年轻人将柴放下，用木瓢舀了水喝，擦擦头上的汗，继续道：
　　“嘿！毛爷，咋不应声儿？你算算，今儿又会发生啥事？”
　　毛起凤帮了年轻人一把，神神秘秘地说道：
　　“你甭笑你毛爷……我方才算了，今儿的日子大喜呢！怕是有紫气东来，要降真龙喽！”
　　年轻人赶紧将毛起凤的嘴巴捂住，神色颇为紧张，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大冬天被吓成这副模样，的确道是犯了大忌的话。待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方才慢慢松了手，眉头却皱了起来，心有余悸地说道：
　　“毛爷，你不要脑袋啦？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告诉你，以后这话儿还是少说！我先走一步，免得跟你混了个冤枉，死得不明不白的。”年轻人拿了扁担，匆忙离开，嘴里还不忘骂了一句道：“这个毛疯子！”
　　毛起凤走出了屋外，望着天空，继续掐算起来。朱雀，玄武，白虎，青龙……手指掐算不过一掌之宽，胸中豁然已经洞悉宇宙苍穹。猛然间，手指僵僵地顿在半空，他心中一阵暗呼，身子微微一阵，眼睛开始凝重起来。
　　“妈呀，巨木东移，象星南顿，莫非真的是帝王之兆？”毛起凤这下可被吓破了胆，没想到自己刚才胡诌的一句话居然成真。他赶紧向着京城方向望去，这时，正北方的皇城紫禁城上方，正微微地浮着一团紫色的气体，正袅袅地徘徊在宫城的周围，在日落的黄昏里显得甚是安详瑞气。
　　“不错不错，确是王者之气啊！”毛起凤擦了一把汗，可是心还是直跳，似乎马上就要从嘴里跳了出来。他望着京城，心中却又一转，暗自奇道：紫气不现于日出时分，却隐于夜市，怎么不符合逻辑？
　　毛起凤端详了好一会儿，却仍感到不解。过了半天，回了屋，仍是感到心中不平，只得舀了一晚冷水，泼向自己的脑门，冷得哆嗦。然后爬上摇摇欲坠的炕上，嘴中喃喃道：
　　“今儿可真是见了鬼啦！”然后便翻身入睡，不久就做起了好梦来。

　　紫禁城内。
　　正月间的风刺人心骨，暖暖的炉火在永和宫里烤得人的脸烫乎乎的，手心里也微微出了些汗。火儿盆外雕着一龙一凤，显得精雕玉镯，煞是精致。赵嬷嬷怀里搂着用金丝袄儿裹着的婴儿，坐在床边，将婴儿递给在塌上躺着的德妃瞧着，欢喜道：
　　“娘娘，瞧瞧这小阿哥，模样生的真是俊俏！奴才觉着，长得三分像娘娘，七分像万岁爷呢！”
　　德妃此刻疲倦至极，听了赵嬷嬷的话立刻睁了眼，挣扎着起来抱过了小阿哥，怜爱地看着自己刚生下的儿子，嘴里啐道：
　　“胡说，刚生下来的孩子……就能瞧住模样来么？唉……”德妃叹了一口气，“大丧还没完……”
　　“我的儿，你可知道额娘生你有多苦么！”德妃看着手里的孩子，不由得流下了眼泪，“你皇阿玛……你皇阿玛看了你，不知有多高兴，我的儿，可别怪他不来看你啊！”德妃说到这儿，咳嗽起来，怀里的小阿哥静静躺在饿娘的怀里，睡得甚是香甜。
　　“小阿哥已经睡着了，娘娘好生歇息去吧，”赵嬷嬷接过孩子，又摇头叹道，“万岁爷今儿怕是来不了了，现在大概还在那儿跪着呢！太皇太后劳苦了一辈子，谁不知道就与万岁爷最亲呢！”
　　德妃摆了摆手，赵嬷嬷只得住了嘴。过了半晌，德妃抬了眼，微声问道：
　　“福儿呢？福儿在哪儿呢？”
　　赵嬷嬷摇着怀里的小阿哥道：“娘娘是忘了么？四阿哥在兆祥所里，这会儿怕是在校场里射箭吧！”
　　德妃轻轻揉了揉脑袋，点了点头，顿一顿道：
　　“赶明儿去看看四阿哥，告诉他好好跟着先生念书，别去老缠着小太监们玩蚂蚱，”她又望着赵嬷嬷怀里的孩子，喃喃道，“福贵，荣庆，这个孩子，小名儿就叫庆儿吧！但愿这两个孩子，这一生，都安安稳稳得好。”
　　已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赵嬷嬷抱了孩子慢慢退下，德妃闭了眼睛，沉沉睡去。

　　康熙三十八年。北京城内。
　　二毛子手上拿着猴子，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黄澄澄的烧饼，不知道已经咽了多少的口水下去。二毛子十二岁，是一名耍猴儿的少年。猴子名唤顺哥儿，在一旁“吱吱吱”地直叫唤，看上去也是几天没吃东西了。猴子虽然看起来瘦弱，可是皮毛却光亮得很，油亮亮的泛着棕色的光，倒也精神，看得出是主人用心打理过了。二毛子又使劲吞了一口口水下去，抹了抹嘴巴，舔了舔嘴唇对着摊主齐老二恭敬地一拱手道：
　　“大老爷，给您请安了！”
　　齐老二被二毛子这么一说给吓了一跳。他一个路边摆摊的，平头小老百姓，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今朝还是第一次被人叫着大老爷，被人请安。他不由得乐了一下，抹了抹袖子，粗声道：
　　“小孩儿，有啥事儿呀？”
　　“……”二毛子吞了吞口水，笑道，“大老爷，您给我几个烧饼，我给您耍猴儿看，你看行不？”
　　齐老二看二毛子瘦得可怜，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也穿得破烂，不由得动了怜悯之心。想到自己取了个老婆马氏，这么多年了也没得一个孩子，就随手给了二毛子三个烧饼，说道：
　　“拿去吃吧！你给我耍几个猴儿看看，顺便给我招揽招揽几个顾客！”
　　二毛子赶紧地一拱手，连忙将烧饼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差点没被咽住。待他和猴子两个吃完了烧饼，二毛子拿出一根长长的鞭子，对着空中一扬，走到了圈子的中央，对着四下一作揖，郎声道：
　　“各位父老乡亲，各位朋友！感谢诸位的捧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二毛子和顺哥儿演的虽不是整出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可也是官场百态，世间冷暖，请列位细细看来！走！”
　　周围的一群人顿时围了上来，就地围了一个不小的圈儿。二毛子扔给了顺哥儿一个帽子，顺哥儿吱地一声就串了上去，正好带住了帽子。然后有模有样地学起了人，先是左手挥挥，然后再是右手摆摆，接着哄地一下坐到了地上，像是人摔倒了似的，显得好不逼真。周围的人顿时喝起了彩，二毛子在一旁咧嘴笑着，就连齐老二也在一旁停住了手中的活儿，忍不住探身看着耍猴儿。
　　顺哥儿忽然将帽子带好，直直地站在地上。二毛子对着顺哥儿一吆喝，顺哥儿就开始原地打滚，还不忘把帽子扶着，一连翻了好几个滚，很是精彩。二毛子又挥手示意，顺哥儿就开始摇头晃脑地学起人走路来，别说，学得还真像个人，一边挠痒痒，一边走着路，乐得一旁的齐老二忍不住笑出声来。
　　二毛子又对着顺哥儿打了个手势，说道：
　　“快快快，去给爷爷奶奶姑娘们请安！”顺哥儿立刻单脚跪了下去，请安做得甚是像。顺哥儿又开始给周围的人作揖，齐老二忍不住赞叹起二毛子耍猴儿的技术来。
　　“来来来，”二毛子又赶紧拿出一支羊毫，“顺哥儿给大家作一幅画儿来看看，现现丑，讨个饭吃。”顺哥儿细细的手拿了笔，对着纸就开始一阵乱画起来，虽然说看不出画得是个什么，可是顺哥儿的机灵聪明是谁都见了喜欢的。
　　“小孩儿，你这是个啥儿猴儿啊，”齐老二忍不住插了嘴，“少说这耍猴儿的我也见过不少了，可没见过这么听话伶俐的！你耍猴儿的技术真不错啊！”
　　二毛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要说技术，我真的不行。耍猴儿，最重要的是把猴儿当做爷们儿，顺哥儿才肯跟你走。”
　　顺哥儿正在一旁耍得起劲，忽然只听得人群中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
　　“这猴儿看起来多机灵！我要了！”
　　二毛子往着身后一看，只看见一个穿着绸子衣服的人肩上扛着一个小孩儿，约莫十来岁的样子，带着一顶小宝盖，帽子上还镶着宝石。身上的绸缎衣服光彩夺目，一看就是有钱人家里的小少爷，公子哥儿。小孩儿的眼睛炯炯有神，脸上的表情既神气又蛮横。
　　“听见了吗，小孩儿？”扛着小孩儿的仆人赶紧说道，“我们家少爷要你这个猴儿，你给开个价钱！”
　　二毛子听到这儿，心里一紧，赶紧把顺哥儿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不肯松手。也耍起了小孩儿的脾气，硬声说道：
　　“不行！我不卖！顺哥儿是我的朋友，我不卖它！
　　“不行！”小少爷一阵脆喝，眼泪水马上就流了下来，双手紧紧抓住了仆人的耳朵，开始拳打脚踢，“我就是要这个猴儿！我就是要这个猴儿！这猴儿机灵，名字也好听，我就是要这个猴儿！”
　　仆人的耳朵被小少爷扯得生痛，忍不住上前一步，凶狠地对着二毛子说道：
　　“小子！你到底卖不卖？我向你买是看得起你，你要是不卖，我可就抢了！”
　　“对！”小少爷听了这话破涕为笑，赶紧用手擦了擦鼻子，“你不卖我就抢！我看你给不给！”
　　二毛子一听，赶紧向后跑去，仆人一挥手，就冲上来几个家丁抓住二毛子。周围的人群见了遇到这样一个恶霸，赶紧躲得远远的，齐老二心里虽然为二毛子担心，可是看着眼前这伙人，似乎不是什么好惹的，也只得躲在一旁，看着事情的发展。
　　其中一个家丁猛地一耳光将二毛子扇到了地上，顺哥儿吱地一声蹦了老远，哧呀咧嘴地对着家丁发着火儿。小少爷看见顺哥儿蹦了老远，也顾不上教训二毛子，用力扯了一下仆人的耳朵，使劲喊道：
　　“顺哥儿要跑了，快去追顺哥儿，快去追顺哥儿！”
　　仆人被扯得吃痛，赶紧吆喝着一群人上去抓顺哥儿。顺哥儿伸手一爪就给家丁挖了去，把家丁疼得哇哇叫。几个人围住了顺哥儿，却又不敢上前去抓。小少爷见状，急得哭了起来，对着仆人的头就一阵猛抓道：
　　“我要顺哥儿！我要顺哥儿！你们这一群笨蛋，连个猴子都抓不住！看我怎么对阿玛说！我要顺哥儿！”
　　仆人赶紧扶住了小少爷，连连哀求道：
　　“我的小菩萨哎，您甭抓了！我这就去给您把顺哥儿抓住！”
　　仆人指示一个家丁把二毛子给抓住，顺手给了二毛子一个耳瓜子，扇得二毛子眼冒金星，嘴角已经出了血。仆人恶狠狠地对着二毛子道：
　　“你快把那个猴子给我抓住！不然我就打死你！”
　　二毛子已经出了哭腔，可还是使劲咬住了牙齿，死活不开口，眼泪在他的脸上滚来滚去。齐老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连忙讨好着上前，对着仆人赔笑道：
　　“大老爷，您行行好。这小孩儿刚来这儿，不懂事儿。您老饶了他，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您蹦和这孩子一般见识，放了他，好不好？”
　　仆人听了这话，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齐老二赶紧扶起了二毛子，把他拉到一边，好心地低声劝道：
　　“好孩子，别再犟嘴了。你斗不过他们，这些人也凶狠得紧，把顺哥儿给他们，还能捡回一条命。”
　　二毛子听了这话，眼泪就下来了。他使劲地擦了擦泪水，咬着牙齿，高声对着仆人说道：
　　“我就不给！我就不给！你们凭什么这样欺负人，还有没有王法！”
　　齐老二摇了摇头，赶紧退了下去，仆人气得直发抖，小少爷又在一旁惊天动地地哭喊起来。二毛子看着家丁向着自己逼近，忍不住边哭边向着后面退去，顺哥儿在一旁吱吱吱地急得直叫唤，二毛子忽然觉得后脑袋一昏，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