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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今年花胜去年红【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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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颜钰心中也是纠结无比的。
他想,江昀深既然是病人,就应该心无旁骛地养病,不应该、哪怕是一点点和朝堂上的事掺合在一起,都不行。
他想,既然说倾心他,就应该做保护他不受杂务侵扰的那个人。可他面对江昀深苍白的俊容,心里居然无法排斥那个捷径。他一边和他调笑,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看似关怀的话。
颜钰对自己说,你不够格去说喜欢三郎君。
可话既说出了口,他只得放低身段去请。要请来这样一位郡守,光是江昀深的名义只能让他动摇,还需要一个有头脸些的人出马,才能让缪康时出山。
幸亏汕郡不远,颜钰当夜便赶路去了那边。来来去去一身风尘疲惫,分明有着明确的目的,颜钰却觉得迷茫极了。
两日后的七月初七,晨间。
江昀深望着颜钰手里的药膳粥,唇角紧绷,面容苦涩,哑着声道:“不喝……好不好?”
颜钰笑容温和,语气却坚定:“不行。早膳不吃怎么能行?”
江昀深低着头,不去看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声线仿佛都有些委屈了:“这两日的每餐,从前那点油水荤腥你都一并撤了。从前的早膳还有半个咸蛋黄,吃完了还有蜜汁糖桂花添添味道。如今只有这苦苦的粥,吃完了又要喝药。我本就不喜欢吃早膳,再这样实在是没胃口了。”
“咸蛋黄发咳,本就不该纵着你吃。既然大前夜都喝酒了,现在自然要付出代价。”颜钰舀了一勺粥,在碗沿刮去勺底的汤水,轻轻吹了吹,递到江昀深唇边,“三郎君,喝吧。”
江昀深哀哀怨怨地瞧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张嘴抿了一口,立刻蹙了眉道:“好苦。”见颜钰毫不心软地又舀了下一勺递来,他叹了又叹,抓紧颜钰的衣袖:“不喝了……比药还难喝。”
颜钰笑着瞧着江昀深抓着袖口的手:“每一日都要来这样一出嘛?这药膳真的很补,我和霁泱商量了许久才定的,三郎君不要撒娇了。”
江昀深一愣,心中暗自诧异自己竟在颜钰面前这样轻佻,而且仿佛已成为了一种自然的势头。
“这已经是最好吃的配方了,咬咬牙便吃完了。吃完了等会儿还有人要见呢。”
江昀深收敛了和颜钰与日俱增的亲昵与熟络,安安静静地忍着苦味吃完了粥。碗一放,颜钰竟告诉他,缪康时来了,当真让他惊喜不已。他不曾料到,说是会来,老师竟会来得这样快。
缪康时并未让江昀深等太久。江昀深见到他时,他虽已是鹤发,却神采奕奕不见老态,只是背脊早不似从前那般笔挺,已有些驼了。
江昀深无法下床迎接,只得深深垂首,恭敬道:“见过老师。”
缪康时是爽快人,不说什么客套话。他轻轻一啧,皱着眉打量着江昀深的面孔,又看了看他的腿,长叹一声,痛心疾首道:“瑾意,怎会如此!”他说罢,仍哀叹不已。
江昀深大概已有些麻木了,只淡淡道:“老师不必伤心,此是我命中劫数。只可惜腿坏了,身体更不好。和您都已经数年不曾碰面,现下很是开心呢,听闻老师频频右迁,不知近来如何?”
缪康时胡须一抖:“官场浊气太重,老夫不过是吃着功勋的老本。”他无意谈论自己,“瑾意,我听说过你在倡郡的事。”
江昀深眼底生了几分黯然,由心底而生的寒凉窜至全身:“是我不自量力,信了罕溪。”
“老夫就知胡人不可信!被中原打怕了,这些幺蛾手段却总能使得!只可惜你这样良才,竟折在此处!他们手段又是出了名的毒,你被囚在那地的一个月,到底如何?竟把你变成如今这模样!”
那是噩梦,是不可触及的深渊。
江昀深人一颤,只能强自絮絮道:“老师,不说这个……”
缪康时如今也五十四了。他却还记得十八年前,七岁的江昀深来了汕郡,看上去那样柔柔弱弱的孩童,拿了兵器练武,却是逼着自己一板一眼,面面俱到。不论是兵书还是武艺,他天资并非最聪颖,却总是学得最好。
那时候他便知道,这是个有志气的小郎君。
如今江昀深廿五岁,本该是龙城飞将,他却在短暂的军旅生涯后,飞快地陨落了。
缪康时除了惋惜,极度的惋惜,实在说不出别的来。他拍拍江昀深的肩膀,道:“在王府还尚可乎?”
江昀深打趣道:“我给老师的回答,和七岁时并无分别,不过尔尔罢了。否则如何会到这儿来养病。不过此次搬迁和见到老师,都是颜子絮相助才能如此顺利。我这段低谷的时日,也是他帮衬最多,当真是我的贵人。”
缪康时突然冷了面色,道:“颜钰!不过也是胡人后代!瑾意切不要忘了罕溪是如何蛰伏,又是如何加害于你的!”
江昀深一惊,闻言有些讪讪,又忙为颜钰辩解:“他不是,他的母亲是中原人。他是父亲那边派来的,若是没有他,我此刻的日子也不会这样好过……”
缪康时冷笑一声,眉心皱成一个川字:“颜钰染指军饷来敛私财,又在朝中结党乱风气,可见此人人品下作!若是江王爷真心疼你,又如何会让颜钰如此作妖?王爷是怎样的人,瑾意如何不清楚!我此次来,只是因着你才肯来!”
江昀深有些慌神,只得低声道:“不是的,颜子絮他……”
缪康时想到颜钰请他来漳郡时那欲盖弥彰的缘由,心下便更添对他之厌恶,却又不能对江昀深明说,只能这般提点着,期望这位过去的得意门生能明白,官场上“利用”二字如何写。
“狐狸可以相信否?别有居心者大有人在。我们打仗的日子多,混不来官场,可也别轻易被人哄骗了。老夫好歹活了这把岁数,许多东西你还年轻不懂得,有些人就算一时对你好,最后却总会反目,甚至会要你的命!”
缪康时语气决绝,听得江昀深有些发怵。可他心中是信定颜钰的,却又不能违逆老师,只得道:“老师,我记下了。多年不见,还是让我多知晓知晓老师这些年的事儿罢,不提旁人了。”
他们这样一叙便是半日,直拖到午后艳阳高照,方才恍觉时光流逝,师徒二人惜惜相别。江昀深不曾告诉缪康时他之病况已糟糕成什么样子,所以缪康时走时一派轻松自然,只嘱咐江昀深好好养病,将来依靠家族光辉闲散着,也是好的。他公务繁忙,还期待来日再叙。
他推开门,便见颜钰正在门外候着,手里端着一些膳食,怕是已经等了不少时间。
颜钰见缪康时出来,还不等他说话,便开口道:“见过郡守。颜钰还要给江三郎君送午膳,郡守不必等着,外头已安排好了人送您回汕郡,其余的事情您托人送个口信来便可。”
缪康时本是一派冷意,正以为要在此费一番唇舌呢,却不料颜钰如此爽快,心下大为意外。思量片刻又问道:“其实无妨,你送了餐再出来也不耽搁。”
颜钰笑得温柔:“怕是不可,还请郡守先回罢,多谢您赏光来此,江三郎君见了您心情也好,于病也有助益。”
缪康时淡淡地瞧了颜钰一眼,眯了眯眼,牵动眼角道道沟壑,却总觉得看不透面前这个年轻人。
而颜钰坚持让缪康时先离去,不过是因为怕江昀深又不肯吃罢了。
他进屋见了江昀深,见他正怔怔出神,便笑着问道:“三郎君,聊了这样久,嗓子痛吗?”
方才老师痛陈利害的言语还犹在耳边,乍又听见颜钰这样温柔关切的话,一时有些恍惚。
他人是病着,但脑子还清醒着,这些日子以来,他隐隐有些感受到颜钰的不寻常。
应该不是老师说的那种狡诈,而是,而是……
他不再想下去,只向着颜钰平常道:“老师仿佛并不是很开心,还说你有求于他,让我自己问你是如何一回事。”
颜钰有千百种理由来开脱,可面对江昀深澄澈目光,明知真正的缘由不甚光彩,他却偏就想坦诚相待。
“王爷有一批战马滞留在汕郡。缪郡守本苦恼没有机会与三郎君一见,我便去将他请来,让他能与你一叙师徒情分,也希望他能看在你的份上,放战马过境。这些繁务,本不该让你劳神。”
江昀深稍一沉吟,心中微涩,道:“老师他大概也清楚战马的底细,他那样耿直的人,此次……我实在是为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