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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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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琴宫山脚下的竹林时,照旧约是往年时日。
时值酷暑,可这竹林间却是雅致清幽。虽同落于山门,峨眉这时节仍是有些燥闷的,不比这里,连风都透着穿林打叶的爽朗。大抵那宫主是位富贵闲人罢,如此贪图享乐,也难怪连守门之人都是懒懒散散的模样。
这在峨眉,是寻也寻不见的。便连春困秋乏之时,若是谁于讲经练武时面露懈怠,定也要被先师叫去训话,顺便赏给那人厚厚几卷经书,抄不完不可安寝。
先师长逝四年了。师姐执掌门派后,规矩倒是松泛了些,究其程度,也仅是誊写的经文由三卷减为一卷罢了。
这对她而言,并无太大干系。即便在昔日严师座下,她仍是那个最老实本分的五弟子。老五这个排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故而大事小情不断,师姐们传达的指令与师妹们的央求,她倒是尽心尽力去完成。最大的优点,无非是安静无声且任劳任怨。
师父严苛,平日里亦是不苟言笑。但有她在,峨眉便定会在风雨飘摇的武林占有一席之地,虽全门多为女子,但峨眉弟子从未受辱于其他门派。那样从容不迫的先师,一力撑起门派的妇人,逝世的前夕却显得心事重重。她从琴宫回山门后,便中了深毒,虽内力深厚,三日后亦是无力回天。先师等不到解药了,她自己心里似乎更加清楚,只是于当晚唤了她们师姐妹七人来到榻前。“你们是为师的亲传弟子,我看着你们自小长大。回风为人严谨,门派交予她,我也可放心。切记日后相互扶持...”她长叹了口气,才缓声道:“如若有机会,能寻回失传剑谱,为师便也能安息了。”柳卿然看得出师父的怅然,许是遗憾于未能亲手取得剑谱归还于峨眉,又许是失落于大师姐终究不愿回山见自己一面。
六年前的冬夜,二师姐与三师姐奉命离山查探剑谱行踪,却双双殒命于归途。大师姐亦拜别峨眉,自此音讯全无。这是门派大忌的话题,大概是提都不能提的。门内弟子也唯她与四师姐知晓得多些,据闻那年,大师姐与师门决裂,是因为她与二师姐早便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师父知晓后勃然大怒,本该如往日般交予大师姐的任务,便分派给了三师姐。师父将大师姐关了门禁,欲借三师姐之口劝说二师姐放弃此等逆伦之情。本是安妥寻常的小任务,谁知归途中却碰上了琴宫之人,打斗中两位师姐跌落冰崖,不幸丧命。大师姐究竟是如何辞山的,再过具体的细节,她们便也不清楚了。但她知道,师父是悔怨的,那番决定竟导致永失三位爱徒,师父虽嘴上不提,面上的笑容却越发少了。师父离世时,只谈及剑谱,却并未要求她们为师报仇,许也与此有关。四师姐回风终究不是先师心目中的掌门继位者,但那位温和正直、剑术高超的大师姐却再不会回来了。
两位女子之间惊世骇俗的感情,在当时尚且年幼的她心中余留了震撼与困惑。但当年岁渐长,偶尔回想起两位师姐间的点点滴滴时,却又觉得本便该是如此的。至少,如果看过二人眼中自然流露的欢喜,谁又能咬定那份情愫便是离经叛道的呢?再忆起师父那些年衰颓的背影,她低叹着不愿再去想。
或许那场讳莫如深的事件背后,谁都做错了,谁又都没有错罢。
初入师门刚满一年,接受历来正式弟子所必行的训话时,师父曾轻抚着她的头,半真半假地笑叹道:“卿然唯一的缺点,大概便是不会偷懒了...不过,太过勉强自己未必便是好事。”
也不知,现下的她,算不算依言偷得浮生半日闲。
行至林中时,那位守门的女子并未如以往般坐于竹端,慵懒地往山下眺望。她此时似乎不在这里。柳卿然亦不急着去探寻,只是漫步在竹林间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她慢慢走着,脚下连轻功也没有使,却愈行愈远而不自知。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远远便听见密林深处有泉水之音。走了这许久,喉间未免有些干渴,晃晃腰间的水壶,只还余一个底,她便加快脚程,想去打些水来。
方用剑柄拨开掩映的杂草,忽有破空之响由远及近。她亦未拔剑,辨音识位,只用剑鞘便轻易挡隔开,仔细一看,竟是一枚花瓣挟风而来。暗器的发力很轻,不似用来伤人,反倒像是捉弄人的小把戏。
未来得及深思,已有熟悉的声音轻软而至。
“堂堂峨眉弟子,也学些不入流的宵小之徒,窥人沐浴么?”
柳卿然先是愣住了,见到水下毫无遮拦的玉体横陈,忙转回身子。
“同为女子,你怕什么?”那人犹带笑意的声音低幽传来,似是方才道出‘宵小之徒’的并非是她本人。
柳卿然静默不语,明明师姐妹们共浴同眠,并非罕见之事。本该熟视无睹的,方才自己那般慌乱,诚然有些奇怪,许是受回忆所扰,因此才有些不自在罢。
她打住思绪,取出怀中浅翠色瓷瓶,置于脚旁干净的石子上:“听闻,官家女子常用此沐浴。”
“你放得那般远,我如何取得到?”已是略压抑着笑的声音:“柳妹妹回身递给我,可好?”
柳卿然微抿了唇,片刻,蹲下身子持起瓷瓶,交予那人葱白的指间。静动之间,仍是一派沉稳。
“今年的物什倒是稀罕。”花想容看着刻意将目光放远的柳卿然,轻笑了下,亦不再逗弄她:“不过,这宫中之物,市面上千金难求,你是如何拿到的?”
“当朝太子妃喜茶,便用新摘的茶叶与侍奉她的宫女换了一瓶。”柳卿然见她虽面上带笑,却始终微蹙着眉,声音亦是虚柔无力,便搁置了闲聊的话题,担忧道:“你可是身体有恙?”
“无碍..”花想容摆了摆手,柔声笑道:“看来你们峨眉冠,唯独是不缺新摘的茶。去年也如这般打发了我、今年竟传进宫里了...”
峨眉的新茶口感甚好,每到摘茶季节,很多达官贵人皆慕名而至,因此除去掌门师姐可取数罐自用,分与座下其他弟子的茶亦不算多。柳卿然自是不会多做解释,听得她的戏谑,也只如以往般沉默。却忽然听那女子轻哼一声,声音很小,在这静谧的林中,却能听得分明。柳卿然忙上前几步凑近水岸,花想容的身子微微蜷缩着,面色苍白,抿起的唇却艳如滴蜡。
“你这是...”柳卿然忙附身细看,惊诧道:“你中了毒?”琴宫以琴与制毒闻名天下,号称抚琴摧心,只借内力便能凭琴音伤人于无形。而当世奇毒更是多出于琴宫,琴宫之人又为何会中毒而难解呢?
花想容微微点了头,依旧紧抿唇瓣,却仍勉力牵动唇角,想扯出一个微笑:“是不是很难看?现下,我用剑鞘是如何也斗不过柳姑娘了。今年的两招剑式,压在山洞石椅之下,怕是不能亲自教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