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味年华》堂暖米

1、CHAPTER 1

　　她六岁的时候，正是上世纪九零年代的初始。那本该是个浑浑噩噩难以记事的年纪，但她生活中弥漫着的贫穷与孤独却让她把身边的每一事件都刻在了脑子里。长大了之后她才渐渐明白，这样不好。

　　她被父母寄放在爷爷家，父亲是次子，上有一兄一姐。她每年可以看到父母两三次，他们在外地工作，她对他们的记忆无比温和而馨甜，因为只有他们的拥抱才是暖的。大伯有一个儿子，名淮，长她九岁，是她唯一的堂兄。姑姑有一女儿，名玲，长她七岁，是她唯一的表姐。她的童年似乎总和这两人有关，那些无比鲜明的记忆因为两人的存在而更加活灵活现。

　　大伯、姑姑和爷爷住在一起，淮、玲都和她一同长大。一般的孩子都喜欢和年龄相仿的表亲们在一起玩，她却不然。她并非生性孤僻，只是不得不保护自己。

　　她喜欢游荡在爷爷居住的那座平房外面硕大的空地上，和三三两两的小伙伴们玩一些如今早已无人问津的游戏。她头脑聪明，行动敏捷，玩任何游戏都比别人出色。某一个夏日的傍晚，她和几个小孩一起玩跳房子的时候，邻居刘阿姨抱着一个幼小的婴儿从他们身边经过。她很喜欢刘阿姨，那是一个娴熟端庄、优雅美丽的女人，她怀中的婴儿仿佛就是按照她的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有着修长的睫毛、水灵的双眸、白皙的皮肤。那弱小的身体里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清新的灵气。

　　她看呆了，吃吃地走到刘阿姨的面前，轻声说道：“阿姨，这个小宝宝好可爱。”

　　刘阿姨一直是很喜欢她的，有时候还会给她塞几颗枣子或者小金桔什么，这位幸福的母亲听到一个小女孩对儿子的赞美之后，心里自然充满了喜悦，于是说道：“可可，你喜欢这个小弟弟吗？”

　　“喜欢喜欢。”她忙不迭地回答，又睁大了圆圆的眼睛，问道：“阿姨，小弟弟叫什么名字？”

　　刘阿姨的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她的声音缓缓地渗透到小女孩的大脑神经里，她说：“可可，弟弟的名字叫做润，刚满周岁。阿姨身体不好，之前孩子都在阿姨妈妈家养着，今后你就可以经常和他一起玩了。”

　　看着刘阿姨抱着小弟弟走进了家门，她发了会儿呆。她只是个年幼的孩子而已，自然不该有什么愁绪的，可那时候她正在幻想着妈妈抱着自己的样子，她很久都没有享受过妈妈的怀抱了。

　　“洛可可，别玩了！回家！”表姐的声音从窗子里传了出来，她冷冷的脸庞静止在玻璃窗后，显得更加阴森而漠然。

　　她朝小伙伴们无奈地眨了眨眼，撅着嘴回家。

　　那时，爷爷正在院子里用锯子锯着木头。爷爷是个喜欢木工活的人，自从奶奶死后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木工。她从未见过奶奶，但她凭空地认为奶奶也许是个温和而慈爱的人。她穿过院子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一块木料，差点摔了一跤，幸亏扶着墙尽力保持了平衡。她看见爷爷坐在小马扎上，他听到她踢到木料的声音时身子似乎想要转动，但她却始终只能看到他直挺挺的背部，爷爷从来都不关心她，这很正常。她进了小屋，看见表姐正趴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使劲地在撕扯。

　　她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

　　表姐很失望，因为表姐以为自己做的事情足以让这个傻兮兮的小妹妹感到惧怕。表姐米玲正在毁掉可可唯一的塑料娃娃，她精心地计划着拆卸过程，先拽掉头部，再扯断胳膊和腿部，再把身体部分扔在地上，用鞋子狠狠地踩踏。可是做这一切都不能让她感到满足，因为她没有听到洛可可的哭声，她从来就没有听过表妹的哭声，这真是一个令人反感的事实。米玲把筹划好的每一个步骤做完之后，得意地说道：“洛可可，你的玩具早就坏掉了，我帮你给处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挑衅完美得天衣无缝，无论是语气还是词藻。

　　“恩。”她算是回应了。她知道那是自己唯一的塑料娃娃玩具。她知道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有个可爱的娃娃。可是她不喜欢那个娃娃，因为那是姑姑从表姐用过的物品盒子里翻出来然后故作大度地给她的。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已经发灰的胶鞋，那是表姐穿剩下的。她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那件侧边已经破了一个洞的青色小连衣裙，那也是表姐穿剩下的。

　　表姐米玲瞪圆了眼珠，逼近她，直视她，说道：“你不心疼吗？你的玩具没有了。”

　　她眨着水汪汪的眼眸，嘴角弯到一定的弧度，看着表姐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俯下身捡拾着娃娃的残骸。她在心里说道：可怜的娃娃，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是你是被这个大坏蛋杀害的，我要好好埋葬你。不知从何时开始，表姐在她心里早已不是一个有名字的人，而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坏蛋。爷爷是封建社会走过来的人，重男轻女，所以爷爷无比宠爱大伯的儿子——洛淮堂兄。但奇怪的是，爷爷也十分喜欢姑姑的女儿——米玲表姐。而她，身为次子的女儿，从四岁起就被寄养在爷爷身边，却得不到任何一点关爱。她在懵懂无知的状态下竟然能够一点点悟出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爷爷并不讨厌她，爷爷只是轻视她甚至无视她，因为她是女孩。她那聪慧的表哥以及伶俐的表姐自然也看得出这一点，于是，她就成为了那两人欺负的对象。于是，她懂得了逆来顺受这个成语的含义。

　　米玲从宽宽的带小花边的粉色连衣裙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一边嚼着一边不屑地看着表妹的行为。她小学快毕业了，是全班最胖的女孩子。她往嘴里塞了第二把花生，几片花生皮飘散在潮热的空气中，鼓着腮帮子说道：“洛可可，去把我书包里的作业本拿过来。”

　　她把塑料娃娃的四肢揣进口袋里，默默地走到屋子另一边的椅子上，打开表姐花花绿绿的小书包，把一个薄本子拿了出来。又默默地走到床边，举着双手递给了米玲。然后转身，准备出门。

　　米玲胖胖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尖尖的嗓音萦绕在整个房间里：“洛可可，去把我的算数书拿过来。”

　　她等表姐松了手，默默地折返了一趟，给米玲递上了算数书。

　　这自然不是完结，因为米玲还有很多东西要拿，比如，铅笔盒、图画本、蜡笔……

　　折腾了很久，当她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爷爷还是沉默不语地坐在小马扎上修饰着木料，就好象木头架起了他的整个生活。这座小平房有一个院子，四面各有一个房间，她走出的房间正是姑姑、姑父居住的地方。两侧各是爷爷和大伯的居所。理论上来说，还有一个房子是属于她父母的，只可惜那屋子早就被大伯家用一堆乱七八糟的家具和生活用品给占据了。她的小床就在那一堆杂乱的木板和家具中间。她应该觉得幸运，有几个孩子能像她一样这么小就拥有自己的房间呢？她确实觉得幸运，因为她还有一个可以躲避纷扰的角落在她的掌控之中。

　　两年以后，她的生活一尘不变。除了一点，她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她终于不需要在每个白天思索自己该躲到哪里才能避免被表哥和表姐找到。她有了很多同学，他们性格各异，但是他们都给了她善意的笑脸，起码在她看来是善意的。

　　放学后她会回家放下书包，然后跑出来玩。空地上总是聚集着很多小伙伴，他们都是她的好朋友。这个时候一个白嫩嫩的小男孩总是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就像没有翅膀的小天使。那就是刘阿姨可爱的小儿子——润。她玩任何游戏的时候都会带着他，刘阿姨也很放心把孩子放在她身边。于是很多小伙伴都说润是她的弟弟，她也从不反驳。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弟弟来投入她的关心，就像她需要一个人来关爱她一样。

　　那天下午的太阳很懒惰，迟迟也不肯从云层的后面走出来，没有雨只有云的天气低沉而阴冷。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她是最后的小鸡尾巴，站在她前面的是小小的润，虽然跑地不快但玩地不亦乐乎的润。扮演老鹰的小伙伴敏捷地跑动着，而她拉着润的衣服下摆迅速地躲闪，小鸡的队列以扇形状态左右摇摆着。忽然队列折断了，润重重地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她也因为润的跌倒而后仰着倒在可地上。所有人都停住了。她迅速站起身来，冲上去把摔在地上的润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衣服上的尘土。她并没有注意到撞倒润的人正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用一种寒冷而漠然的目光看着她。

　　“小屁孩，你不长眼睛吗？”那个人开口了。

　　她连头都没有抬，因为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洛淮堂兄的声音，她伟大而无敌的堂兄，那个总喜欢在学校闹事经常被大伯用扫帚打屁股的堂兄。她摸着润的脸蛋，尽力安抚他。但浑身摔得生痛的小男孩终于还是忍不住，咧着嘴哭了起来。

　　“小润不哭，小润不哭——”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把他抱在怀里。他的哭声渐渐微弱。其他伙伴也围了过来，纷纷安慰着润。

　　淮表哥的声音又起，“你们这群小屁孩，别占着地方到处乱跑！“他说着抬腿就踢了润一脚。

　　润本已平息的哭声又响了起来。她赶忙把他挡在身后，挺直了身体用一种愤怒的目光直视着胡作非为的堂兄，做着无声的对抗。

　　洛淮堂兄和米玲表姐从来都不和，他们见面就会吵架。但他们两个却有着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无比反感洛可可执着的目光和从不在他们面前哭泣的个性。洛淮的鼻子发出“嗤”的一声，不屑地说道：“洛可可——怎么？你想护着这个小屁孩？你让他把开裆裤换了再出来现眼吧！”

　　她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把润贴在自己后背，她不想让他受到任何伤害。润眼里的泪已经全部干了，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有可可姐姐在他就不会有危险，他自然没有意识到可可即将遭受到更大的危险。

　　洛淮最讨厌她那种眼神，那眼神有着让他畏惧的能量，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被一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小女孩吓到了。他走上前去，冷冷地说：“洛可可，你给我让开！看我怎么教训他！”

　　“我不让！你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她终于开口了，她始终懂得什么是逆来顺受，所以她绝对不为自己而争夺什么，但她不能容忍可爱的如天使一般的润被人欺侮。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左脸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耳光。

　　晚上全家聚在院子里的圆桌前吃饭，大伯母看着她红肿的脸，疑惑地问：“可可，你的脸怎么了？”大伯母是个善良的人，只是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她能管的事情又太少。

　　“大伯母，是摔的。”她有礼貌地回答着，继续吃饭。

　　这是这顿晚餐上唯一的对话，余下的时间大家都在沉默中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

　　那天夜里，她自己小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她躺在小床上，紧闭着双眼，两行泪水如同小溪一般沾湿了被褥。她忘不了下午小润哭泣的脸庞，她看到润的痛苦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痛苦一样。

　　傍晚时候，她一般会从空地游玩回来，一家人吃饭，然后她会躲在小屋里点着白炽灯泡做一会儿作业。她在做作业的时候总会感到不安，因为姑姑常常会冲过来敲门让她不要浪费电。可是她只能选择这个时间回来写作业，晚饭前大伯和姑姑两夫妇还没有回家，堂兄和表姐会在院子里很悠闲地溜达，他们会想尽办法折磨她，所以那并不是适合她呆在家里的安全时段。虽然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但在每年仅有的几天爸爸妈妈回来探亲的日子里，姑姑总会和他们告状说她一放学就只知道出去玩。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坚强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希望自己能像铁臂阿童木一样，能轻而易举地打败她身边的两个大坏蛋。没错，洛淮堂兄和玲表姐就是她心目中罪大恶极的坏蛋。她每次做梦都希望自己能一拳把他们击出外太空，甚至可以想象到自己成功出击之后大伯和姑姑痛哭流涕的样子。她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的联想太过残暴，所以她会抱着书包缓缓睡去，忘记烦恼。她喜欢抱着书包睡觉，因为这是她上小学一年级那年妈妈给她买的礼物，书包上的图案就是铁臂阿童木，那是她拥有的唯一一件令米玲表姐嫉妒到发狂的物品。她知道米玲表姐一定会想办法把它抢走或是把它毁掉，所以她放学的时候就会把她藏在小屋墙角的一个柜子里，外面堆着一些木板，以防止被找到。睡觉的时候她就会把它捧在怀里。就这样，两年过去了，那个可爱的书包被她爱护得崭新如初而且始终没有遭到表姐的毒手。她其实很清楚，虽然姑姑总是逢人就说米玲表姐是多么地伶俐聪明，其实胖胖的表姐愚蠢至极，愚蠢的人总是很好对付的。

　　夜深了，她却依然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紧咬着嘴唇，心里反复念着一句话：等我长大了……等我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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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修文，修修更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