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贤》陌巷危楼

7、痴人

　　已是深秋，莫府东院的枫树林一片火红。

　　莫少闻口吐鲜血扑倒在丹枫阁内，面目扭曲纠结，五指死死扣住卧榻的边缘，想要呼救。

　　然而这几日莫如庄一直叫他闭门思过，下人们只能在丹枫阁外守着，莫少闻弄不出大动静来的话，他们就无从知晓阁内发生了什么。

　　挣扎片刻后，莫少闻渐渐失去意识，默默无闻地昏睡在无人问津之地。

　　此时的段府前院内人山人海。

　　自大段与小段分府后以来，两府一般只有在重大节日时才会来往，似这般大型的全员集聚还是头一遭。

　　为方便比试，段以年特地开放了后山的校场。

　　段府依山而建，占地广阔，山间有处极其开阔的平地亦是段氏私产，由大段氏稍事修建成为了校场。

　　从段府前往校场需要从段府前院往里走，经后院转道段府西跨院，再走西跨院的游廊一路向北，折向通往校场的小道。

　　此时段以年让段克贤负责照看大段这边的秩序。

　　段克贤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披一件米白色鹤裳，风度翩翩犹如出尘绝世的高人。

　　他手拿一把泼墨的折扇，指挥着青年才俊们排成整齐的两列。

　　就在小段氏在段以瑜的指挥下也排做两列准备跟在大段氏后面向校场走去时，大段氏的队伍却停了下来。

　　领头的段克贤忽然怔在原地，他猛地看向对门莫府东跨院的方向，眉心紧簇，指着一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堂妹道：“克雅，你带着队伍继续向前走，我去去就回。”

　　段克雅是段以年的嫡长女，闻言自然义不容辞地上前揽下了段克贤的职责，羸弱身躯在秋风中有条不紊指挥着队伍的前行。

　　段克贤转身逆行而去，在前院遇到了正在交待比赛日程的段以年，沉思片刻后，道：“二叔，我有事不能参加首赛，我出去一下，尽量早点回来。”

　　段以年一向是纵容段克贤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事关大段的面子与威严，他不想让其他人顶替段克贤上阵。

　　可是段克贤向来是个有分寸识大体的孩子，不至于为了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来找他，看来是真的有什么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思索片刻，段以年道：“不如这样，在你回来之前，我先让小段的以瑜也别上场了。”

　　“二叔不必如此袒护我，再说，克雅妹妹一点不比我差，大段不会落在下风的。”段克贤道。

　　段以年只得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目送他出去了，转身去还是找到了段以琨，如此这般解释一番，问能不能推迟段以瑜出场的时间。

　　段以琨倒是无所谓这种小节，再说，他对段以瑜那是有绝对的信心的，为了不让大段以段克贤未能出场作为落败的借口，他乐得成人之美。

　　因此，当原本定于第一场参赛的段以瑜收到消息时，意外之余更多了几分好奇与玩味。

　　他是不服这个大侄子的，说的更确切一点，他是不喜欢这个大侄子的。

　　明明是个天赋惊人的绝佳苗子，却一再拒绝了垂天府主动发来的邀请函，并扬言道：“人活一世，不在虚名，似我今日这般结伴而行畅游山水，才是最自在逍遥的快意人生哪。”

　　段以瑜只想送他一个大写的“呸”。

　　眼下见自己因为段克贤缺席而不能如期出场，他虽然不气恼却还是有些不爽这个大侄子的，便离开了校场，一路折回段府前院，问了问门房段克贤的去向一时愣住了。

　　“你说什么？去了对面莫府？”

　　门房如实答道：“是的瑜公子，贤公子还交代了，要是一个时辰后不见他回来，就让小的去禀告老爷取消他的参赛名额。”

　　这下段以瑜是真的意外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对面紧闭的莫府大门，怪道这混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没听说他这般不顾全大局任性妄为啊？

　　不行，得跟去看看。思及此，段以瑜二话不说也向莫府走去。

　　此时的莫府东跨院已经被挤成一团。

　　约莫一刻钟前，门房极其不情愿地打开了大门，看着门外的段克贤一脸的不欢迎：“找谁？”连句公子都不带称呼一下的。

　　段克贤倒是不在意这样的无礼，因为他比这门房更加失礼，他二话不说一把搡开一脸肾虚的门房，修长大腿老实不客气地迈了进来，直奔莫少闻所在的东跨院。

　　身后追来听到动静的莫府管家，段克贤转身简短有力地命令道：“快去喊你家老爷来丹枫阁，再去叫人准备热水，待会要用！”

　　管家浑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见段克贤这样子，心里也慌了，忙问道：“敢问阁下是哪位，小的好给老爷一个确切的说法。”

　　“对门段府玄长孙，你这么说就行了。”说完，段克贤不再理会管家，踩着满地的枫叶径直来到丹枫阁前，一把推开了大门。

　　腥甜的血液气息弥漫在房间里，在门开的刹那奔涌而出，段克贤循着气味的源头找到了滚落在地的莫少闻，一把将他抱起，走回里面的暖阁中。

　　将莫少闻平放在卧榻上，段克贤指着不知何时跟来的灰衣人道：“快，银针。”

　　灰衣人依言上前，提着一只朱漆的木匣子，打开后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又将桌子移动几下，贴着段克贤的身边放好。

　　待灰衣人忙完，段克贤正好把完了脉，顺手取出里面的银针，让莫少闻枕在他腿上，提针，行针。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膝盖上躺着的人毫无知觉毫无反应，而他身上竖起的针却在一点点变多变密集。

　　待得莫如庄收到消息赶来时，眼中的三儿子已经被脱得精光，被扎成了一只刺猬。

　　此时的段克贤已经从坐着改为蹲着，双腿累得几乎要麻木了，然而满头大汗的他却不敢大喘气，依然小心谨慎地继续扎针。

　　莫如庄问道：“我儿少闻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段克贤正在试探针下穴位的深浅，闻言并不答话，而是屏息凝神静静感知着穴位的反应，直到他确认此处确实有效并扎稳了针头才回道：“麻烦莫老爷屏退外面好奇的下人们，晚辈自会细细说来。”

　　莫如庄想到那块做了手脚的玉佩，会意，屏退闲杂人等后，却看着那个灰衣人。

　　段克贤道：“莫老爷不必担心，他是个聋子，又是个哑巴。”

　　莫如庄狐疑地打量了一番，道：“请讲。”

　　段克贤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双膝打晃险些跌倒，稳了稳身形，他叹息一声，从莫少闻脱下的衣服背面念了个法诀，片刻后，一张朱砂画成的银色符咒从衣服上显露出原型，飘落在他掌心。

　　他将那符咒递给莫如庄：“莫老爷从来没有好奇过吗？”

　　“什么？”莫如庄瞪大了双眼。

　　“您的嫡子莫少闻，按理说，他的血统是高贵的，因为他的父亲是您，卓城赫赫有名的莫氏嫡系；他的母亲是陈夫人，卓城最有底蕴的老牌世家嫡系，这般血统生出来的却是个屡次三番筑基失败的愚钝之人，您就不好奇到底是为什么吗？”段克贤一字一句的说着，他并不看向莫如庄，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人。

　　他重新坐在了床头，一手搭在莫少闻的手腕上，时刻关注着脉象的变化。

　　莫如庄被问得无言以对，一直以来，他只是嫌弃这个嫡子蠢笨，从未曾深究过其中的原因，只道是陈娇早年身体有亏损，故而导致了嫡子天赋不足。

　　“您太想当然了。”似是早就知道莫如庄的心思，段克贤不客气地说道，“因为您被眼前的表像所迷惑，因为您从不曾真正疼爱过陈夫人以及她嫡出的两个孩子。”

　　“你！”莫如庄被说得老脸挂不住，怒道，“你休要胡说八道！”

　　“晚辈有没有胡说八道莫老爷心里自然跟明镜一样的。”段克贤道，“若是莫老爷真心关心他们，早就应该寻访高人一探究竟了不是吗？即便是真的根基浅薄，那也不是全然没救的，可是您却听之任之，眼看他为着筑基失败而愁苦不已，眼看他几次三番枯坐在道观求早已飞升的三清道祖这种虚无的高人指点，您却只顾着逍遥快活，您做了什么？您什么也没有做不是吗？”

　　莫如庄无言以对，恼羞成怒，道：“胡说，我前几天刚刚将我温养了几十年的玉佩给他了。”

　　“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段克贤讥讽道，“而且在补牢这件事上，您又是被动发现的。为什么呢？因为要不是我贴的这张符咒，您是不会发现他印堂的咒痕的吧？那么你也就不会怀疑到那块玉佩，不会用自己的好玉取而代之。”

　　“……原来是你？那么你又是怎么发现的？”莫如庄已经彻底没了反驳的理由，有些沮丧地坐在了椅子上，不再看段克贤。

　　段克贤嗤笑一声：“晚辈怎么发现的呢？晚辈早就听说他的奇闻——筑基无门，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这两种极端的资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晚辈觉得实在是不合常理。既然不合常理，那总该是有什么原因的，而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被人坑害，有什么东西扼制了他的修炼干扰了他筑基。可是晚辈跟他不熟，也无从知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有一天晚辈在道观与人闲谈，见他在三清道祖的塑像前长跪不起。那一天忽然下起了大雨，一只野猫被雨淋湿慌乱间冲进了道观，明明在场的有那么多人，它却根本不敢靠近您的儿子，一直往其他人身下钻，即便别人踹它踢它将它当个皮球一般滚来抛去，它还是一落地就往别人那里钻，视您的儿子为毒物根本不愿意沾染。”

　　“那时候我好奇多看了一眼，您猜怎么着，他的身体在门外的闪电照耀下发出一种诡异的幽绿色荧光。说真的，要不是他跪在三清道人前面，即便是叫他站在雷暴下面，我也看不出他身上的异常。至于那幽绿色的光是什么，我想您已经知道了吧。”段克贤神色飘忽，像是陷入回忆中，有种恍惚的感觉在弥漫。

　　莫如庄闻言，心道这小孩说的话全中，面子上难堪也不得不承认：“是的，老夫发现时，立马将那东西摘了。”

　　“您倒是一番好意，可是您却还是害了他，您看看，他胸口怎么回事。”说着，段克贤拔掉了莫少闻胸口的银针，露出了有些像烫伤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