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江湖事》禹葵葵

175、第一百七十五回

　　想起谢阑，就想起那天在天空中看到的两颗流星。
　　燕子飞伸手摸了摸心口，满手是血，胸间冰冷的痛意令她身子微微一颤，抬头又悲伤又迷惘的看着那个她心里最深处的人。

　　那是这个世界上，给予她最多温暖的人。燕子飞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他是那么一个高不可攀的人，一开始就不该存什么卑微的念头，她早该知道，他给予的这一切，他早晚有一天都会要回去的。
　　可是她看着他，仍是留恋不已。
　　眼光流连，却始终不敢对上那一双如夜空般的眸子。

　　她从黑水森林出来之后，就知道他在外面等着她，可是她不能见他，如果他认为她已经是沈亦侠的人了，那就让他那般认为就是了。燕子飞一狠心走得远远，她想象过无数次和谢阑再次重逢的场面，那时他已成仙，而她说不定已然成了一把黄土。
　　却没想到，会是此情此景。

　　熊熊烈火环绕之下，他毫发未损，一身洁白的道袍高大伟岸如一尊神像，明眸如星、灿若夜空，他静静的站在她面前，读不出他眼中的神情是何意味。
　　她觉得心像被人拿刀一片片的往下刮肉，疼的直吸冷气，而谢阑的神情是如此淡然平静，似乎燕子飞和其他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对于燕子飞来说，他越是表现的不在乎，她越是心痛欲裂，可是又有什么办法，那是她自找的。
　　她当时用冰冷的话伤害了他，就别怪他如今的无情。

　　可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的问自己。
　　他不是说喜欢她，会护着她一生一世的吗？
　　不是说往后余生的所有都是她吗？
　　他们之间的过去种种，到底算什么呢？

　　可是为什么，他刺了她深深的一剑，足以致死，而她却未在谢阑脸上看到任何惊慌失措？看到任何痛惜心疼呢？
　　他的眼神清冷，面色如常，气度不凡，果然是坐上了掌门之位的人，既然能穿越进她的这一片火海，功力想必也精进了许多吧？

　　可是。
　　他们都在骗她，为什么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要骗她？

　　这里明明有那么多人，却是万籁俱寂，连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燕子飞涌起一阵酸楚，却想起龙老板的下场，小竹子的下场，以及她所经历的一切，怒火不可遏制的冲上了头。

　　“小竹子果然说对了。你们这些修道之人，心中根本没有任何七情六欲，从生至死，满脑子都是修仙。你们都是一个样子，面冷心更冷！你先前那般待我不过是为了稳住灵妖心，你所说的一切都是骗我的！是，是我傻，我陷进去了，还心痛的替你好。你们自认为至高无上，将一切罪孽都嫁祸给他人，坤城的事是因为救我，紫霄山之祸是为了封我，大王村死的无数村民又嫁祸于我！你自己明明知道是谁动的手，你为何不说！那明明就是……”

　　“啪！”一声脆响，燕子飞偏过头，白生生的脸上落下一道红印。
　　“住口！”谢阑眼中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摇头道：“你如今已是妖，又意图刺杀皇上，已是死罪。”

　　他竟然对她动手？
　　燕子飞瞪着满眼血丝，顾不上伤心，厉声喝问道：“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哪里错了，你来告诉我！多宝楼哪里错了？龙逍哪里错了？雨夜三魂如此十恶不赦，就因手里有制裁江无夜的东西，就可以被无罪释放！这就是你们千方百计护着的皇上，他手上又有多少条人命，你敢说他做的所有事都是正确的吗？你今日若不说出个所以然，谁也别想活！”燕子飞大声吼道，满嘴鲜血，看着甚是狰狞可怖。

　　“因为，他能让更多人好好的活着。”谢阑直视她，毫不犹豫的说。

　　燕子飞蓦然愣住，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不大却因她如今内力之深而传遍八方。

　　众人震惊，这是哪里来的笑声，如此的凄凉而满含痛苦，如此的不可一世又孤独落寞。

　　当年，当燕子飞灵妖心暴露时，她悲伤绝望，是他们陪在她身边。陪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深渊，在深夜的雨中低声的鼓励，在破落的庙中相互依偎，在敌人围攻时一起奋勇抵抗。

　　而如今，他们在哪？龙逍和小竹子死了，黄倾成了皇族的人，忠心耿耿的为皇上训练死士，杨云城、谢阑对她刀剑相对，沈亦侠欺她骗她利用她。就是为了保护这一群无情无义的人，为了让他们好好的活着，所以才要牺牲那些对皇族来说无足轻重的人吗？

　　小竹子香消玉殒，龙逍受尽折磨而死，龙老板死而受辱最后化成尘埃，连个坟墓都没留下。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他们，只不过是帮助过她而已啊！
　　她有何错？他们又有何错！
　　燕子飞一一扫过谢阑、黄倾和皇上的脸，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大义凛然，仿佛他们就代表着这世间的正义，而她就是邪恶。
　　她燕子飞一生淡泊随性，没成想末了却成了邪派妖人。

　　“小燕子，你忘了你答应我的话了吗？你还记的我送你黑无常的时候，你开心的样子吗？我说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你是我的命，怎么舍得伤害你？可是，很多事连我也无能为力，对不起……”
　　城门洞已然被火焰烧的漆黑，黄倾被皇上拉到一个角落，躲着燕子飞身上的火焰，黄倾仍是不停的说着，而燕子飞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的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道：“谢阑道长，你可知我为何没有被灵妖心所染成为妖么？并非因为我，而是灵妖心其实是善良的，它作为妖族圣物，代表着的其实是妖族至真至纯的一颗善良之心。”
　　“什么？”谢阑显然感到惊讶。
　　“我得了失魂症，清醒的时候其实没有多久，若不是你们在此埋伏我，若不是你们一次次逼我，等我安排好他们的后事，自然就会上灵台山，了结这一切。其实，我已经放弃了。”燕子飞重重的叹了口气。

　　“失魂症？”谢阑脸色一白，似回想着什么，道：“你……”他欲言又止，眼神复杂的看着她。
　　“可是，我不打算完成对妖族王的承诺了。”
　　“妖族王？”
　　“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世间，若是不大闹上一场，让人间坠入万劫不复，岂不辜负了你们这群人的心思诡计？”

　　黄倾肉体凡胎，显然被燕子飞这一刀风伤的不轻，前胸一道长长的伤口汩汩的往外冒着血，虽未伤及要害，却也是极重。他的右手已经烧焦，只能用左手撑着身子半靠在皇上的身上。
　　他显已痛极，却仍勉强道：“小燕子，不是这样的，我们对你并未变心，我们……我们只是想保护你不被灵妖心所伤害，妖族的话怎能轻信，灵妖心若非邪物，那妖灵公主又为何苦苦寻找？凤楼雪城杀了那么多的人，就是为了找灵妖心，我们即便知道这些，却仍旧护着你，这难道不是爱你吗？”

　　燕子飞冷漠道：“如果是这样的爱，实在太过沉重，我宁愿不要。”

　　黄倾一愣，心痛到窒息。是他给燕子飞带来了过于沉重的压力吗？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眼中都成了不能偿还的恩情，而他始终背负着伤痛，不远万里，长途跋涉的紧跟着她的步伐，他只顾着一厢情愿的去倾诉着自己的心意，却从未替燕子飞想过，他这么做，会不会给她带来困扰。

　　谢阑一把抓住燕子飞的手，道：“燕儿，你不要执迷不悟，你这样下去会走火入魔的，这火焰是什么？这就是妖邪之力，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吗？”

　　燕子飞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神，道：“若不是这妖邪之力，你方才的一剑，我就已经死了。”

　　谢阑心中一痛，他原也没想燕子飞死了之后，他还能独活的。可是，如今师尊伤重闭关，凤楼雪城卷土重来，他若是不回去接任掌门之位，还有谁能阻止妖族封印打开？如今燕子飞心性大变，乖戾狠辣，此时若不阻止她，只怕后患无穷。

　　燕子飞甩脱开他的手，忽然周生红芒大涨，将谢阑硬生生推了出去，待谢阑再行想进去，却发现已经不能再行突破屏障，凶猛的火焰灼着他的皮肤生疼。黄倾张大了嘴，颤抖着叫道：“谢阑，小燕子……小燕子妖力更加强大了！”

　　杨云城已经在外面等待良久，见燕子飞出来刚要上前，岂料迎面一股比之前更加猛烈的火风扑来，险些将他卷了进去。众人见状，只得往后退去，就看燕子飞如从炼狱岩浆中走来，每一脚都似踏在了烈焰岩浆之中，落下的每个足迹都将土地烧的崩裂漆黑。

　　“燕儿，你要做什么！”谢阑忽道，紧随而出，使出浑身修为也无法突破燕子飞身边的火焰，眼见她似中了魔，一步步往外走，势头猛烈，无人可挡。
　　从远处赶来了许多人，有九生剑派的上阶弟子，有各门各派掌门首领，有御星派的道士，和许多世家子弟，沈亦侠也在其中。

　　“炎魔告诉我，外面人心险恶，我尚且不能看清人心。他以火种作为交换，要出来替我看着，于是他就住进了灵妖心。他告诉我，会借给我炎魔的力量，让我能足以自保。若是哪一天，我真的不能应付了，亦或者我心灰意冷，看清了人心，想要他出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出来。但是，唯一的条件就是，他会永远占据我的身体，从此，我即是他而再不是我。”

　　燕子飞边走边说，她目光中透着狠戾的深沉，如她手中的两把闪烁着寒光的无常宝刀，寒气逼人，偏又周身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中。她信步而行，周围数十丈皆不可站人，胆子小的人早已撤离，留下些不知死活的人还在围观。

　　“炎魔！”谢阑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他万万没想到，如今掌握燕子飞的并非是灵妖心，而是上古火妖，炎魔。原本他们想好的计划一一被打破，谁会想到天真善良的燕子飞会在黑水森林遇到上古火妖，还会和他做这样的交易。

　　这大大超出了谢阑的预期，一时间连他也有些无措，炎魔出世，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难道这一切的罪孽都要让燕子飞来背负了吗？
　　这罪孽深重，她将万劫不复。

　　她的身上爆栗出激烈的火花，衣服被火焰点燃却并未烧毁，反而转变成了一套如灰烬般漆黑又蕴藏着火光的暗色铠甲。

　　“你说的正义是什么正义？你说的太平又是什么太平？为何我总是不懂你们所说的大义，如果只有牺牲我身边的人和我才能维持这样的太平，那我想背道而驰，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谢阑飞扑而来，顾不得火焰将他灼的伤痛，捶打着屏障叫道：“燕儿，你清醒一点！你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不能把炎魔放出来，燕儿，炎魔的力量太过强大，他会杀死所有的人！”

　　龙逍、小竹子以及多宝楼所有人的笑容一一从燕子飞眼前闪过，她眼中泛起热泪，却被身上冒出的高温蒸发。

　　他们能死，其他人就不能死吗？

　　耳边响着谢阑的喊叫声，听起来是那么焦急，他是在担心她，还是担心她即将带来灾难而伤及的天下？

　　她想起那天他们一起坐在树上，那个温馨闲适的时候，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如今，谢阑仍是清淡儒雅的道士，她仍是那个平凡的丫头。翻涌而来的酸涩袭击了她身上的每一处血液，她爱谢阑爱的艰辛、爱的是那么卑微，一直以来她都想只要能远远看上他一眼就好，她也一直想着像他那般超凡出尘的人，不该只属于她一个人。

　　曾经能走过一段快乐的日子，她已经知足到不能再知足，回想她短暂的一生，真的只有那一段送寂灭去灵鸢谷的日子是最开心的。说起来，也是惭愧。
　　真好，她做到了，做到了让谢阑恨她，做到了让谢阑回到他该走的路上。可是，这付出的代价，未免有些过于重了。

　　至少，谢阑曾经拥抱过她，亲吻过她。燕子飞宁愿相信，在那一刻，谢阑的心中是有她的，而不是普度众生。

　　我不弃世，世人自弃我。
　　燕子飞闭上眼，她累了，她什么也不想管了，所有罪孽就让她来承担，所有的仇恨就都交给炎魔吧！

　　她若浑身浴血，如地狱炎魔般缓缓而来。
　　忽然她睁开眼，如今她的眼仁已经变成了血红，红的耀眼生辉，夺人心魄。她回头冲谢阑一笑，道：“再见，道长！”

　　谢阑顿住脚步，呆呆的看着那灿烂无比的笑容。
　　那将是他记忆当中，最后一个属于燕子飞真诚的笑容。

　　下一秒，“轰”的一声，无数岩浆凭空从地底下钻出来，直喷起数十丈高，将燕子飞送至空中。
　　火热的浆液四散喷溅，四下众人伤亡惨重，慌忙躲避落下来的滚烫岩浆。却见燕子飞高高立在空中的一片火光正中，黑发随风而舞，暗色透火光的铠甲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凄美又奔放的烈焰如空中盛开的不败的花，妖娆绽放。

　　自此，燕子飞彻底妖化，却是假借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