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江湖事》禹葵葵

162、第一百六十二回

　　就在整个江湖都被战乱卷入了血腥风雨的时候。
　　远在西南方的坤城百姓，却是异乎寻常的得到了片刻安宁，战乱似乎并没有波及到坤城附近。
　　今天，正是举办一年一度夏日火把节的日子。

　　坤城中热闹非凡，今年的火把节尤其盛大，那篝火搭建的足有十丈之高，人们的热情比那熊熊烈火来的还要猛烈，在城外远远就能看见那巨大的篝火，冒出腾腾烟气，直冲苍穹。
　　而欢呼雀跃的声音，更是远在几里之外都听得到。在这乱世之中，繁盛的景象实在难得，是以周围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坤城。

　　月明星稀，黄倾坐在城外，细细的品着手中一壶酒，他的身边坐着周老三，手里也拿着酒杯抿着。故友相逢，周老三自然是激动不已，和黄倾说了许久的话，却看他没精打采的不知又受了什么情伤。也不多问，拉着他就要去参加火把节，可到了坤城外面，黄倾却说什么都不进去，靠着大石头一座，就望着不远处的城墙发呆。

　　二人闷闷的坐了许久，周老三当先忍不住了，喝了一大口酒，笑道：“黄飞兄弟，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要当爹了！”
　　“哦？”
　　“还是多亏了你们，晓雯她这两年看起来好多了，神智也恢复了些。如今已经怀上了，五个月了，嘿嘿嘿，今年我就能当爹了！”
　　“恭喜你了，周大哥。”黄倾难得嘴角扯起笑容，真挚的祝贺这位老哥哥来之不易的幸福，眼眸轻抬，目光流连在远方。

　　周老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发现他是在看坤城的城墙。当下“嗨”了一声，道：“坤城之危解决了之后，大家都传是七位高人将妖赶跑了。为了感谢七位高人的大恩大德，大家就想将他们的样子刻在城墙上，让后世瞻仰。不过啊，谁也没见过那七位高人的模样，倒是灵州的客栈老板说见过，大致描述了下，大家想反正也就是个心意，就似模似样的刻上去了。还以风雨雷电之类的天空异象为他们取了名字呢！”
　　周老三挨个指过去：“城门左边四位，右边三位，分别叫做风、雪、雷、电、雾、沙、雨。你看，这可是我们所有百姓的一片心意呢，请的都是最好的雕工师傅，刻了一年才刻好。”

　　黄倾已经看了很久，早就发现那墙上刻的是当年他们七人的模样，即便他们行事隐秘，可还是被有心人留意了下来。别说，刻的的确有几分相似，忍不住点点了头。
　　心间涌起一阵悲伤，喉咙哽咽，鼻子一酸，连忙灌下一口酒，指着最后的那两人道：“为何那人叫沙，为何那女子排在最后？”他一眼就认出来，最后那两人是自己和燕子飞。

　　周老三喝着酒笑了起来：“这戈壁滩上最不缺的就是沙，沙是我们的特色，怎能不算在其中？至于那女子，听酒保说她在那群人中黯淡的几乎没人会注意她。不过我想，她肯定也不是凡人，只不过另外那六人太过出色了罢了。”

　　黄倾冷笑一声，猛地一口喝光了酒壶中的酒，出神的望着那城墙上的七个人。
　　依稀可辨，从左至右，依次是杨云城、谢阑、龙逍、小竹子、沈亦侠、黄倾和燕子飞。
　　故人已逝，物是人非。
　　龙逍的音容笑貌，他仍旧记得很清楚，而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他们一同在龙台城的庙会上的时候。龙逍自命不凡、洋洋得意的把自己归结到了大舅哥的位置上，像长辈一样对黄倾进行问话。
　　那时候他就看出，龙逍实际上是将燕子飞当亲人一般关照的。果然不出他所料，谢阑告诉他，龙逍真的是燕子飞的亲哥哥。

　　酒气上涌，眼中雾气氤氲，城中传来喧嚣声，头顶上炸开朵朵烟花，璀璨美丽，映亮了地下的事物。
　　再看那片湛蓝的夜空下，他们曾经一起在那里把酒言欢。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燕子飞喝醉了倒在沙地上笑的满地打滚的模样，可等他睁开眼想要更仔细的看看时，那片沙丘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一切都和那天一模一样，喧闹声，欢笑声，烟花，酒，一样也没少。
　　少的是人。

　　去年夏天的时候，黄倾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中原各处拼命的找燕子飞下落，食不下咽、辗转难眠，可当他带着圣涟漪终于找到多宝楼的时候，却听说燕子飞跳崖自尽了。
　　黄倾靠着石头仰起脸，不停的摇着头，苦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

　　“黄飞兄弟，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这次来见我，我总觉得你憔悴了很多。”周老三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还是那位姑娘吧？唉，这世间最动听的话，是情人的话。最伤人的话，也是情人的话。既然你把心交给人家，那人家就有了伤害你的本事，是不是？兄弟你年纪轻轻的，既然人家死活不肯和你在一起，你何必悲伤折磨自己呢？你还年轻，还有大好前程，不如把心收回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黄倾苦笑，伸手指着城墙上雕着的叫沙的人像，道：“那个沙，他叫黄倾，他是个傻子你知道吗？”
　　“两年前，雨和沙第一次在小云镇见面，那时候沙还是个躲躲藏藏的捕头，还把她抓进了大牢里面。雨不曾怨他，反而用仙药救了沙的命，悉心照顾。沙大难不死，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雨，他看到了一双玲珑剔透的眸子，她是很平凡，但沙却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她。”
　　“你知道吗？雨穿着那套湛蓝色衣裙的样子真的很美，她还有两个酒窝，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你觉得，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沙开始无怨无悔的跟着她，即便她拒绝了沙，沙也觉得只要他等下去，一直等着，早晚有一天，雨会爱上他。即便，雨失去了神智，即便，雨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他也从未有过一丝后悔。”
　　黄倾轻轻的诉说着，看着远方天空中炸开的烟花，是那么美丽，那么耀眼，仿佛燕子飞就在那里冲着他笑。

　　“沙不止一次的对她说，他会永远护着她，她是他的命，他的生命因她的存在而明亮了起来。”
　　“后来出了很多事，沙以为雨死了，沙也想跟着死，但是他身上有很多很多没有完成的事，只能一天天的熬着。后来，当沙遇到险境，雨再一次救了沙，自己反而被利刃穿透了心脏。”

　　周老三忍不住“啊”了一声，黄倾看向他，他双目通红，眼泪成串的往下掉。

　　“沙伤心极了，但是他相信雨不会死，于是他去求药，还要多亏，那位雪，是他把雨带回来的。沙知道，他早就知道，雨喜欢的是雪，但是他从未苛求过什么，他只想静静的陪着她，看着她是开心的就好。可是呢……”
　　“可是呢？”
　　“可是……那个雾可以救雨，但是他却要风、雪、沙从此不再靠近雨的承诺，才肯救她。于是，他们很没出息的妥协了，即便他们不愿意，但是为了雨能活下来，他们都妥协了。周大哥，你说，这个沙是不是很懦弱，很不像男人？”

　　周老三愣愣的看着他，即便他心中已经知道了一切，却仍为他感到不甘心，叹道：“相反，你说的这个沙，是我见过的最够男人的男人。当时晓雯那样对我，那种痛我至今仍然记得，可是我尚且不能放开她，如今想想，如果我当时放她走，她也不会落的这个下场。你为了救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也是无奈。”
　　“可是这等于说把她给卖了啊！”

　　“那般紧要关头，谁能有更好的办法，你又何必难为自己？”周老三放下酒杯，起身冲黄倾深深一揖，道：“周老三，见过黄大人。”
　　原来，黄倾的名字，早已传到了坤城。
　　黄倾擦干脸上的泪，惨然一笑，看向他：“周大哥，叫我黄倾。”

　　周老三放下手，他内心的震惊无以言表，虽说他早知这七人是高人，与当年他见过的人必然有些联系，甚至，他还能想到黄倾定是其中一人。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他口中一直叫着的黄飞，就是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黄倾。

　　“黄……黄倾兄弟，原来，当年是你们解决了坤城的危难，我要替坤城的所有百姓，多谢你们七位。”
　　“不用谢，其实，这么久以来，在坤城的这段日子，是我觉得最美好最自在的时候。”黄倾眼眸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接着道：“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雷死了，我们也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一起过。”
　　“那那位雨姑娘呢？”
　　“她在雾那里，如今……该是好了吧，但是，我实在是没脸再去见她。”
　　“黄倾兄弟，你就不怕那雾起了卑鄙的心思？”
　　“他是正人君子，我想……应该不会吧？”

　　周老三“呸”的吐出一口痰，比划着手腕给他说：“黄倾兄弟，你出身高贵，又常年接触的都是一切名流子弟，自然不知人心险恶。我可见过不少相貌堂堂的公子少爷，其实内心无比狭隘卑鄙，比那地痞流氓还不如，到最后落大狱的时候都是仪表堂堂，任谁也看不出他会犯下恶事。这位雾公子，武艺高强，却用救人性命相要挟，哼，我周老三最看不起这种手段下作的斯文败类！”
　　“你是说……”黄倾若有所思的看向他。

　　*

　　一望无尽的平原上，快速驶过一辆巨大的马车，所过之处，均是留下了深深的车辙，荡起几丈高的黄土。
　　燕子飞和沈亦侠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她此时实在是被颠的受不住了，头晕脑胀，扶着窗户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她缓了一口气，苦着脸看向沈亦侠道：“大公子，怎么看你一点事都没有啊？这不是圣教的马车吗？怎么会这么颠？”

　　沈亦侠何止是一点事都没有，他甚至怡然自得的盘坐在一旁，平心静气、运气练功，听了燕子飞的话，沈亦侠睁开眼笑了笑，道：“圣教的这六头奔火炽焰兽，从前都是飞在天上的，自然感觉不到颠簸。之前除去圣教的人，只有最尊贵的人，比如皇上才有资格坐，但也不会走的很快，是以并没有考虑过防震这一点。”

　　只有尊贵如皇上的人，才有资格坐吗？
　　她记得当年刚进龙台城的时候，有圣教的圣女派人用奔火炽焰兽的车来接龙逍，那时李欢一脸羡慕的表情，她至今记忆犹新。
　　所以，圣涟漪是一开始就将龙逍当成最尊贵的人吗？

　　她沉思下来，想到那天在沈家堡时沈亦侠说要带她去见龙老板和她的嫂子和侄女的时候，她还吓了一跳，有些埋怨沈亦侠为什么不早点说，让她好有个心理准备。
　　可是沈亦侠却说他已经跟她说过好几次了。
　　她也没再争辩，便提心吊胆跟着沈亦侠去了郊外的一处民宅。那里景色秀丽，很适合人静养居住。

　　见面的结果很不愉快，龙老板仍如同过去一般严厉，并无燕子飞期盼当中的半分慈爱，甚至，连一丝软下来的眼神都没有。
　　就好像，这都是应该的。

　　龙老板转告她一个噩耗，多宝楼没了。
　　独影将多宝楼新搬的位置透露给了圣教的余孽，那些半人半妖半鬼的人，向疯了一样涌了上来，数量之多，直将整个山下都覆盖成黑压压的一片。那些人像蝗虫一样，所经之处，寸草不留，即便多宝楼已经派出了所有人去抵抗，却仍旧不能阻止。

　　那些人已经疯了，他们的内心已然被黑暗覆盖，只想找回属于圣教的每一个人。可当他们发现圣涟漪并未变成怪物，更是恨的红了眼，若不是龙老板替她挡了下来，因此还废去了一条手臂，圣涟漪定是活不了。
　　在璎珞等人的全力阻拦下，他们三人才好不容易逃了出来。
　　多宝楼上下四十多名弟子，除去失踪者之外，无一生还。

　　正当燕子飞又悲又愤之时，龙老板又甩给她一个重重的耳光，逼她跪下，让她发誓为多宝楼报仇。若非旁边的沈亦侠立刻上前将龙老板拦开，燕子飞不知又要断几根骨头。
　　她垂下头，嘴里面发腥，浑身一震，猛地吐出一颗牙来。

　　沈亦侠怒道：“龙老板，我收留你们，纯粹是看在小燕子的份上，可你把她的牙都打掉了！是不是欺人太甚！”
　　龙老板冷笑，伸出手指指着地上跪着的燕子飞道：“你问她，她该不该打！”
　　燕子飞垂首，道：“弟子该打。”
　　龙老板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了你？就想让你尝尝我所经历的所有的痛，都是你带给我的！我真后悔，那时候你害死你娘的时候，就该掐死你！否则……否则龙逍也不会死！”

　　燕子飞狠狠咬着嘴唇，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听见民宅中传出孩子的笑声，脆生生的，像银铃一样好听。

　　“龙逍的死怎能算在燕子飞身上？她娘的死怎能也赖她？龙老板，你英雄一世，怎到老了就越发糊涂了？”沈亦侠伸手将燕子飞扶起，皱着眉看着他道。

　　“师父，圣涟漪亲手执行的大师兄的处罚，甚至是她亲手将毒酒给大师兄喝了下去！您不但不怨她，还为了她动了多宝楼的根基，为了保护她，损失了那么多的师兄弟，您心里难道不难过吗？您心里难道根本就没有是非曲直吗？”燕子飞悲愤交加，浑身血气上涌，话语冲口而出，最后眼光落在龙老板空荡荡的右边袖子上。

　　燕子飞在多宝楼十余年，从未有这么跟龙老板说过话，甚至连一丝违背都没有过。龙老板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浑身颤抖，这时燕子飞才发现，龙老板已经不是胖子了，如今只是个垂老沧桑的老人，两鬓斑白，身形佝偻，再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威风八面的龙老板了。

　　转念一想，龙老板实在令她太过失望，多宝楼没了，他们逃难至此，他不说与儿孙颐养天年，却来逼着她为多宝楼报仇。他之前因独影一句话，折磨了燕子飞大半年，如今却连一句道歉也没有。
　　到底，凭什么？

　　“我是你爹！我说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的命，你的一身武艺都是我给你的！就算现在我让你去死，你都得死！圣涟漪，圣涟漪是龙遥的娘，她给我们龙家留了后，你呢？你害死了你的娘，你拿什么跟她比！”
　　龙老板说到激动处，挥舞着拳头就要冲上来，燕子飞吓的就往沈亦侠背后缩。却看龙老板停了下来，伸手捂着嘴不停的咳嗽起来，他咳的非常厉害，似乎要把肺都要咳出来。

　　燕子飞从沈亦侠身后探出脑袋，心却猛的被人揪住了，她看见龙老板的指缝中渗出鲜血。

　　这些事，明明就发生在几天前，她却已经忘的差不多了。还是与沈亦侠的聊天中，才模模糊糊想起来一些。

　　燕子飞靠在马车的壁上，嘴角微微上扬，道：“大公子，你见过我那小侄女吗？”
　　沈亦侠拿出水袋递给她，道：“见过，生的玲珑剔透，五官像极了龙逍，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
　　燕子飞痴痴的笑，忽的又收起笑容，道：“为什么圣涟漪不肯见我？”
　　“也许，她是……不敢见你吧。”
　　燕子飞冷哼一声，又道：“大公子，我们这笔生意可是说好了，只要我帮你从虚空之地取来火种，你就帮我为多宝楼报仇，并且赡养圣涟漪她们娘俩一辈子，还会请最好的医师为龙老板看病。”
　　“当然，本公子向来说到做到。”
　　“大公子，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信任的人，你一定不要骗我。”
　　“我发誓，绝不骗你。”

　　燕子飞直直的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目光真诚，无丝毫惺惺作态，加上她本身就对沈亦侠的品性十分倾慕，当下再无怀疑。
　　“大公子，你确定我能进那虚空之地么？虚空之地，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感觉挺虚的。”
　　“放心吧，我在一本古书上看过，只有妖灵族的妖才能进去，而你如今已经和灵妖心融为一体，肯定可以进去的。据说虚空之地是妖灵族的墓场，处于三界之外的神秘空间，那里只有一颗火种，你只要拿到就立刻出来，千万不要逗留。”

　　燕子飞点了点头，没有问沈亦侠要那火种要做什么，只觉得那是隐私，既然答应了交易，那就该尽心办事。胃里突然又是一阵翻涌，忍不住转过身干呕了两下，叹道：“到了吟啸城之后，虚空之地还远吗？”
　　“虚空之地就在尘观山封印的后面，我会安全把你送过去，然后我就在外面等着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把火种带回来，所有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实现。”沈亦侠从马车的椅子底下拖出几坛酒，笑道：“晕车很难受吧，不如喝点酒？”

　　酒香飘出，馥郁芬芳，燕子飞一闻就知是仙人醉，喜道：“大公子，还是你有准备，你从来不会让朋友失望。”
　　沈亦侠开怀大笑，道：“我就喜欢你这脾性，从不将烦恼挂怀！奔火炽焰兽会一直跑到吟啸城，无人能赶的上，你我就放心的喝！今日不醉不归！”
　　“好！”燕子飞却是顿了一下，微微苦笑，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藏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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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黄倾：天有多长，地有多远
你是英雄就注定无泪无悔，这笑有多危险 是穿肠毒药。这泪有多么美 只有你知道。
这心没有你活着可笑，这一世英名我不要，只求换来红颜一笑。
这一去如果还能轮回，我愿意来生做牛马，也要与你天涯相随。
（红颜）
………………
在燕子飞心中，即便龙老板如何，那始终是她的师父，她的亲人。所以，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愿意为了亲人安全生存一世，赌上自己的命。也可以说，她已经没有不能失去的了，她自然是在乎黄倾的，因为在乎，所以远离。
…………
下一章要开一段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