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江湖事》禹葵葵

161、第一百六十一回

　　锦州。
　　杨云城与众师兄弟刚从西南方回来，路过锦州的时候，即便知道那里已然被屠尽，仍是忍不住停了下来。

　　整个锦州，和龙台城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锦州的建筑保留的十分完好，城墙城门都不曾损坏，只是成了空城罢了。
　　就像全城的人，一夜之间尽数消失。
　　而就在距离锦州不过百余里的其他几个城镇，均是一模一样的情况，十三罗刹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可随着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狠，杨云城等众弟子都能意识到，他们越来越强大了。

　　十三罗刹杀人果然比鲛族要利索的多，杀人不眨眼，整个锦州的大街小巷一切摆设如常，甚至地上连血都很少见到。可以见得，锦州的百姓走的很快，没有受到什么痛苦，只不过……三魂七魄连同肉身一同被妖吸了去，再无转世轮回之说。

　　“非我族类，虽远必诛！”九生剑派中一个年轻的男子看这满目苍凉，忍不住恨恨说，他是新晋的上阶弟子，叫做云宁。
　　“师弟，师父最近每况日下，渐渐都有些认不出身旁的弟子，我们还是尽快赶回去，否则难免寂悟等人不会趁乱生变。”烟源道。

　　杨云城沿着那条熟悉的街道向前，小的时候他时常顺着这条路去韩大人家，听了烟源的话，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用担心，师父身边有香儿和烟英师兄在，不会出什么乱子。”
　　“唉，多亏香儿姑娘了，否则师父又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烟英叹道。

　　他在自家门口站了一会儿，大门半敞着被风一吹，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杨云城第一时间赶到了家中，却发现家中所有人已经不复存在。当时他悲痛愤怒，不顾一切的将怒火撒到了与凤楼雪城勾结作乱的炎冥宗身上。

　　四下冷冷清清，杨云城对其他人道：“我进去看一眼，很快就出来，各位师兄弟暂且原地休息下吧。”
　　云宁道：“师兄，我陪你进去吧？我一点也不累。”看他面露悲伤，云宁放心不下，坚持要陪他进去，杨云城无法，只得由着他。

　　杨府中房屋宅落一切如常，庭院荒芜，草木因无人打理，反而长的越发茂盛，廊上不知是哪个下人打落了一地茶盏，如今茶水已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杨云城看了一眼，随即蹲下身将摔成碎片的茶盏一片片拾了起来，云宁见状也蹲下来要帮他一起捡，谁知杨云城轻轻推开他的手，道：“我自己来。”

　　云宁一愣，就看杨云城沉着脸，从侧面看他轮廓越发分明精致，剑眉星目，而他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从中落下两滴泪来。
　　九生剑派的人都知道锦州是杨云城的家乡，而跟随来的人都是和杨云城关系十分好的师兄弟，大家都很同情他，替他难过。

　　杨府在锦州大小也算地方一霸，杨义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又乐善好施，深得锦州百姓的爱戴。如今满门遭难，杨云城又是独子，杨府上下无一生还，痛失爹娘的痛，自然是痛彻心扉。

　　云宁三岁就来到了九生剑派，当他懂事之后，就一直以杨云城为自己的榜样而努力，期待有一天也能像他那么厉害，只是他如今也才不过十五岁，杨云城始终将他当做一个小师弟，即便照顾他、为他讲授功法，也从不曾将他当做如熙映容和文丹青那般的朋友。
　　云宁鼻子一酸，忍不住伸手去拍他的背，想着这时如果是云容师姐和云青师兄在的话就好了，至少有他们在，杨云城就不会将满腔苦痛都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见杨云城掉下泪。

　　“这茶盏……”话一出口，杨云城就忍不住哽咽起来：“是我爹最喜欢的，就这么摔碎了，实在可惜。”
　　“师兄……”
　　“我爹深深的爱着我娘，他照顾了她一辈子，自我出生之后，我娘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疯了。”
　　见他终于肯说了，云宁连忙凑过去静静的听着。

　　“别人都劝他，把我娘休了，可是他不肯，宁愿只有我一个儿子，也不肯在娶妻纳妾。他只私下时说过，说如果纳妾，别的女人会伤害我娘，会伤害我，所以他宁愿孤单一人，守着一个半疯半傻的女人，也不肯娶妻。”
　　“小的时候，我爹逼着我练字、读书，他说希望我去考个功名，不希望我像他一样整天在外面飘着，可是我当时还小，不懂他的心意，时常与他争吵，然后自己闷闷的回房临帖。当师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高兴极了，我想着终于能离开这个地方，终于不用再成日成夜的练字了，我想着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侠客，令我爹刮目相看，让他知道我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
　　“可是，我还没有成为伟大的侠客，他就去了，他和娘一起走了，他们都不要我了，而我连孝道都没有尽。”

　　“师兄，你现在已经是大家的领袖了，你看，连烟源师兄都听你的。掌门迟早也会传位于你的，师兄，你的父母也会以你为豪的。”云宁柔声劝慰。

　　杨云城摇摇头，伸手将碎片收在手掌中，道：“我不想做掌门。”
　　云宁疑道：“可是如今门派里，除了你没人能坐那个位置了。”

　　杨云城起身，向远方的天空看去，那里蓝天白云，清透的像被洗过了一样，他挺起胸膛，眸中闪烁着烈火，字字铿锵的说：“我要亲手杀了妖灵公主，我要扫平凤楼雪城，替所有无辜的人报仇！”
　　说罢，又长叹口气，转身看向云宁，道：“一路走来，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龙台城如此，锦州如此。无数人惨死妖腹，多少人家破人亡，这天下、这江湖，何时才能太平？”

　　“高人隐匿，正派凋蔽，人人自顾不暇，才使邪派妖族更加猖狂，云宁，你的资质是很好的，有朝一日必会超越我。若是哪天我死了，你一定要带着众位师兄弟，保护九生剑派，至少，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云宁很少听到杨云城对他说这么多的话，而这些话又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他内心激动不已，恨不得当场跪下给杨云城磕几个响头，重重点头道：“师兄，你不会死的！你会成为我们的掌门，带领我们一起杀妖！你一定会成为伟大的侠客的！”

　　杨云城苦笑，摆摆手道：“这些话以后少说，对你没好处，好了，随我去把这些东西埋了，我们就出发！”
　　“好！”

　　二人来到他父母卧房外的桃树下，杨云城从下人的房里拿出一个铲子刚要挖土，就听见不远处发出一声极为细小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人挪动了花盆的动静，若是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而杨云城功力深厚，耳聪目明，这一点声响自然逃不开他的耳朵。

　　“什么人？”
　　杨云城松开铲子，挥手将四把仙剑统统招了出来，一旁云宁羡慕的看着他身周围荡漾起的剑气，和那悬在半空发出蓝色光芒的仙剑，一时竟忘了做出反应。
　　“出来！”杨云城大喝一声。

　　声音来自于小厨房，那里是下人为他的娘亲熬制药汤的地方，随着他一声怒吼，显然将里面的人吓到了，发出了更大的声响，像是锅碗瓢盆掉在地上的声音。

　　“快出来，你是什么人？”想必十三罗刹不会如此惊慌，杨云城收回三把仙剑，将另一把攥在手里，向小厨房靠近。
　　“云城，是云城吗？”

　　杨云城和云宁相视一眼，再看小厨房的门口探出一个妇人的身影，正害怕的向外观望着。
　　云宁拉住他道：“师兄小心，当心这是妖设下的陷阱。”

　　妇人仔细看去，见真的是杨云城，登时又惊又喜的冲了过来，扑在杨云城脚下哭道：“云城，云城，是我啊，我是韩夫人。”
　　杨云城不敢放松，当先探查一番，见她身上并无妖气，立时收回剑将妇人扶起，只见妇人穿着打扮很是贵气，只不过如今蓬头垢面、衣服脏乱，早已看不出昔日温文儒雅的韩夫人的影子了。

　　“韩夫人？”
　　妇人连连点头，将头发撩起来，又抹了抹脸，杨云城细细一端详，立刻认了出来，果然是韩夫人。他又惊又喜，连忙将她扶着坐在花坛旁边，道：“夫人，您……您是如何……”

　　韩夫人正是韩大人的夫人，是当年失踪的香香的娘亲，七年前她听说自己的女儿被妖怪附了身，随之就失踪了，着实悲伤了许久。
　　韩夫人抹抹脸上的泪，拉着杨云城道：“我是藏在家中卧室的密道里才幸免于难，等我在出来的时候，也是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云城啊，我可算把你给盼来了，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在你父母的房前等了你好几天了，知道你是九生剑派的大侠客，就想见你一面。”

　　杨云城看着她面容清瘦，一定是受了不少苦，想她与娘亲年纪相仿，一生也是如此坎坷，忍不住道：“夫人，这里还是太危险，你还是跟我回门派中去吧。”

　　韩夫人摇了摇头，抬起头细细的打量他。韩夫人的容貌在锦州也是一等一的，据说她和韩大人成婚时已是嫁过一次的妇人，还带着一个女儿，正是香香。而韩大人丝毫不嫌弃，并且举办了十分阔气的婚礼，那时闲言碎语不绝于耳，而婚礼当天，当众宾客见到了韩夫人的容貌，均被她的美艳与气度所折服，后来又听说她蕙质兰心，将韩家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是位贤妻良母，到后来，便也没人再说什么了。

　　“夫人，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的气息很虚弱，云宁，快拿药来。”

　　韩夫人并不答话，只是看着云宁走远了才开口道：“云城，其实我是你的姑姑啊！”
　　杨云城一怔，随即跳了起来，失声道：“夫人你在说什么？”

　　韩夫人娓娓道来。
　　原来，她就是杨念离。

　　当年南宫小艺生下龙凤胎，女孩取名杨念离，男孩取名杨忆羽。而南宫小艺是妖，她有着非常敏锐的感觉，刚生下孩子没几天，她就听到一件事。
　　原来当年她身中剧毒，沈连瑜也走火入魔，他们随杨离羽来找江天要十宝回命丹，而江天说丹药被冲阳夺走。这是骗人的，他只是不想救南宫小艺罢了。

　　江天实则对南宫小艺恨之入骨，他恨她红颜祸水，害了他们兄弟四人反目成仇、刀剑相对，终将冲阳逼入了绝境。
　　若不是江天的夫人苏芊拦着，南宫小艺根本不可能活这么久，当她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就想带着两个孩子逃离奉天山庄。
　　可谁知那天晚上，当南宫小艺准备好一切，却没想到江天和苏芊的儿子江无夜，因为喜欢杨念离，命奶妈将她抱走去玩了。南宫小艺等到半夜，也没等到女儿回来，只得带着儿子独自逃离了奉天山庄。

　　后来，杨念离在奉天山庄长大，好在江无夜十分喜欢她，江天也没再多说，没过几年，或许是因果报应，苏芊离世，成为江天心中一大遗憾。

　　在江无夜的保护下，杨念离安全的长大，但因她有妖族血统，感觉心智亦是十分敏锐。偶然间，她从江天口中得知了自己父母的事情，年少的杨念离生气极了，她想离开江无夜，离开奉天山庄。可江无夜是个十分霸道的人，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固执而霸道的想要占有杨念离的一切。
　　于是他们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这件事，不知为何会被凤楼雪城的人得知。
　　凤楼雪城以杨念离的半妖身份作为要挟，逼迫江无夜加入凤楼雪城。

　　之后，江无夜的性情大变，他内心当中的黑暗被急剧放大，而良知却消失不见。渐渐的，杨念离对他的爱，变成了害怕和恐惧。每日生活在煎熬中，以泪洗面，过的极为痛苦。
　　没过多久，江天病逝，临死前把杨念离叫到床前，告诉她，让她走。

　　江无夜有个妹妹，名叫江无月，年纪比杨念离还要小一点，从小两个女孩子就在一起玩，江无月和杨念离情同姐妹。
　　江无月十分心疼她，得知了自己父亲临死前对她说的话之后，义无反顾的帮助杨念离离开奉天山庄。
　　后来，在江无夜妹妹的帮助下，杨念离离开了奉天山庄。或许是一时不忍，亦或者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依依不舍的留下了江萱萱，将香香带走了。

　　辗转几年，她终于得知了她亲弟弟的下落。
　　来到了锦州，见到了杨义，她欣喜的发现自己的弟弟成了一个十分成功的人，她不想影响弟弟的生活，只想默默的陪着他。于是她嫁给了韩大人，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在她得知江无月得了疯病，她的丈夫被人害死，杨念离开始每晚都做噩梦，她知道江无夜的性情愈发残暴，一定是他得知了是江无月与黄靖帮助她逃离的。一定是他怒极，残害了他们夫妻俩，可怜他们的儿子，若不是昆仑派的弟子，恐怕也会遭到江无夜的残害。

　　杨念离在惊恐和无助当中度过了许多年，但是她身无一技之长，什么也不能做。而又担心，一旦自己暴漏了身份，会牵连韩大人全家上下。她这一纠结、一煎熬，就煎熬到了今天。

　　而今日，她终于能对弟弟的独子说出一切，说出了她隐瞒了一辈子的秘密。

　　她内疚、她亏欠，她对不起江无夜，对不起江无月，对不起江萱萱和香香，对不起已去的爹娘，对不起弟弟。

　　几十年的苦楚和悲伤，就如同慢性毒药，将她的身体逐渐侵蚀，她的身体有一半妖族的血统，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恐怕在韩大人死去的那一刻，她就撑不住跟着去了。
　　她只是个懦弱的女人。

　　听她说完最后一句，杨云城已经沉默了很久，原来这就是一切的真相，一切都水落石出。

　　韩夫人，杨念离深深的看着杨云城，口中吐出一口白气，身子一软向后倒去，杨云城连忙将她扶住，轻声道：“姑姑。”
　　“这些都是孽缘啊，这都是孽缘！云城，我的乖侄儿，你怨我么？”
　　“姑姑，我怎么会怨你。”
　　杨念离笑着流泪，伸手抚上杨云城的脸，温柔的看着他，道：“好孩子，你长的真好看，就像，就像我想象中的父亲一样。”

　　此时云宁跑了回来，见杨念离虚弱至极的样子，连忙拿出丹药就要往她嘴里递。
　　岂知杨念离摇了摇头，道：“云城，跟你说出这一切，是希望你，帮我照顾好你的妹妹们，她们是你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可惜，我都没见过她们长大之后的模样，云城，你见过吗？你见过……萱萱吗？”

　　杨念离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杨云城眼圈一红，落下两行清泪，点头道：“我见过她，不过那天太晚了，我看的不是很清楚。姑姑，她有一身好武功，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你就放心吧！”
　　杨云城转念想到了香香，又道：“姑姑，我还找到你另一个女儿了，她也很好，很安全，她是个神医，救了很多人的命，是个……善良、活泼又可爱的女孩子。”
　　杨念离断断续续的道：“香香……我的香香，我的女儿……她曾经被妖灵公主附体，因为她也是半妖，云城，你们都是剑圣的后人，你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她们，别让……坏人伤害她们。”

　　“剑圣的后人？半妖？”云宁震惊道。
　　杨云城看着杨念离，一眼都不敢挪开，道：“姑姑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们的，香香她现在很正常，她已经摆脱了妖灵公主了。”

　　杨念离闭上了眼，神态安详，似乎已经了无所愿，轻轻点了点头，忽然她整个人就暗了下来，手一松，就此断气。

　　杨云城还没来得及好好和刚相认的姑姑说上几句话，就看她断了气，接着身上冒出无数白色的荧光，杨念离肉身逐渐消失，化为点点微光，散落于天地之间。

　　杨云城站起身，将眼泪抹去，道：“云宁，方才的话你就当做没听见。”
　　云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忙道：“是，师兄，你不让我说，我保证一个字也不说出去！”

　　随即他招出仙剑，长身而起，飞到半空道：“我得去一趟皇城，你们先回九生剑派，不必等我。切记，帮我照顾好香香。”
　　云宁还沉浸在刚才听到不得了的事的震惊中，呆呆的应了声，等他在反应过来，此处哪里还有杨云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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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个剧情写出来了，憋好久……作者去睡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