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江湖事》禹葵葵

130、第一百三十回

　　这一天，是初雪。
　　记得往年这个时候，燕子飞都和一弦缩在温暖的屋子里剪窗花，一边准备着新年要装裱的窗花纸，一边低声说着姑娘家的小秘密。
　　如今，物是人非。

　　燕子飞茫然的抬起头，望着天空中撒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有些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冰凉凉的。伸舌头将嘴边的雪花舔入口中，嗯，真甜。
　　不记得这是多少天，大概有半年了吧。燕子飞勉强打起一阵精神，看了看胳膊上的伤口，好像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不禁苦笑，这灵妖心还真是锲而不舍，她都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出去找个更好的寄体不好么？何苦跟着她吃苦受罪，还得不停的用妖力修复伤口，还得维持着她的性命，半分得不到休息。

　　半年了，即便是燕子飞这般心大的姑娘，被人这般折磨了半年，早已是心如死灰，一心求死。
　　“师叔，大师兄，程子峪，你们转世了吗？怎么办？我不想报仇了，怎么办？我好累，我想休息了，你们会怪我吗？会怪我不懂事吗？可是，我真的累了。”

　　天地再乱，与我何干？我自己都自身难保，也保护不了身边的人，天下人只会害我、欺我，那我为何还要为了他们封印灵妖心，在我看来，比妖更可怕的，是人心。
　　世态凉薄，这么久以来，她也曾经期盼过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个人，腾云驾雾，冲破万千阻挠，将她救起来。可每天从日出盼到日落，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她终于不再期盼着第二天的来临，因为到来的只有一次比一次狠的鞭子，不会有其他人。

　　雪积了薄薄的一层，燕子飞只穿着一层单薄的棉衣，冻的瑟瑟发抖。此时已过正午，不知为何今天执行鞭刑的人还没有来，难道是下雪了，山路难行？
　　过得一会儿，身后传来脚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以为是执行鞭刑的人来了，刚想提起精神打个招呼，却发现今天来的不止一个人。

　　抬头一看，并不是执行鞭刑的人，而是璎珞、褚幽和玉骨，她微感讶异，却不敢存着任何侥幸的念头，因为这半年来，她所有侥幸的念头，都像刚刚冒出的火苗，转眼就被一盆凉水浇灭。
　　她没说话，等着她们开口，发现玉骨倒是没怎么变，褚幽却是瘦了一大圈，想必他的日子也很难过。璎珞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但她吃惊的发现，璎珞的眼红红的，突然嘤咛一声，扑到燕子飞身上就哭了起来。
　　“小燕子，你受苦了，我们这就放了你。”

　　燕子飞吓了一跳，奈何浑身无力，提着一口气，慢慢道：“璎珞师叔，你怎么了？”更令她吃惊的是，褚幽和玉骨上前将她身上的铁链解了下来，远远的丢了出去。她的手脖子上已经被磨出了厚厚的茧，整个胳膊上没一处好地方，燕子飞见玉骨眼光朝着她身上，将破烂的衣袖往下拉了拉。
　　因为吊的时间实在太久，燕子飞下地之后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像个死人一样瘫在地上，由着玉骨喂了些水和干粮，这才渐渐缓过力气来。这时候璎珞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如今怕是有快四十岁了，脾气性格还跟个小姑娘一样。见褚幽和玉骨坐在旁边不说话，燕子飞有些好奇。
　　“玉骨，褚幽？”

　　“我们要走了。”褚幽皱着眉头看着她，每次当褚幽皱眉头的时候，定是很麻烦的事情：“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所以我们即便试炼没完成，龙老板也默认我们留下来，我们走是要将多宝楼整个搬走。这半年来，龙老板将我们大部分人都派了出去，关闭了整个中原大部分的店铺、当铺和钱庄，就是为了不让三大正派查到我们的位置，才坚持了这半年。”
　　“那为什么还要走？”燕子飞拍了拍璎珞的后背安慰她，纳闷她怎么比自己还难过，又向褚幽看去。

　　“有人来了。”褚幽道：“你的侠肝义胆，他来找你了。”
　　燕子飞心猛的一跳。

　　“龙老板得知此事大为震怒，因为既然黄倾能来，三大正派的人肯定也就不远了。关键……主要是……还是因为……”褚幽为难起来，吞吞吐吐的看了玉骨好几眼。
　　“因为什么？”燕子飞问道。
　　“因为……”玉骨接过腔，凝重的看着她道：“小燕子，我不知道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能不能听这么刺激的消息，我怕你受不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玉骨似乎没有先前那般冷傲清高，反而平易近人了许多，燕子飞缓了缓，苦笑道：“我每天鞭刑两百，还有比这更刺激的吗？”
　　玉骨瘪了瘪嘴：“好吧，其实早就应该告诉你了，也能让你高兴点，是这样，嗯……圣涟漪来了。你先别急，你听我说完，她怀孕了，她如今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是的，你没有听错，是少主的孩子。”

　　燕子飞如遭雷击，愣了一会儿，眼泪哗的就倘了下来。
　　“是黄倾送她来的，但是只有圣涟漪一个人进来，黄倾还在山门之外，你想见他吗？”见燕子飞恍惚着摇了摇头，叹道：“他们秘密前来，但是我们商量了一下，黄倾应该是找到了一弦，这才问出了多宝楼的位置，应该还没有被人发现。不过，如今有了圣涟漪，龙老板就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毕竟还是有很多人知道这里，所以我们打算年前就离开这。”

　　褚幽晃着燕子飞的胳膊，道：“小燕子别哭了，圣涟漪和少主之间，肯定是有误会的，她既然肯带着孩子找过来，说明她和少主是有感情的。”
　　龙逍虽然死了，但是圣涟漪若是真的怀着龙逍的孩子，那龙老板也算是有了后，难怪最近没怎么听人说起他犯疯病了。
　　有感情？有感情会看着龙逍伤成那个样子，而无动于衷？甚至还动用圣光，给他致命的一击？

　　燕子飞永远也无法忘记，龙逍干瘪的脸上蒙着那层黑布，蒙着那曾经妖媚纵生的眼睛，一动也不能动的躺在榻上的样子。
　　无法忘记他哭着问她，小竹子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燕子飞当时很想回答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是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在圣教呆不下去了，才去求黄倾的吗？还是说，她怀了别人的野种，没地方可去了，才来找多宝楼当冤大头，接纳这个孩子？还是，她真的有难言之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她是爱龙逍的？

　　“你知道吗？龙老板在得知他有孙子之前，他把所有的财产全部变卖了，整个多宝楼，不，现在不应该叫多宝楼了，该叫‘空空如也楼’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除去金银财宝都卖了之外，其他的那些草药、秘籍、丹药什么的，他都送出去了。”
　　听到褚幽这话，璎珞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惊恐的看着燕子飞，泪水大颗大颗的往下掉：“龙老板是在作孽啊，他如今是人间的罪人了啊！”

　　玉骨忙搬过璎珞的肩膀，稳住她道：“师叔，你知道什么？”
　　璎珞连连摇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别问我，这事我不能说。”
　　褚幽一见也明白出了事，急问：“你知道，师叔，你素来善良，龙老板定是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才会把你吓成这样，你快说，他把那些天材地宝都送去了哪里？”
　　玉骨不停追问。
　　璎珞闭着眼，紧紧的绷着，接着眼泪还是不停的涌出来，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了四个字：“凤楼雪城。”

　　燕子飞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癫狂，她这半年来瘦了很多，耸着肩笑起来的样子，显得是那么诡异。
　　“我知道龙老板想干什么，我曾也这么想过来着，龙老板没有疯，他只是太恨了。他想要报复三大正派，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妖灵公主，为她打开妖族封印助一臂之力，让妖族冲破封印，灭了三大正派，灭了皇族。”

　　“疯了，真是疯了。”褚幽喃喃道：“怪不得许多师兄师姐都被派出去没再回来，是不是让他们出去当杀手，去杀三大正派的人去了？”

　　他们相顾静默，一层层的寒意袭了上来。
　　“是，从晶夫人死的那天起，他就疯了，要不然，怎会对燕子飞如此。”璎珞眼角含泪，怜悯的看向燕子飞。

　　她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谁也没有听懂，玉骨问道：“师叔，你说的什么意思？燕子飞，和晶夫人有什么关系？”
　　璎珞颤抖着伸出手，抚上燕子飞的脸，柔声道：“孩子，你都十七岁了，十七年了啊……你连自己的亲爹亲娘是谁都不知道。”

　　“你是说？”燕子飞脸色一变，唇上干裂的地方又再次崩开，流出了鲜红的血。
　　璎珞满眼含泪的看着她，接着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点了点头，泪水顺势而下。燕子飞如当头被人倒了一盆冷水，呆愣当地。

　　怪不得，半年前的那天。她会做那样的梦，亏得她还以为是有妖物惑人，没想到是她自己在迷惑自己。那就是属于她的记忆，不知那么小的记忆，早已该遗忘的不是么？怎么会想起来，又记得那么清楚？
　　燕子飞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一手捂着心口，突然想到，莫非是它？灵妖心还有这功能呢？

　　“早知道，当初你出生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掐死你。”当日龙老板恶狠狠的话语，仍旧记忆犹新，不断的在脑中回荡。
　　你身上有灵妖心，为什么不去死！
　　为什么不去死！
　　为什么不去死！

　　她的出生就是个错，这样算来，她害死了亲娘，害死了亲哥，难怪亲爹会恨她入骨。难怪会这么心狠，将她吊在木架子上，任凭风吹雨淋日晒，每日两百鞭刑，就是要她痛，要她知道她爹有多痛、多煎熬！
　　不，龙老板是想让燕子飞死，只是不想亲自动手罢了。

　　褚幽和燕子飞从小一起长大，发觉她有些不妙，却不太明白璎珞和她之间说的是什么意思，看了玉骨一眼，又道：“这好冷啊，我们先回去吧？哎，对了，这里面是我给你保存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你的刀，还有这瓶子是什么？”
　　燕子飞一眼瞥到了他手中的包裹，猛然一把夺了过来，紧紧的抱在怀里。凄厉的眼神盯着他们三人，慢慢往后退去：“多谢你们放了我，但是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璎珞红着眼眶，摇头道：“龙老板是个可怜人，你也是个可怜人。可是龙老板是主子，我又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现在，龙老板总算恢复了点，我也是得到了他的默认，才敢上来把你放了，跟我们走吧？你这样能去哪？如今江湖正道邪道都在找你。”
　　褚幽仍不知她们在说什么，玉骨聪慧伶俐，此时已经知道了其中内幕，忙道：“还是跟黄公子走吧，他即便是有一弦指路，也找了半年才找到这里，现在就在山门外等着你呢。小燕子，你跟他走吧，他会好好照顾你的，龙老板不会再找你了。”

　　可是，这一切就像是一个噩梦，形成了一个漩涡，将燕子飞不停的往下吸了进去，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悲伤就像无意中落入宣纸的墨汁，无止境的，蔓延到了每一个角落。
　　燕子飞扯了个笑容，但是泪却掉了下来。
　　为什么这么狠心，明明是亲生的，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从小到大，她记得龙老板对她每一个仇恨的眼神，记得每一句狠戾的话语。
　　即便她多么努力，都换不来龙老板哪怕一个稍微温和一点的眼神。

　　燕子飞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仰天长啸，接着狂笑起来。他们看她一个伤痕累累、瘦弱的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的女孩，站在悬崖峭壁边上，对着苍穹发出阵阵狂笑，声声凄厉，像是九幽的妖魔将要吞噬一切。
　　那笑声中含着万千自嘲，万千悲苦，万千愁肠百转，万千哀怨情仇。
　　太可笑了，燕子飞缓缓收了声，这一切都太可笑了。
　　这真相浮出水面，却令她存活于世的所有因由，都变成了笑话，一直以来的信仰，顷刻间烟消云散。

　　“小燕子，跟我们走，或是跟黄倾走，你选一个？”褚幽看着她道。

　　燕子飞脚步往后，慢慢来到了崖边，璎珞见她这般，忙上前道：“小燕子，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干傻事！”
　　玉骨也道：“小燕子，我知道你现在很孤单，如今一弦还没有回来，你想想，等她哪天回来了，看见你不在，她该多难过？你们不是一直都互相陪伴的吗？”
　　褚幽也吓了一跳：“小燕子，快过来，你别吓我。”

　　“我谁也不跟谁走，我的命既是他给的，索性还他便了。”至于一弦，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和那南宫家的小子相依相伴，早就忘了我了。

　　这世间，已经没人在乎她了。
　　燕子飞伸出右手，冲着她们招了招手，微微一笑，忽然转身，冲着妄断崖下那漆黑的深渊，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燕子飞！”
　　“不啊！”
　　…………

　　山谷中传来尖啸的风声，似乎有什么以极快的速度过去。两旁树枝灌木被那股凌厉的风，刮的飒飒乱舞。
　　那是一个人！比离弦的箭还要快，几乎可与闪电相媲美，势头极猛，有万夫莫当之势，身后尽是灰色的残影。他眼中神情无比坚韧，带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决绝，一头照着深渊的最深处扎了进去。

　　那里，有着世间最耀眼的光芒，却只存在于他的眼中，指引着他的方向。
　　就在燕子飞落地前的那一刹那，一道白芒势如星火，狂风呼啸般冲来，稳稳的接住了她。掠过深渊底端那些低矮而尖利的树杈，树丛中隐约闪烁着猛兽发着绿光的眼睛，和那隐隐的低吼声。

　　霍然拔地而起，灰色的袍子沾染了雪花，如水银般旋转着四散飞出。白芒将她笼罩其中，向空中急转而上，隐有破空之声传来，转眼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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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作者要撒糖，大概撒个五到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