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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凭他笑路旁 ...


  •   第二天起床之后,我觉得不对劲。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因为你没有出现。
      这些天来,我已经习惯看到你和早晨的太阳一起出现,干干净净、质地很好的袍子,还有你漂亮的微笑。
      你手捧着我的脸,说:“起床了吗?我的公主娃娃,又要跟我呆一天了。”
      是,又要跟你呆一天。你去访问其他娃娃,或者作你的工作,都要把我带在身边。你告诉我种种的事情,还布置很多功课给我背,我是跟你寸步不离的。
      咪咪很嫉妒,可是你埋头工作时,她又耐不住性子陪你,最多在阳光中打个盹儿,醒来后还是忍不住要跑走。
      她没有我乖,我可以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在你背后背诵《庄子》:“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神——”
      “是‘身’。”你说,“神字改得很好,但原文是‘伤其身’。”
      “是的,主人。”
      “整天跟一个老头子在一起,会厌倦吧?”有一次你这样问。
      我困惑的看着你。
      老头子?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如果一定要有个主人的话,我当然希望他好看点。
      那天你没有和早晨的阳光一起出现,我很吃惊。
      你是这么周到的人,如果计划有变动,一定会有通知的。
      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前,看着面前细细的雨。
      乖孩子不可以乱跑。可是如果你想要通知我什么,我坐在门前会比较容易被你找到。
      我被咪咪找到了。
      她气喘吁吁跑过来,看到我,猛然停住,手抓着我的膝盖:“你这个坏蛋!主人在那里你在这里!主人白疼你了!只有我最好,主人是我一个人的主人!”
      她的指甲深深扎进我的肉里。
      我礼貌问道:“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冰那个坏蛋!冰的人来杀主人了!”咪咪飞快跑走,又给我抛下一句,“跟着来!”
      她没有说跟着她到哪里,但我猜想应该是大门口。
      我走得比较慢,主人,你没有教我这种会飞的轻功,你说我天生不是会飞的娃娃,注定要一步步在地上走。
      我一步步穿过石子和花树作成的迷宫,擦过一幢幢小楼,木偶的仆人们来来去去,有一个是老师。
      我停住脚步,恭敬的叫:“老师。”
      他一双眼睛直愣愣的,捧着一把扫帚,径直走过去,准确的走入一簇花丛。
      主人交代过:那里走错半步,就要见魔障,将把人惊吓成狂。
      老师像所有木偶仆人一样,虽然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但却不会走错半步。
      他这个呆呆的样子,倒比以前好看。
      我到了大门。
      应如剑当初放我下马车的地方,我第一次见主人的地方,大片的草已经开始枯黄,被雨淋湿了,散发出潮乎乎的青草香。
      你没有说错,主人,天气真的变冷了。
      我看见你和应如剑、冰、咪咪站在很高的石头上,好像在说什么。你也看见了我。
      你飘下石头,脚尖滑过草皮,像在冰面上滑行,那样的潇洒。
      你撑着把淡亚麻色的油纸伞,伞面上有王右丞抹的一角兰叶,淡得像烟。
      你眼睛里有些不赞同的神气,向我弯下腰,很轻很温和的问:“怎么出来了,没有带伞?”
      “是的,主人。咪咪说冰的人要杀你。”
      你的眉心皱起来一点,摇了摇头:“那你跟我来吧。”就拥我进伞里,手掌贴在我打湿的衣服上,我能感觉到你的体温,主人,只比我暖和一点点而已。
      你环住我的腰,抱我飞上石头,我有点头晕。
      你说的对啊主人,我真的不适合飞行,我头晕。
      “害怕吗?”你看着我的脸。
      “什么?哦不主人,害怕什么?”
      “也不怕有人杀我?”
      “杀你的人在哪里?”我环顾左右。
      “在那里。”你微抬下颔,指向山下。
      那是我来的时候曾经穿过的黑森林。
      从高处看它,越发狰狞。
      山脚那里的森林边缘有一堆人,没头苍蝇一样摸来摸去,渐渐的彼此相隔越来越远。
      冰不屑的哼一声:“有种自己下去打,用这种八卦五行宫挡住人算什么。”
      你微笑:“我需要向你证明我有种吗?”
      冰的小脸立刻涨红,“呸”一声啐在地上。
      咪咪大怒:“呸!你呸什么呸?神经病,主人还需要亲自打这两个杂碎?”
      冰把头一昂,不屑跟她对口。
      你含笑揉揉咪咪的脸:“有人想欣赏,那我就去好了,等我,别乱跑。”就飘身而下。
      那么可怕的森林,你轻飘飘就掠了下去,像一个神仙。
      咪咪“喵”一声大叫扑向冰:“你敢让主人去冒险?!”
      应如剑移在冰的面前。
      咪咪的爪子来不及收住,径直挥过去抓破应如剑的衣服,五条血痕。她冲着应如剑大叫:“你干什么啊?”冰也冷冷低道:“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应如剑什么都没说。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咪咪和冰已经注定要死掉。)
      那个时候我只是努力看着你,但还是看不清你到底作了什么,总之下面移动的人忽然好像就不动了,然后你飘回来。
      咪咪在石头上欢呼,冰的脸变得惨白:“魔鬼。”她喃喃道,忽然弯下腰,捂着耳朵大叫,“魔鬼!魔鬼!”
      魔鬼?你这个魔鬼长得实在漂亮。
      你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衣襟:“不是你叫我下去对付他们的吗?”
      冰弯着腰喘气。
      “瓦罐不离井上破,杀人者人恒杀之。你是幽冥宫的后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你笑对冰道。
      冰低低道:“我要练白骨神功。我要杀了你。”
      “不,你不会。”你懒懒道,“你记得的那点白骨神功刚够把你自己变成白骨,好给咪咪当玩具,你爸妈在地底下会把肚子气爆。”
      冰咬牙。
      你含笑揉她的小脸,宽厚手掌揉着她苍白的小脸,表情愉快。
      然后我们就回去了,像以前一样,看看雨背背书,然后千姿就来了。
      千姿有很华丽的黑发,皮肤像牛奶一样,咪咪扑上去就舔了她一口,困惑道:“咸的?”
      那是因为她出着汗。
      她出着冷汗,一脸讨好的笑容。
      老三陪笑向你报告:“她每天都忘记自己是谁,今天早上,我们跟她说带她去见主人,不然她连自己什么身分也不知道。”
      “那么明天早上,我可以告诉她我是他丈夫吗?”你饶有兴趣的微笑。
      千姿自卑的低下头。她大概以为你在取笑她。
      “你还记得你的家人吗?”你问。
      千姿埋着头,摇一摇。
      老三代她答:“王彦章打滑台时,她全村都给烧了,这件事跟她说一次,她忘一次,后来我们都懒得说了。”
      你看了我一眼:“一觉醒来,能全部忘记,也是福气。”
      “是的,主人。”
      你叹了口气,抚摸千姿的黑发:“让她住在春分阁。”

      那一天的后来我们都在商量怎么样玩千姿——确切的说是你和咪咪在商量。
      “在早上她把什么都忘掉吗?跟她说她是谁她都信吗?那我们说她是一条鱼啊!这样她会跑到水里去,我去捉她!”
      “她万一淹死呢?”
      “那你再弄一个来!”
      “一个好娃娃不是这么容易找的。”你耐心解释,“浪费掉会很可惜。”
      “嗯……那我们也说她是一只猫吧?”
      “或者是一个小姐,一个被我们宠爱的大小姐……晓蔻,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主人。”
      咪咪恼火的嗤一声,指着我:“这个娃娃最不好玩!”
      冰冷笑一声,走开。
      你抱着咪咪,让她看着我,悄声道:“可是这个娃娃最可怕,是不是?你也怕她吧?人怕的东西,猫也会怕……”
      咪咪直愣愣的看进我的眼睛,我礼貌微笑。咪咪突然“喵”一声,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她到底怕我什么呢?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
      你托腮看住我,片刻道:“午睡吧。”
      “是的,主人。”
      午睡,主人,你有午睡的习惯,所以我们也经常午睡。晚上睡觉一定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可是午睡没有关系。基本上在哪里困了都可以躺下来睡,木偶仆人会过来帮忙盖被子。
      你束紧袍子,走了出去。
      当心情不好时,你喜欢在梧桐道上一个人走很久,才在立夏亭中坐下,闭上眼睛。
      你睡觉,不需要躺倒,也从来不会感冒。
      我知道,这个叫作“功夫”。
      你教过我一点。你说,这个可以让我不感冒。
      你不希望我感冒。
      我在你书房中静静睡下,窗下的秋千垫着厚厚的锦缎和雪绒纱。你说,这是你给我的小床。
      它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秋千,真的舒适的像张小床。以后,我会跟你一起,在它上面度过很多妖魅又舒适的日子,主人。
      我安然闭上眼睛。
      窗外的雨一滴一滴打着窗,在诗句中,这是惹人愁思的。
      有人轻轻走近我。我以为是个仆人,想来给我盖被子。
      睁开眼睛,的确是个仆人。
      我礼貌道:“我不冷,仆人先生。”
      但是他的样子有点奇怪。
      他飞快的伸出手,点向我。
      我知道这是点穴,主人,你教过我的。
      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听说人昏迷的时候是没有知觉的,真好,因为听说那个人带着我飞行了很远,风和雨呼呼的掠过,我如果是清醒的话,恐怕会头昏。
      这次旅行结束时他拍开了我的穴道。
      我发现我被绑在一棵树上。
      用来绑我的是些野藤蔓,冷冰冰脏兮兮的、很不好,我希望他下次可以考虑丝带。
      雨还在下,他的头发一缕缕粘在脸上。
      “仆人先生。”我很礼貌的问。
      “嗯?”
      “您上次洗头是什么时候?”淋湿的头发上,头皮屑特别明显。
      他很愤怒,一口啐在我身上,恶狠狠把藤蔓勒得再紧些,骂很多脏话。
      他说:“你个失心疯的小婊子,我对付不了你就是你养的!我妈的你不把那个大魔头引来,看我操不操得死你!”
      这种话很复杂,害得我思考了片刻:“大魔头指的是主人吗,请问?”
      他一口浓痰啐进湖里——我们的树长在湖边。
      “我操你妈个主人,就是你妈个主人。”他说。
      “为什么一有难听的话,就要劳动到妈呢?”有人叹了口气。
      优雅的、含嘲带讽、不动声色,是你啊主人。
      你带来了一个仆人。
      是我的老师。
      老师直勾勾的看着前方,头皮屑仆人的脸色就变了。
      他撕心裂肺叫出一声:
      “爹——”
      “仆人先生是不会回答的。”我很怕他叫破嗓子,好心的提醒。
      他恶狠狠瞪我一眼。眼圈通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打我,你扬声说话了:“小书生,你想你爹回去的话,可以与在下商量的。”
      你的风度真好。
      头皮屑仆人就太没教养了。
      他扯着脖子道:“林子君,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七针制神’有救吗?没了!我爹没救了!我要你偿命!
      你微笑:“命在这里,你取罢?”踏前一步。
      他紧张的尖叫:“站住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她!现在你把兵器都丢掉!”
      一把尖刀抵在我脖子上。
      尖刀,不是菜刀。它们的区别是尖刀的头很尖。
      真的很尖。
      我感觉到它的头扎进我的皮肤里,变得滚烫。
      应该不是很深,血并没有流出去,我只是听到耳旁有哗哗的声音,像温暖的海潮,千回百转、起伏盘旋。
      你停住脚步,丢下来,那把清秀小剑,削过我头发的剑,落在地上,乌金丝的脸埋进冰冷的泥水里,让人不安。
      头皮屑仆人道:“还有呢?”
      你淡道:“江南周军第一兵马山庄统帅林子君只用一把剑,那就是女贞,你不知道吗?”
      头皮屑仆人笑了:“捡起这把剑,把你的左手砍掉。”
      你也笑了:“凭什么?”
      头皮屑仆人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林子君!你在庄里养了那么多小娃娃供你淫乐,可是这一个是不一样的!你看她的眼神你以为我没看到?你害怕她,所以你可以为她去死!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我看得出来!我——”
      你笑道:“你说我会为了一个小孩子去死?”
      头皮屑仆人哼了一声,尖尖的刀尖扎深了,轻轻滑进来,像刀滑进水里那么轻易,只滑进来一点点刀尖,然后跳开去,我听到了水声。
      细细的,“咝咝”的,喷出去,我的血,温暖的喷出去。
      我偏过头,看见细细的血流射进湖面里,在细雨夜的空中划出一道艳丽的弧。
      真美。
      (姐姐,真美啊,姐姐。)
      你捡起了女贞。
      主人。
      你把老师提过来,一剑,一个指关节,再一剑,第二个指关节。
      手指好像被惊呆一样,片刻流不出血,等流出来时,自己又已经变成新的断指了,喷着几点血珠子落在雨地里。
      一节、一节,又一节。
      头皮屑仆人尖叫:“你你你干什么?!”激动得忘情了,一步要抢过去,终于回复理智,在我脖子旁边守牢,“林子君你再敢动一个指头我把她头砍下来。”
      “试试啊,”你好整以暇又削下一只指关节,“看看是你逼死你爸心痛,还是我死了一个娃娃心痛……我会好好用他给我的娃娃陪葬——别忘记我经过的惨事比你打过的战还多,我知道怎样折磨一个失去心智的人,你不知道。”呵主人你雪白牙齿的微笑。
      老师还是两眼茫然的站着,看着自己一点点消失的手,枯瘦干瘪的脸好像有点吃惊、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这个时候我脖子上的血泉一直在细细的喷流,把温暖一点点带出去了,我觉得冷。
      但我还是保持微笑。
      微笑着看着你啊我的主人。
      “你要砍掉他的手?”头皮屑仆人尖叫。
      “哦不。”你说,“人的手臂上有一条动脉,如果砍掉了,‘咝’一下就能把全身的血喷完,这太快了,我想试试凌迟,你知不知道西辽的凌迟?”
      女贞镇定的飞舞,好快啊,快得看不清剑在哪里,只见片片的雪花飞舞。
      那是老师的皮肤。
      一片一片的皮肤像雪花一样飞起来。满天飞雪。
      女贞安静的回到你手里。
      老师呆瞪着前方,开始尖叫。没有感情、没有任何意义,就这样扯着嗓门一直一直往上拨高的叫上去:“啊——”
      然后血雾才喷出来。
      他的头还是完整的,甚至还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但身体已经变成雨夜的雪花,和红色的雾。
      头皮屑仆人终于崩溃了。
      他大跳大叫道:“魔鬼,你这个魔鬼!”好像疯了的样子,同时手藏在袖中,那把尖刀悄没声息射向你。
      这把刀滑过潮湿空气,像滑过宁静的水面一样悄没声息。
      雪花和红雾正遮住你的眼睛。
      头皮屑仆人的笑容刚刚绽开,忽然凝住。一把剑刺进了他的后背。
      他跌落在泥地。
      我则跌落在一个暖和的怀抱里。
      暖和的应如剑的气息。
      呵他笔直的剑、暖和的怀抱、带着汗味的好闻的气息。
      我满足的叹息了一声。
      你走出雪花和红雾,身上一尘不染,女贞挽住尖刀的刀尖,走到头皮屑仆人的身边,把尖刀优雅的丢在他身边。
      “魔鬼……”头皮屑仆人张着空洞的眼睛,还在喃喃,“你是个魔鬼……”
      “你这样的人都能混进魔鬼的庄子捣乱,我真是盹着了。”你自责的摇摇头,微笑着向我张开手臂,“怎么样,晓蔻?”
      应如剑为我止住脖子上的血,我向你微笑道:“谢谢你,主人。”
      你忽然深吸一口气,紧紧抱住了我。
      在你的胸口,我听到这口气,轻轻的叹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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