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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心病缠身苦,心药不难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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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山在,没柴烧
雾凇凝华,江面浮雪。
跨虎江的浪潮逐渐平息,沉舟覆雪靠在岸旁,落日余晖红霞艳,天际的红云好似清丽的女子,掩了层神秘面纱。
习秋崖就这么站在江畔,低头望着脚下方寸,仿佛透过及踝的积雪,看见了数年前的血。
那是习笑风的血,那是他亲大哥的血,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大哥,才成为习家庄的主人,第十一任习庄主。
习秋崖突然向后栽倒在地,抱住双腿瑟瑟发抖,他面色苍白,双唇早已失去了血色,眼神呆滞,黯然无光。
他的病,似乎较之几年前更加严重了。
自打杀了习笑风后,他就病了,每日每夜回顾着那场破碎的梦。
碎梦刀,是碎了的梦。
习笑风的嘶吼不断在耳边回荡,习秋崖倏然站起身,沿着江畔松林向下游跑去。
跟随他的壮汉被这突然的变化唬住,待反应过来之时,习秋崖已不见了踪影。
心病还需心药医,碎梦刀一役,活着的人最是痛苦,而痛苦的人中,也只有习秋崖最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掠过耳际的朔风,就像是锋利的刀划破脸颊,习秋崖忽然“呜咽”一声,踉跄着摔倒在雪地中,扬起纷纷雪花,雪雾朦胧。
脸颊渗出了丝丝血迹,习秋崖抬起头来,面上的惊恐之色,不言而喻。
他翻过身坐在地上,竭力克制住颤抖的手,紧紧抓住腰际那柄破旧的刀。
举目苍茫,只有眼前嵌入苍松的飞镖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轮暗杀,习秋崖骤然跃起,双手握刀,疯狂的挥砍着飞扬的雪,飘落的松。
他大吼:“出来!你是大哥的冤魂对不对!当初我也是迫不得已!”
没有动静,依旧没有人回应。
习笑风掉落江水中,按理说该是死了的,当年亲眼目睹这桩惨案的铁手、冷血、小珍及习玫红,无一不认为习笑风已死,唯独习秋崖。
饱受折磨的习秋崖,如今癫症愈加严重,整日里疑神疑鬼,在得知小珍与铁手成亲后,他更是几度徘徊在鬼门关前。
怒吼声还在继续,习秋崖扑身上前,奋力拔出那枚银光闪烁的飞镖,血珠滴落,转瞬便没有了痕迹。
习秋崖惶恐万分,喘息急促,苍白的面颊已染上病态的红,他不安,非常的不安,不安之余,他突然又镇静下来。
他想起了这几年庄中的变化,他想到了他自族中千挑万选的少主,如今竟成了八大刀王之一。
他还想到了什么?
想到如今的自己就像是个傀儡!
想到这样的自己如何能振兴习家庄。
青山还在,却没有柴火来烧。
习秋崖沉浸在思绪中,心底的苦涩暂时掩盖住了惶恐的不安,丝毫没有发觉身后有人在缓缓靠近。
足步踏雪,声音嘶哑,灰衣黑袍,狰狞的笑容,狰狞的刀疤,如梦破幻的面容,令人望而生畏。
习秋崖骤然转身,惊怔一下,忽然恢复了平日里的儒雅,他抹去脸颊上的血痕,开口,嗓音略显沙哑:“四叔,窃案查出是谁做的了吗?”
来人是如今习家庄总管,也正是习秋崖的四叔——习封梁。
习封梁算是上一辈习家嫡系中,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也是习秋崖最为敬重的长辈。
据说他脸上的刀疤正是当年为救习秋崖的父亲习酒井所留,他是习秋崖一家子的恩人,可他向来无心江湖事,若不是因为几年前碎梦刀一役,习家庄日益颓败,他不会选择归来。
习封梁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那丑陋的疤痕更加狰狞可怖,半个月前的窃案是他心头的结,考虑到内贼所为不便报官,加之管事习丰谷不知所踪,一时竟毫无头绪。
然而,他似乎并不愿习秋崖干涉太多,遂而叹道:“庄主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你这脸上的伤是……?”
习秋崖紧紧握着碎梦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内心的恐惧,他拭去额角豆大的汗珠,颤声道:“他,他又来了!他没死,四叔你信我,大哥他真的还活着!”
习封梁担忧的看着习秋崖,欲言又止,最终微垂首,任由灰白的长发散落,遮挡住自己可怕的面容。
习封梁陡然挥掌拍向习秋崖左肩,习秋崖站立不稳,足步后撤,身体旋转半圈,背朝习封梁。
后背大敞是禁忌,习秋崖失措之余忽然惊叫:“四叔!”
习封梁深吸一口气,掌心贴向那算不得结实的后背。
习秋崖顿觉有阵阵暖流融进血脉,脑中清明,那癫狂之色逐渐淡去。
当习秋崖正陷入这短暂的清醒中时,身后传来习封梁的略显低沉地嗓音。
“庄主,庄里来了两个客人,你该见见他们,大局还需你来掌控,无论笑风活着还是死了,现在的习庄主只有你。”
这番话语落入习秋崖耳中,简直如同五雷轰顶。
他想:是啊,我才是庄主,习家庄只有一个庄主,我为什么要怕他,我不该怕他的!
习封梁望着习秋崖紧握的拳头,笑的更加狰狞可怖。
习秋崖还是那个习秋崖,单纯、懦弱。
这样的人偏偏是习家庄的主人,习家没有懦夫。
没有人看得见习秋崖眼底的坚决,恢复理智的习秋崖,重整衣装。
习封梁看着这样的习秋崖,满意的笑了,他道:“庄主不问问来的人是谁?”
习秋崖皱了下眉头,步伐稍稍加快了些,语气不善:“总不会又是四大名捕其中两个吧?”
习封梁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来的人不是四大名捕中的谁,却或许是比四大名捕更加难缠的人。
二人未死,魂未归
日不日,暮不暮。
雨不雨,雪不雪。
习家庄前,一白一黑两个身影,正骑在马上。
不,是一坐一躺。
这两人自然是打京城而来的方邪真与我是谁。
那场大火烧了整夜,却总有大火烧不干净的东西。
当我是谁纵身跃下,将废墟中那些不知名江湖客的骸骨移出埋葬之时,方邪真却发现了块废铁。
那块废铁或许原本是把刀,经过烈火焚烧后已然成了没用的废铁。
方邪真望着那块废铁出了神,待我是谁实在看不下去推了他一把,他才收回思绪。
那时,他似乎只问了句:“你去吗?”
我是谁呆愣愣看过去:“去哪儿?”
方邪真笑了笑:“习家庄。”
所以,他们就一起来到了习家庄。
可到了这里,却被告知庄主外出未归。
以我是谁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气,直恨不得冲进去把习庄主揪出来问个清楚,他只当那是习秋崖避而不见的借口。
可方邪真却淡淡扫了眼,便骑回了马上,看上去是打算在门口等到天黑。
我是谁有气没处撒,怪眼一翻,仰身躺在马上,斜眼打量着门内石阶白如晶,枯槁杂枝越墙过,红梅被风吹落,像是飞舞的蝴蝶,落在檐上、地下。
可以看的出这习庄主是个喜好风雅之人。
我是谁只能看到这么多。
彼时守门的壮汉正打着呵欠,百无聊赖的模样,与我是谁大眼瞪小眼。
我是谁一个激灵,忽然坐起,驱马后退几步,与方邪真平行。
这一路上二人都没说过什么话,我是谁这会儿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以手作枕躺回马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方邪真。
他问道:“小方啊,我记得你说过习家庄不会坐视不管,那你为啥还要到习家庄来?”
方邪真望着雾凇拂水,斜阳将沉,郁色漾在眉间,他随手将那块废铁抛给我是谁,淡淡道:“你看看这个。”
我是谁急忙接住,指腹磨蹭着废铁上小小的字,又看了看习家庄前厚重的牌匾,挑了眉:“我还是不懂。”
方邪真这才垂目看向我是谁,他伸过手去,指甲轻轻一拨,那废铁忽然弹开,露出半截白绢。
显然方邪真已经看过这半截白绢,我是谁突然觉得有些恼怒,他想:这小子竟然早不告诉我!
我是谁眯了眯眼,快速取出白绢,仔细看着那串串蝇头小楷,越看眉头皱的越厉害,看到最后,忍不住大呼:“习笑风还活着?!”
方邪真亦是索眉,轻轻嗯了声算是应答:“这是习笑风给习丰谷的委任状,习笑风自己做够了傀儡,看来也想让他弟弟尝尝这滋味。”
我是谁震惊片刻已然回神:“但这会不会是习笑风死前……”
方邪真截道:“不会。”
“不会!他根本没有机会!他真的还活着,这是真的!”
方邪真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嘶吼自不远处传来。
他与我是谁齐齐侧目,便见身着锦袍的习秋崖抱着脑袋失控般颤抖,好似正在经历巨大的折磨,精神上的折磨向来最能摧毁人意志,也同样是最为可怕的。
习秋崖显然早已受够了这刺激。
他身后的习封梁见状疾抬手,手掌再次贴向习秋崖背心处,传输真气。
习封梁冷冷看了眼方邪真与我是谁,沉声呵斥:“你们是谁?来习家庄若是为了这事,那还是请回罢!”
这时,方邪真与我是谁已然下了马。
我是谁大咧咧挥了挥拳,毫不客气道:“我是我是谁,他是方邪真,你这老头子急着赶我们走莫非做了什么亏心事!”
方邪真摇了摇头,举步上前,敛袖拱手,却是淡淡开口:“晚辈无意叨扰,来此只有一问。”
习封梁乍听我是谁自报家门,先是眉峰一扬,又听方邪真之语,看了看习秋崖面色。才沉声:“问!”
方邪真笑了笑,视线不离习秋崖,道:“贵庄近日可是遭窃了?”
习封梁虎躯一震,心道此等隐秘之事旁人如何能知晓!
所以,半眯着的双眼危险的意味更浓,他道:“这里说话恐怕不大方便。”
我是谁看了眼方邪真,又看了眼习封梁,收回拳头,忽然笑了:“那还请前辈寻个方便的地方,让咱们方便的说说方便话。”
习封梁低头看着逐渐冷静的习秋崖,好似无奈叹了声,点了点头,这才道:“跟我来。”
我是谁双手搭在脑后,大摇大摆跟着习封梁走进了习家庄。
习家庄内的布置跟他想象中差不了多少,两旁古树盖天,寒风掠过,飞雪砸面,红梅招展,幽美的很,可我是谁却不懂得欣赏。
倒是方邪真敛了淡愁,微微笑着,持剑负后,漫不经心跟在习家二人身后,那自信的笑容,让我是谁觉得不由得去怀疑。
方邪真是发现了什么不成?
三答与问,知不知
上好的檀木桌,暖炉已熏,我是谁与方邪真相对而坐,习秋崖目光如炬,却只盯着炭火徐烟。
屋内此刻只有呼吸声,和炭火燃烧地“噼啪”声。
直到习封梁遣去门外小厮,走回习秋崖身旁,才有人开口。
“你们说大哥还活着,证据呢!”
说话的是习秋崖,最关心这件事的也是习秋崖,此刻的习秋崖再不是往日儒雅的贵公子,提到习笑风,他恨不得一刀杀了自己。
可他又怕死,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我是谁将那白绢递上,习封梁先行过目,转而变色,他担忧地看了眼习秋崖,却是默不作声。
习秋崖紧盯那白绢上的字,是习笑风的字迹无疑,从小就教他习字练刀的大哥,这字体习秋崖又怎会忘记!
真的确定习笑风还活着,习秋崖反倒是没那么害怕了,他将白绢紧紧握在手中,深深吸了口气,将浊气吐尽。
习秋崖道:“你说的对,习家庄的确遭窃了,只不过这与大哥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关系?”
方邪真看着习秋崖,眼底划过一丝怜悯,他曾听崔略商提起过碎梦刀一役,对于习秋崖,他只觉得惋惜、可惜。
如今真的见到习秋崖,方邪真却没了太多感受,总有些事是需要有人承担的,就像崔略商失踪前给他留下的这个悬案,即便不愿涉足,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侦破。
方邪真轻叹了声,难得耐心解释道:“此物是贵庄习丰谷的遗物,我想他既收了习笑风的委任状,必然不会什么也不做,至于我为何会说贵庄遭窃,那是因为……”
“因为来福客栈本是习家庄旗下的客栈!”我是谁灌了口茶,突然截了方邪真话头,顺带冲着方邪真扬了扬眉毛。
方邪真看了一眼,摊手示意他继续说,自己却是坐直了望着临窗的翠竹,霎时便似置身事外。
我是谁摸了摸鼻子,只好接着说:“昨日来福客栈突发大火,习丰谷惨死暖阁内,我与小方快马加鞭赶到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个消息,遭窃之事必是习丰谷所为,而丢的定是大批火药!”
习秋崖与习封梁面面相觑,只见习封梁按住习秋崖肩头,开口道:“两位少侠又是如何得知我们被偷的是火药?”
方邪真笑了笑,慧黠的目光落在习封梁丑陋的脸上:“猜的,可似乎好像猜中了。”
我是谁哈哈笑了几声,摸着下巴说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挺聪明,来的路上只听说习家庄丢了东西,你却知道是火药。”
方邪真收回视线,冷哂道:“你也说了,来福客栈是习家庄的地盘,能在那里动手脚的习家庄的人可能性最大,那些枉死的江湖客,或许是习笑风早就想杀了的人。”
我是谁点了点头,道:“没错,只可惜习丰谷却在行动之前就被个不像人的老头子杀害。加上方才路过后院时,我闻到了熟悉的火药味,按理说火药味道都该是一样的,可这种却与众不同,与跟来福客栈那些肯定是同一种。”
习封梁听到这里,灰白的乱发散落的更厉害了些,他用看透世事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他道:“那是酒的味道。”
我是谁睁大了眼:“酒?”
习封梁点了点头:“习家庄的火药向来都放在装过酒的缸子里,第九任庄主嗜酒如命,近乎是因酒而死,闻不到酒的味道他就难受。”
我是谁与方邪真皆是默然不语,就连习秋崖都露出了古怪表情,可见习酒井当年究竟是有多荒唐。
习封梁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习丰谷又怎会惨死?”
我是谁摇了摇头,面色凝重:“我们知道的也不多,只知有个冒充沈太公的老头子将他杀害。”
习秋崖听罢,愤然冷哼:“他既然是听大哥的命盗取庄内火药炸毁客栈,恐怕是被大哥灭口了吧!”
方邪真皱了眉:“不对,客栈起火前他就死了,有人说是权力帮搞的鬼。”
“权力帮!”习封梁大惊失色,疾退两步,忽然捂住脸上刀疤,这个强硬的老人,似乎想起了悲痛的往事,五指蜷握。
“如果是权力帮,那就不奇怪了。”习封梁惨笑道。
的确不奇怪,权力帮是天下第一大帮,行的事也是极端的残忍。
当年浣花剑炉不就是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更有多少大小门派惨遭灭门。
如今,不过烧毁了个客栈,这又算的了什么?
方邪真下意识摸向怀中铁笛,那是池日暮死前送给他的东西,他从不离身,也不敢离身,他忽然明白为何这事件针对的是他。
嘴角的笑意愈发冷淡,他道:“我们来这里是想习庄主能帮我们引出习笑风,或许能从他那里知道那老头是谁,至于是不是权力帮所为,我们还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的事,自然不能随便去做,哪怕不是好人也不能让他蒙冤。”我是谁随手抛了花生壳,边吃边道。
习秋崖自然明白方邪真与我是谁的意思,他忽然起身,眸中闪着坚定的火苗。
“好!恰好我也想知道大哥在哪里,我有办法,只要二位信我!”
习封梁望着习秋崖,笑容里颇有些老怀安慰的味道,他捂着隐隐作痛的刀疤,退居帘后。
心病还须心药医,习秋崖的药也正是方邪真与我是谁所想知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