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上元节斗法（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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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
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
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
百般美物珍馐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宋代话本《赵伯升茶肆遇仁宗》
作为北宋王朝的政治、经济中心兼军事重镇，汴京地处黄河下游的平原地带，没有山溪之险为天然屏障，因而青砖城垣拔地数丈之高，外有宽约十丈的壕沟“护龙河”紧密环抱，为首善之区更添几分雄阔凝重。这种精心构建的京畿城池格局，在建国的百余年里，对维护东京城的繁荣稳定起了重要作用。
在五代都城旧址上改筑的汴京共建有三重城墙，其中外郭城周长近五十里，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等四条古老的河流蜿蜒穿过城内。因国朝初年放宽了宵禁制度，东京市坊已无明显界限，城内形成“南河北市”的商业布局，凡是水陆交汇的商贸区域，均充溢着源源不绝的青春和活力，通宵达旦呈现出一派热闹繁华的街市场景。
如今，除了商贾阶级，官僚、贵族们亦竞相开店设园扩充资产，单论城内所建的酒楼，正店就多达七十二家，脚店数千家；最大的漕运枢纽——汴河正不舍昼夜地流经外城的西水、东水两座城门，但凡行人商旅出了东水门，便能望见一座飞虹般的木质大拱桥横跨烟波渺渺的汴河，河上商船云集，河岸店铺林立、车马络绎不绝。
大中祥符七年（公元1014年），时值正月初七，亦是百姓出游登高的人胜节。入夜的汴京，新年的烟火气息依旧浓烈，骐骥大道两侧一片火树银花，车毂马蹄声夹杂着街巷人们的闲谈笑语，伴着晚归舟楫的欸乃声，久久徜徉于街道的茶楼酒肆、勾栏瓦舍间，一些曲院隐约传出正当时兴的柳词曲儿。不夜城中的五彩灯光与天际洁如霜雪的月色缓缓相溶，柔柔跃动的光华携着河面澹澹流波的清新水气一路御风而行，交织出一大片晶莹流动的轻盈薄纱。
城南的汴河大街与南北方向宽达两百步的御街呈十字线交汇，汴河大街以东的左二厢地段，矗立着一座华栋飞檐的云客楼。二楼西侧包厢的桌位旁，一对银裘素裹的男客正相对而坐，紫檀桌上除了两台燃木炭的暖锅、银酒壶盏和果脯盘子外，还剩着半碗用芹菜、葱蒜、韭菜拌合米粉制成的“七宝羹”，此乃人胜节必备的美味汤品。
小楼绮窗半敞，一钩弦月正盈盈挂在远处飞甍墨色剪影的一角。
包厢的炭盆内烈焰幢幢，火光将雪净的四壁染上一层微微浮动的杏黄色，小桌左首少年客修长的指间徐徐转动银质杯盏，里面微微漾起的蜜橘色花雕，是楼里女仆刚从长格形炭炉上端来的温酒。他遥望城西的夜景出了会神，朝对面清瘦面孔的同龄男子道：“阿凛，你看东华门外的白矾楼经精修扩建后，相向绕立的五幢楼宇之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夜晚的华灯焰火相辉映，真是气派！”
清瘦少年似是怕冷，他裹紧肩头的银狐大氅，挑起眉梢慢吞吞道：“国朝酒楼之首，此楼当之无愧。据说客人若登上西楼的顶层凭栏俯瞰，可一览京都水陆街市的四时风貌，甚至能远眺北面的皇城宫阙，可惜帝君已下诏禁人攀登。话又说回，锦鲤兄今夜为何不亲登矾楼，一会帝京名媛淑女，却约小弟在此徒作‘临渊羡鱼’之叹？”
先前的少年剑眉一蹙：“矾楼内的佳肴美酒教我如何不挂念？可今晚某人定在那里，万一撞见可就大事不妙啦。”
阿凛故意掐指一算，笑道：“世间能让锦鲤兄头大如斗的人，非三人莫属。眼下金夫子学馆停课，而一向苛刻的令尊准许你同我外出游乐，莫非……今晚逛矾楼的宾客中，恰有那个诗艺双绝，却令表兄你万般无奈、避之不及的柳——四——娘——子？”
“喂，你小点声。”李锦鲤连忙竖起右手食指做嘘声状，然后扶额作哀怨一叹，压低声音道，“别提那个面丑心狠的夜叉婆！前两日柳伯父还致书家父，提及其女已从蜀山返家小住几日，要不是我灵机一动寻了理由糊弄过去，今天一整日就惨了！”
阿凛刚灌了一口茶末汤，眼前瞬时浮现出一个威猛泼辣的暴力女郎挥舞着两根棍棒，口中叫着“死鲤鱼，臭鲤鱼”一路追打身躯瞬间缩小一半、躲在街角颤抖求饶的李家表兄，忍不住噗嗤一声，将一口粉绿茶水喷了出来。
“你在想什么，笑得那么猥琐？哼，八成又在臆想中丑化我了吧？”李锦鲤支臂前撑身子，沾了茶末汁的挺直鼻子几乎抵上了对方的眉心。
“瞧你说的，我哪有啊？”阿凛连忙一缩脖颈，迅速摆手，“我，我是忽然想起你和柳家女公子的缘分么，应该叫做……对，就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
“缘分？我看是一场恶缘。”李锦鲤重重坐回木椅，一脸倦怠道，“老爹为了履行当年的承诺，竟不管不顾唯一爱子的感受，居然，居然要我依约娶那个又凶又丑的女人，我可消受不起。”
话说李锦鲤是七品武散官云骑尉李麟渊之子，其母孕时曾梦乘舴艋舟游云汉，见一尾五色鲤鱼，故以此祥瑞之兆为子命名——虽然有时听起来，容易与某类珍品鳞族混淆。
李公子七岁那年，因一场意外，与半张脸覆有黑色胎记、门齿半缺的柳家女公子阿萝定亲。
时光荏苒，十三岁那年，李锦鲤借父亲龙舟竞标夺魁、心情大好之际，鼓起勇气提到退亲一事，却遭到父亲严厉痛斥，他认为柳女公子懂得笔墨且精明能干，当得起李家未来的管家主母，所以李公子只得咬牙打消了此种念头。
学堂读书之余，李锦鲤会叫上几位“损友”游园打猎散心，除了爱逛城内御书赐额的大相国寺、耸耀京都的白矾楼、店铺鳞次栉比的虹桥街道外，他还喜爱登临汴河大街旁的这座云客楼——因厨子会做他爱吃的虾鱼肚儿羹、虾玉鳝辣羹及三鲜面，不仅价钱较白矾楼公道，而且除了能在此品味佳肴，贵公子们还可以在楼下租赁画舫一游楼内的园池，在丽景风光的衬映下邂逅某些游女佳人。
惨绿少年的李公子，其刀法剑术较一般贵公子优秀，亦有年轻人的自负情结，有时觉得自己的反应力和警觉性均不亚于皇城司的普通暗卫。十四岁之后，他曾数次以外出学艺或探亲为由避开李、柳两家的聚会活动，甚至秘密托人购置卷发和罩纱帷帽，改换一身装扮，以波斯胡商或白胡老朽的形象外出游玩。这般劳心费力，九成九是为了一件事——绝不能让“貌丑心狠”的未婚妻柳女公子以及柳家某些眼尖嘴快的丫鬟、小厮们探出他的行踪。
好在天见可怜，一缕曙光总算出现。
由于柳女公子一心治疗覆盖半张脸部的胎记，不惜携金带银远赴蜀山求医问药，一去就是三年，加上近年其父李麟渊于外地就职，李锦鲤在家中乐得逍遥无人管，因此他时常在云客楼隔壁的温泉浴室“天池馆”里放松心情，偶尔套上卷发、贴上假虬髯在云客楼的萃芳厅饮花酒——当然是秘密进行的。要不是前几日听说柳女公子新年回京，锦鲤少爷都险些忘了两家的婚约。
目下的包厢内，阿凛忍俊劝解道：“仅从外貌上看，锦鲤兄一表人才，配面容欠妥的柳萝女公子的确吃亏了些。不过柳女公子除了面庞不似佳人以外，其实身段、声音都不错，据说女红还是京城闺阁中一流的；虽然她脾气大了点，却懂得舞刀弄剑，想必独自出门也不用担心其人身安全；再说，三年蜀山美容之行她会有收获的。综合品评，此女应属中上等也。”
“你言之凿凿，说的都是真心话？”李锦鲤睁大了琉璃色的眼珠，瞳仁里闪烁着激动的异样光泽。
“自然句句是真心话，我怎好意思欺骗表哥呢？”阿凛的目色格外纯净真挚。
李锦鲤的双目瞬时弯成了一对月牙，声音亦温软起来：“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话说表弟你恰好姓杨，嘿嘿……”
“咦？好端端提及《杨柳枝》词，还笑得这么诡异……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哦，自古杨柳寄情，既然阿凛能如此细致地发现她的……内外之美，说不定是心有灵犀。不如为兄设法退亲，将柳门才女改许与杨家表弟如何？”
似被一根无形冰针猛然扎入后颈，杨凛一时瞠目结舌，脊背上泛起一阵寒意：“哎呀呀，小弟觉得自古姻缘天注定，岂能随意打乱命格，我的好表兄，你就遵循天意吧……阿嚏！”他一边陪笑，一边用手巾揉鼻子。
“不，此事尚来得及补救。阿凛的形貌诗书强于我，只要你肯表明拳拳心意，替为兄仗义出头，甘愿成为柳家东床快婿，我再去说服老爹……”
“阿……阿嚏——！”
李锦鲤越说越欢喜，见表弟仍在一个劲地打喷嚏，便敛袍转身去关窗户：“……相信柳伯父绝无异议。不如你今晚就随我回家，咱们促膝共商此事怎样？”
当李公子絮絮叨叨转过身来时，对面椅子上已空无一人！
“表哥乃品性高洁之人，断不会做出舍弃信义的事儿！小弟相信你一定会挺过去的！”声音犹飘荡在门口，而说话人的身影已如疾风般倏然远去。
李锦鲤痴痴望着脚底抹油般逃离现场的表弟，无奈叹道：“不过随便试探一下，阿凛就溜之大吉，看来关键时刻还是靠不住哇。”他摇头饮下杯中醇酒，酒入愁肠之时，屋顶上方忽然传来有节奏的咚咚声。
李锦鲤仰首怔了怔，看见敞开的天窗处出现一个青袍中年人的身影。
“天师大叔，你怎么会在此？”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上元节斗法（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