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百合集》南国有花月

4、皎皎月关

　　一

　　天策府的女兵为了守城牺牲了大半，万花谷的人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遍地的尸体。他们能带回的，也就只有那一杆一杆的红缨枪。

　　在这样战乱的时代，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能活着固然是好，活不了，也不能死的太过凄惨。

　　无论如何也该做个饱死鬼才对。

　　等着万花谷的人走远之后，关关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带着一个小布袋子，开始翻尸体的活计。

　　这是她师父教给她的本事，这活人的东西拿不到，死人的东西那不就随便拿了么。

　　谁承想，她那一直吊儿郎当的师父，堂堂丐帮帮主竟然会被一个女人迷的神魂颠倒，甚至以身相许了。关键是，她师父也是女子。

　　她一直想不明白，两个女人之间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而且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容得下这样的感情。可她师父却一连三十天和她重复着说着与那个女人从相识到相知，又从相知到相爱的过程。

　　最后竟然说的她也开始憧憬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

　　不过憧憬归憧憬，现在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关关一个一个尸体的翻过去，摸的十分仔细。任何值钱的东西，她都不会放过。倘若摸到家书，顺路的话，她也会将这家书送到死者的家中去。

　　当然，这绝不仅仅是为了要一些赏赐。

　　从晌午一直忙活到了后半夜，关关终于从死人堆里抬起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布袋子，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腕。

　　这夜黑风高，血腥弥漫的战场荒地，让关关的后脖颈一阵阵发凉。

　　要说做这个营生是从她记事开始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眼下，她已经在心里将大悲咒默念了好几遍了。但是两条腿还是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有怪莫怪，有怪莫怪，我也是为了生活，不是存心打扰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抓着关关脚的那人手上力道一紧，最后却吐出一句，“救，救我……”

　　二

　　天色大亮，关关揉了揉熬红的双眼，将炉子上的药倒进碗里，小心翼翼的端到了房间里。

　　一推门，却看到空荡荡的床，有些意外，“嗯，人呢？”

　　一只手忽的掐住了她脖子，“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关关急忙解释道，“女侠饶命，昨天我路过，恰，恰好就遇到了你。你让我救你，我便将你背了回来。连夜给你找了大夫，你身上的伤挺严重的，这不，我又熬夜给你煎了药。”

　　身后的人松了手，端起碗闻了闻，便一饮而尽了。

　　关关看着她，很是好奇，“你就不怕我下毒？”

　　“闻过，是止血补气的药。”

　　“你认识草药？”

　　她点头，“略知一二。”

　　“你叫什么名字？”关关两手撑着下巴问道。

　　“阿月。”

　　“阿月，阿月！嘻嘻。我叫关关，关关雎鸠的关关。对了，你昨晚睡着了，口中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叫司徒什么来着？”关关一时想不起来，扒拉着脑袋试着回忆。

　　“司徒婻！”阿月脱口而出。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她应该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阿月眼圈微红，“很重要的人，可惜，她已经死了。”

　　关关有些抱歉，“她也是天策女兵吗？”

　　阿月摇头，“不，她是被司徒家的人害死的。”

　　说到这里，阿月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头，眼底带着淡淡的杀意。

　　关关兀自想着，“司徒家？我知道的司徒家只有城中最为富有的司徒敬。”

　　听到司徒敬的名字，阿月的神情越发狠厉。

　　“真是司徒敬？这人虽是商贾，却能手眼通天。不仅城中的赌场青楼是他的产业，就连朝中也有人。私下还与明教、胡人有勾结。不过，司徒家只有一个独子叫司徒弘毅，没有听说有司徒婻这个人啊？你会不会是弄错了？”

　　“司徒敬就算是化成灰，我也不会弄错。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司徒敬要把自己的女儿送给胡人。婻婻虽是下人所处，可也是他司徒敬的亲生女儿。虎毒尚不食子，司徒敬这是要逼着自己的女儿去死。”阿月的声音沙哑，句句带着恨意。

　　“那你，没有带她走吗？”关关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阿月终于没有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原本我与婻婻计划好了，待她离城之后，我便去救她。可婻婻为了不连累我，在被送的途中跳河了。司徒敬听闻此事，便买通了明教的人，一直追杀我。没办法，我只能去了天策府。因为我不能死，我要替婻婻报仇！”

　　三

　　阿月伤的不轻，月余才渐好。

　　关关每日熬药，看着阿月吃药。偶尔还会去战场翻翻尸体，贴补一下家用。

　　阿月的功夫不错，明教的人神出鬼没，已经找了她们三次麻烦，却是次次都被阿月反杀。

　　阿月喜欢站在月亮下面，看着满天的繁星。关关叹息，这一定又在想婻婻了。

　　阿月和婻婻一定经历过很多事，一个落难的富家小姐，一个原本快意江湖的随性女侠，听起来还挺般配。

　　阿月，其实，挺好看的。

　　不施粉黛，就胜过世间的很多女子。长发束起，无比干练。剑眉星目，又舞的一手红缨枪，即便是世间最好的男子，在她面前，也要黯然失色吧！

　　关关想着想着，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听到声音，月下的阿月侧头看她。

　　月光打在她肩头，带着几分柔和，“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生病了？”

　　关关这才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早已火热一片。

　　心头一直扑通扑通，好像跳到了嗓子眼，这种感觉就像师父说的，日日思，夜夜念，思不完，念不尽。是为魂牵梦萦！

　　“你还好吗？”阿月走过来伸手在她额头探了探。“怎么这么热？”

　　阿月的手冰冰凉凉的，关关有些贪念这样的触感。

　　可又不敢再有半点逾越。

　　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师父说的对，女人比这世上的任何毒药还要毒。

　　突然，一个细微的响动，引起了阿月的注意。

　　阿月一把捂住了关关的嘴，将她拉入了草丛中，慢慢蹲下身子，接着对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这次只来了一个人，可这人的气息比起以往那些更加沉稳。

　　关关本能的就觉得危险。

　　悄悄看着阿月，见她额头已经出了细汗，想必，她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阿月盯着前方，小声嘱咐道，“一会儿我拖住这人，找到机会你就跑。你放心，她是冲我来的，不会伤你。”

　　关关摇摇头，还想拉着阿月一起走。

　　可阿月已经起身冲了出去。

　　关关愣在原地，看着一个明教女子，蒙着白色面纱，手持双刀，没有多余的废话，步步紧逼着，每一次都直攻要害。

　　关关心中担忧，随后转身往屋里跑，不一会儿抱着阿月的红缨枪就出来了。

　　“阿月，接着。”

　　阿月接过红缨枪，对着关关喊道，“快走！”

　　但来人不给她更多说话的机会，一连几十个来回，阿月竟没有占到半点便宜，胳膊，肩头都被双刀刺中。眼前人的实力，她恐怕撑不到半个时辰。

　　阿月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不能死，她决不能死在这里。她还没有取了司徒敬的人头，替婻婻报仇。

　　依靠着这样的信念，无论身中多少刀，她都毅然决然的站起来继续拼尽全力。

　　就在来人的刀即将刺中阿月心口时，关关终是没有忍住，冲了上去。

　　四

　　刀剑无眼，关关的身手顶多也就翻尸体的时候灵活些。

　　功夫实在差到了极点。

　　她现在懊悔不已，早知道当初师父教她功夫的时候就不偷懒了，早知道她就答应师父学习丐帮的打狗棒法了，早知道她就该带着阿月去找师父了。可世间哪有那么多早知道，早知道，她现在也不会被一箭穿心了。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染，阿月抱着关关，本就已经伤痕累累，却还是将关关紧紧抱着。

　　“你为什么不走？你怎么这么傻？”阿月用手捂着从关关心口流出来的血，“别怕，你一定会好的。”

　　关关笑了笑，终于是光明正大的伸手在阿月的脸上摸了一回，“阿月，别哭。这样，阿月是不是也会记住我一辈子了？”

　　双刀抵在了阿月的脖子上，此时此刻的阿月已经丝毫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她认输了。

　　阿月没有抬头，好看的眼睛只看见了关关一人。

　　关关想要护着阿月，但是身体怎么都没有力气了。

　　阿月闭上眼睛，静静等那人手起刀落。

　　可那刀在贴近皮肤的瞬间就被弹开了。

　　那人眼中显然有些吃惊，回头，望着不远处的女子。似乎确认了很久才缓缓道出两个字，“是你！”

　　关关已经看不清来人的模样，昏死过去。

　　阿月却像是看到了希望。

　　玉冠束发，蓝色道袍，手持长剑，是纯阳宫的人。

　　当初李忘生建立纯阳宫，无论男女皆可入。纯阳宫的人不仅功夫极高，个个都是侠肝义胆之士。安禄山叛乱，天策府的誓死守城，而解救城中百姓的却是纯阳宫的人。

　　明教女子咬紧了银牙，“找了你许久，没想到今日，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今日，我只救人，从前恩怨，日后再算。”

　　来人神情清冷，并不与那明教女子过多纠缠，上前抓住阿月，飞身而起。

　　阿月低头，看着关关，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是越来越远。

　　空中只余下来人的一句，“三年后，苍山洱海，定与你决一死战！”

　　明教女子气的狠狠跺脚，随即将目光投向关关。

　　五

　　安禄山的军队已经开始围城，各路豪杰齐聚洛阳，共谋大计。

　　此次以藏剑山庄为首，设下生死宴。

　　凡参加者，可得赏银。

　　而来者，皆不为财。

　　纯阳宫此次来人正是阿月。

　　临行前，清禾也曾问过阿月，“当真要去么？这一去，生死由天不由己。你真的不想留下来？”

　　阿月跪在清禾前身，重重磕了三个头，“师父，徒儿想的很清楚。徒儿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天。司徒敬暗中勾结胡人，如今势力盘根错杂，此人留不得。徒儿跟着师父习武有所成，于公于私，该去。”

　　“那你可放下那人了？”

　　阿月抬头，却是不语。

　　清禾摆摆手，“也罢，也罢！当初为师救你时便知会有这么一天。三年了，为师也该去了结一些私事。此次一别，再见遥遥无期。师徒一场，你既选择大道，便去走你的道。身死恩怨消，情债亦如是，都是命。”

　　阿月再次叩拜，久久未曾起身。

　　连日奔波，到了洛阳据地。

　　扬州，长安也纷纷有侠士请愿刺杀安禄山，奈何狼牙军势如破竹，几次刺杀纷纷失败。

　　此后安庆绪便设了重防，想要接近安禄山更是难上加难。

　　阿月走进洛阳据点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其中以少林为尊，在往后便是江湖各大名门。

　　宴会目的只有一个，狼牙军这次押运粮草，会途径洛阳城外三十里的管道。他们需要烧毁这些粮草，为前线军士争取时间。

　　据探子来报，这次押运粮草的狼牙军有三千人，想要一举歼灭这些狼牙军，需要计划周详。

　　少林和藏剑山庄的人负责冲锋，唐门五毒暗中刺杀。纯阳和长歌负责接应。七秀坊，北天药宗，万花谷以救人为主。

　　其余宗门则从后方偷袭，断了狼牙军的后路。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点头。

　　远处角落，一道炙热目光落在了阿月的身上，细细打量，随后悄然离去。

　　六

　　夜深，阿月换上夜行衣，潜入到了司徒府。

　　司徒家的守备森严，来时阿月就做好了准备。一旦引发响动，便出剑杀之。

　　可从前厅到了后院，整个司徒府都异常安静。

　　忽的，原本黑暗的司徒府烛光四起，府卫从暗处纷纷涌出。

　　司徒敬走在众人身前，冷声一笑，“三年了，早上听说你到了洛阳。老夫就知道，你必然是要来的。若不是你，老夫在胡人那里也不至失了颜面。明教的人都是些废物，竟杀不了你。今日你既送上门来，老夫便亲自杀了你！”

　　听到这话，阿月心中一惊。今日未曾发觉，宴会之上竟藏着司徒敬的人。也难怪，这老匹夫早早有了部署。

　　阿月拔出长剑，没有一丝惧意，“司徒敬，我说过，我会替婻婻报仇，便不会食言。”

　　“想杀我，那要看你有没有命杀了！上！”司徒敬口令一下，府卫个个提刀上前。

　　一人对付十几人，着实有些吃力。阿月不敢大意，只得一一突破。

　　司徒敬见阿月功夫极好，便悄悄往书房的密道跑去。

　　坐在司徒府房顶的人，原本目光紧紧盯着阿月。见司徒敬想逃，这才飞身而下，双刀对着司徒敬的腰腹便刺了过去。

　　司徒敬看着来人打扮，不免一惊，“明教？你是明教的人？老夫给你们那么多银钱，怎么，你们现在是想过河拆桥？”

　　白色面纱之后，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过河拆桥不是你司徒敬最喜欢做的吗？当初我师父虽没有杀了任务目标，但也将你的银钱细数退回。可你却假意邀请，想要杀了她。若不是我师父早有防备，怕真是要死在你手上了。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狗贼！”

　　说着，双刀迅速出击，不稍片刻，司徒敬的身上已无一处完整。

　　院中，阿月依旧还在苦战。

　　明教蒙面女子，一手提起司徒敬，将他从高空抛下。转身从月下穿过。

　　原本围攻阿月的那些府卫见司徒敬已经被抓，知道大势已去，纷纷丢了兵刃四散奔逃。

　　阿月未看清是谁抓了司徒敬，却总觉这人颇为熟悉。

　　司徒敬连忙求饶，“别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钱，我有的是钱，你放过我，我都给你，求求你，别……”

　　杀我二字还未出口，阿月手中的剑已经落了下来。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婻婻，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七

　　三日后，一百豪杰纷纷赶往洛阳城外三十里地。

　　狼牙军一踏入攻击范围，少林藏剑便率先发起进攻。

　　阿月不敢落后，跟在人群之中，奋勇杀敌。

　　她心中不曾抱着活的希望，三年前她本就该死的。如今这三年，是上天的恩赐。所以比起别人，阿月几乎是不要命的攻击。

　　但事情并未像她们预期的那般。安禄山狡诈，提前埋伏了人。原本负责切断狼牙军后路的人，陷入包围。

　　狼牙军指挥，长刀一挥，“你们这些中原人，若是归顺本将就放你们一条生路，若不顺从，便只有死。”

　　“一万人马，没有胜算。擒贼先擒王，我去杀了那狼牙指挥，你们想办法烧了粮草。”

　　阿月说完，不待其余人反应，一个纵身就落在了狼牙指挥眼前。

　　这指挥的功夫不差，力气又是极大，长刀挥下来，阿月以剑抵挡，被生生击退了数米远。

　　一个身影从人群中闪出，双刀刺向那指挥的后腰。

　　然后转身落在阿月身前。

　　“多谢！”阿月见她打扮知她是明教中人，便没在多说。

　　“不谢！”许久，这两个字反复穿越了山河，才入了脑海。

　　阿月楞了片刻，似是不敢相信，“关关？是你么？”

　　关关转头，取下面纱，“好久不见。”

　　“小心！”阿月一手拦住关关的腰，躲过那指挥的长刀。

　　三人缠斗一起，难分胜负。

　　“关关，这三年你还好么？我以为，那日你……”

　　“那日你被纯阳宫的人救走了，我也被师父所救。之后，便一直留在明教。”

　　“那晚，司徒府，也是你么？”

　　关关点头，“婻婻是你喜欢的人，报仇，是你的心愿。能帮你，我很开心。”

　　阿月噗嗤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婻婻。我和婻婻自幼相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就像我的亲妹妹。”

　　说着语气一软，“但我们相识不过数月，我有什么值得你用命相护的？”

　　关关无暇去看阿月，只肯定的说道，“值得！只要是阿月，就值得！”

　　八

　　阿月眉眼带笑，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感。这三年来，每一日她都在后悔，如今，却还能再见，上天对她确实仁慈。

　　二人虽合力斩杀了狼牙军指挥，但狼牙军杀之不尽，仅剩的十几人被团团围住，阿月拉住关关的手，“害怕么？”

　　关关摇头。

　　“今日是逃不掉了，可这粮草不能让他们运走。”阿月看向关关。

　　关关瞬间明白了阿月的意图。“我带了火折子，但我的腿伤了。”

　　阿月将关关背起，“我就是你的腿。”

　　说罢，一个纵身至半空，狼牙军纷纷射出箭羽，即便在小心，二人依旧身中数箭。

　　关关从怀中掏出火折，丢向狼牙军的粮草车，大火瞬间蔓延，也阻断了二人逃生的路。

　　火光之中，两个身影紧紧相依。

　　阿月亲在关关的额上，“我心悦你，来生定不负你。”

　　那日，洛阳三十里外，一百豪杰无一生还。

　　也许，无人能记住这一百豪杰每一个人的姓名，但没有人会忘记，这一百豪杰的牺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吾亦想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