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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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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海旭永远都记得,五年前的一月,广州城出奇地冷,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过,寒冷趁着湿气自毛孔钻进肌骨,是让人五脏六腑都要冻住的冷。
街上行人稀少,哪怕迫不得已为谋生而出门的人,也都一个个闪闪缩缩的,巴不得把自己整个人藏在衣服里。
他也想这样做,但是,他身上只有一件破了无数次的所谓棉袄,里头的棉絮早已经掉光了,硬塞了些芦花进去充充样子罢了,根本就无法保暖。
他缩在一个破落的唐楼骑楼底下,眼睛灼痛。
刚刚有人要抢他看管的那个果栏,对方打不过他,使阴招撒了他一把石灰,他落了下风,被人打了一顿,对方宣称这个地方以后归他管了,让乔海旭这个打乱种滚远点,死都不要死在他地盘上。
乔海旭最恨别人说他打乱种,他把天生卷曲的头发剪成板寸,拼命晒黑自己玉白的皮肤,但只要阳光一照,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睛还是会在一瞬间出卖他的外国血统。
不然就这样瞎了也挺好,起码以后就不用再被人骂打乱种,假鬼佬了。
乔海旭好想哭,但是他冷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仿佛连泪腺都已经结冰了。
脚步声,还是皮鞋的脚步声。
乔海旭勉力坐好,他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判断对方的距离,但他冷得快要失去意识了,哪怕感觉到对方的动作,他的反应也晚了一拍。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乔海旭握着匕首的手猛地刺出,手腕却被捉住了。
“别激动,我不是坏人。”
对方的手很暖和,力气很大,他轻易夺了他的匕首,用力摁住他,确保他不反抗了,才松开了手,他把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笼在他肩上,“我是来帮你的。”
“……你是什么人?”
乔海旭听到一阵器皿放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下巴便被人捏住了,他下意识要睁眼,却被对方温暖的掌心捂住了。
“别动,生石灰碰到水会发热,我先用菜籽油给你擦干净,然后再涂些眼膏,我看你应该没那么严重,大概明天就能看到东西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一块油腻的布巾在眼睛里擦,动作很轻柔,乔海旭只看到朦朦胧胧的影子,便被一坨冰凉的眼膏糊住了眼。他抬手攀上对方的手腕,顺着他的手腕往上摸,摸到了像是制服的衣物,他干脆整个人倾了过去,衣领的肩章,胸前带链子的衣扣,腰身的皮带,皮带后的……手铐?
“……你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吧。”对方把乔海旭乱摸的手拉开,往他手里塞了一个油纸包。
“你是警官?”乔海旭有些惊讶,“你为什么……”
“我跟他们不一样,”对方帮他把油纸剥开,一阵诱人的肉香飘了出来,“我保护别人不收费。”
“……”乔海旭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帮助他了,“你刚刚当差吧?”
“嗯,下个月就满两年了。”警官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年轻,他把一个水壶递到乔海旭嘴边,他感觉到热气,毫不犹豫地捧起水壶喝了起来。
“你慢慢吃。”
警官看他没有大碍,便起身要走,乔海旭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脚踝。
“警官,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现在看不见东西,我很害怕。”乔海旭心想这警官脚踝真细,“我的果栏被马帮的人抢了,我无家可归,又看不见东西,我不会让你收留我这么厚颜无耻,但是你能不能在这里陪陪我,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这里很冷的,我送你去宾馆吧。”
“不去,我没钱。”
“我帮你给。”警官说着,已经扶起了他,乔海旭冻得两脚麻木,几乎扑倒在他怀里,“小心!”
“放心,烧鸡我抱得可紧了。”确信对方是个好人以后,乔海旭便放开了心情说笑,他笑嘻嘻地咬了一口油纸包里的烧鸡,舔着舌头啧啧称赞,“哇,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烧鸡!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对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笑,乔海旭想,他一定是在取笑他“你这种人又吃过什么山珍海味?”
“这是蓝田街二巷三号的陈大嫂卖的烧鸡,你以后想吃的话自己去买。”
乔海旭一愣,“哦”了一声便由他半扶半揽地带到了宾馆里。
这个警官好像真的有些与众不同。
到了宾馆,乔海旭听到那个警官跟服务员要热水跟毛巾,他正腹诽“有钱人就是穷讲究”时,鞋子就被脱了下来,他大惊,以为自己中了兔儿爷的圈套,但下一刻,他那麻木的双脚便被放进了一盆热水里,舒服得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你脚上要注意保暖,都长冻疮了。”警官吱吱呀呀地搬来一张小凳子,坐下来给他洗脚,“磨破了的话会发炎化脓,很难受的。”
“有头发谁愿意做癞子?”乔海旭叹口气。
“……洗完脚你就睡吧,我给过钱了。”警官给他擦干脚,抹上了一层香香的药膏——后来乔海旭知道了那叫雪花膏,日本进口货,很贵的——又用干净的布巾包住他的脚,扶他躺下,“我答应你,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睡着。”
乔海旭有点想跟他开玩笑那不如你陪我一起睡,但他只是刚刚认识他,而这个人也对他殷勤得有点儿过分了,他还不敢完全相信他,“嗯,好的。”
他本来就闭着眼睛,他伸个懒腰,钻进温暖的棉被里,不久以后呼吸就变得安稳而绵长了。
警官站起来,乔海旭感觉到他凑到了自己脸前。
他握紧了藏在被子下的匕首。
但警官却只是给他掖了掖被子。
警官拉开门离开了,乔海旭躺在床上好一会,才醒悟过来,他真的遇到了一个百里挑一的好警察。
眼睛已经不怎么痛了,乔海旭试着睁了睁眼,除了有些发涩,无甚不适。
他坐起来,床头就靠着窗,他转身去看楼下,只看见了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在寒风呼啸的夜色中隐没了踪迹。
他转过身来,发现床尾放着一件深灰色的毛呢外套,外套上还有一双毛线袜子。
他把这两件东西抱进怀里,二十五年来第一次明白了“好人”这两个字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