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花》张噜拉

1、九歲－老宅－凌兒

　　六歲以前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我時常換名字，所以已經連自己叫什麽都不知道了。我的父母？一點印象也沒有，他們似乎把我賣給了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婦，但是這些我都沒有印象了，因為在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被轉送到了另一戶人家。我依稀記得，那是一戶有些小錢的人家。
　　我在那裡多呆了一段時間，呆到我六歲。老爺姓方，至於叫什麽我就忘記了，他讓我喊他爹，其實他的年齡可以做我的爺爺，不過我依然喊他爹，但我知道，我身上不會有親情的，從小我就知道。
　　“爹”對我還算不錯，不過我印象中，他從來都沒有抱過我，似乎對於擁抱，我同樣很陌生。不過我雖然有“爹”，卻沒有“娘”，雖然“爹”有七位夫人，不過在她們面前，我就像一個下人一樣。有時候甚至連一個下人都不算。
　　方家的宅子很大，下人大約有幾十個，我不知道他們都是從哪裡來的，不過方家讓人感覺很壓抑，或許那個時候真的因為年紀小吧，那個時候的我，只知道一個人躲在後院子里玩泥土。我那個時候有沒有玩伴呢？其實是有的，她是一個下人的孩子，比我大一歲，也許是女孩子的關係，她很喜歡照顧我。
　　她的父母似乎都在方家做事，雖然這么說，不過我并不知道哪兩個才是她的父母，因為在方家，我一直見到的都是她一個人。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我一直都喊她凌姐姐，而她，喊我波子。
　　我已經忘記“爹”怎么喊我了，也忘記那些夫人們是怎么喊我的了，只記得凌姐姐的聲音，她總喜歡扯著嗓門大喊我“波子，波子”，然後我就會大聲的應著，跑向她那裡。凌姐姐的聲音很好聽，她似乎很喜歡唱歌，從前我們的另一項活動就是聽她唱歌。現在偶爾想起來，凌姐姐或許是我的初戀吧。
　　我在方家一直到六歲后才離開，理由很簡單，因為“爹”有了自己的兒子。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我會來到這裡，只是因為“爹”沒有兒子，在我五歲的時候，三夫人生了一個兒子，他的哭聲很大很響，哭聲聽得我頭疼。從此，我發現大家看我的眼光不同了，除了凌姐姐，我知道每一個人都會在背後議論我，可是我不在乎，說去吧，我本來就不姓方。
　　於是，在一個雨夜，我被一個下人帶出宅。那一天，方家的所有人都是模糊的，只有凌姐姐，我很清楚的記得她，她拉著我的手，怎么都不放我走，最後只有哭著在我手裡塞了一個香囊。她一直送我到方宅門口，然後就被一個女人拖進去了，那個時候我想，那個女人大概就是凌姐姐的母親了。
　　或許是從小的生活環境讓我思想變得早熟了些，那是我第一次離開方宅，也是最後一次。那個人將我帶到集市后就離開了，她走得那么悄無聲息，很明顯是計劃好的。也是，我并不怪“爹”，也不怪那個帶我出來的下人，我明白，我是一個沒人要的孩子。連親生父母都不要我，還有誰會要我？只是凌姐姐，以後沒人聽她唱歌了。
　　在這個下大雨的晚上，我躲在屋檐下，靜靜的等待牛頭馬面帶我下去。但是，我等到的卻是一個比我大一些的男孩子，他穿得很破爛，手裡拿著兩個饅頭，臉上臟兮兮的，雙眼正茫然的看著我。
　　我看見他的嘴唇在動，卻什麽都聽不進去，我實在太餓了，爬起來抓住他手上的兩個饅頭就往嘴裡塞。
　　“慢點吃，慢點吃，你會噎著的，沒有人跟你搶，慢點吃。”
　　他的聲音還算溫柔，但是我根本聽不進去，對於一個只有六歲的孩子來說，吃大過於天。什麽方家，什麽執著都去死吧！
　　“看你很小的樣子，你多大？”
　　“六歲。”
　　“我十歲，你就喊我念罄吧。看你穿得不錯，為什麽會在這裡呢？”念罄見我有些咳嗽，輕輕拍著我的背說，“都叫你不要吃得那么快了，噎著了吧。”
　　我咳嗽兩聲，將最後一口饅頭吞進肚子里，打了一個飽嗝，覺得舒暢無比。
　　“對了，小弟弟，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我把頭一撇，倒在原來的地方打算繼續睡，或許就這么睡死也不錯的。
　　“沒有名字？那你的父母呢？”
　　我轉個身，不去理他。
　　“你沒有父母嘛？那你……豈不是和我一樣？”
　　我撇撇嘴，心裡嘲笑他。只不過十歲而已，其實也是一個孩子。
　　“對了，如果你沒有地方去的話，要不要和我一起回老宅？”
　　老宅？我豎起了耳朵。
　　“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就是七八歲的時候吧，也是像你一樣在街上亂走的，餓了就撿東西吃，不過我從來沒有想過放棄，我那時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後來遇到一個女孩子，她給了我兩個饅頭，帶我回了老宅。老宅很大很溫馨哦，雖然大家都很窮，但是過的很開心，你八歲的話，或許是我們當中最小的一個了，要去嘛？”
　　我坐起身子，看著他：“活下去？我的過去我連自己都不知道。”
　　“沒關係啊。”他笑著說，“你只要有未來就可以了。”
　　至今也不明白我是為什麽會跟著念罄哥回老宅的，但是事實證明，我是正確的。雖然我是在老宅生活了三年。
　　“你什麽時候生日？”一個看上去十幾歲的女孩子問我。
　　“那么你叫什麽名字？”見我不予理會，她耐心的繼續問。
　　“他說他沒有名字。”念罄哥開口說。
　　“嗯……這樣啊，那么我就給你取一個名字吧，人不可以沒有名字。我姓古，怎么樣，你要不要跟我姓？”女孩說起取名，似乎還有些興奮。
　　“那么叫什麽名字呢？”女孩看上去在煩惱。
　　“凌。”不知道為什麽，我想到的就是這個字，凌。
　　“凌？好，古凌，雖然聽上去很像女孩子的名字，不過你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也的確很配！那么接下來就是你的生日了，對了，念罄，今天什麽日子？”
　　“我想想……十二月初三！”
　　“好，凌兒，你的生日以後就是十二月初三了。”
　　從今以後，我和“波子”永遠說了再見，卻重新有了“凌兒”。在老宅我只生活了三年，卻是我覺得最快樂的三年，因為老宅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叫親情。
　　這個女孩子叫巧春，是這個老宅里最活躍的人，後來我才知道，她就是那個當年給念罄哥饅頭吃的人。
　　她為人很熱情，很喜歡照顧人，我受了她不少的照顧，不過我經常會覺得她太吵了。老宅里人很多，都是小孩子，不過都比我大，我是最小的一個，所以經常受大家的照顧，老宅里，真的很開心，雖然我們很窮，經常吃不飽，可是這并不能阻止我們快樂。直到那件事發生……
　　巧春和念罄哥都在一個客棧里做工，他們每天一起出去一起回來，可是那天，念罄哥一個人回來。他幾乎是飛奔進來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原本就很破舊的衣服此時看上去就像是一塊破布一樣，他的臉上很慌張，一進來就嚇了我們一大跳。
　　“我看著他們把巧春帶走的！我根本阻止不了！”
　　“他早就看上巧春了，怎么辦？”
　　“我好亂，我根本打不過他們，是我沒用，我救不了巧春。”
　　“沒用的，他們是李州判的人，帶頭的那個我認識，李州判的兒子……”
　　念罄哥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說的話也斷斷續續，但是我們都聽明白了，巧春被一幫人擄走了。
　　“州判的官很大嘛？”我問。
　　“凌兒，是官都大的，只要是官，我們老百姓都惹不起。”
　　我不明白州判是多大的官，但是聽他們這么說，也覺得他們是我們怎么都惹不起的人。
　　“那怎么辦？不可以讓巧春就這么過去，我們一定要救她。”我說。
　　其實我話一說完就後悔了，怎么救？這可不是說說就可以過的，我們大家都陷入了沉默，我們只不過是一幫小孩子，我們有什麽力量去和當官的拼？
　　“不行，我們不可以這樣坐以待斃，我一定要去救巧春！”念罄哥的一句話，讓大家都激動了起來，當然，除了我。
　　他們都出去了，沒有讓我去，因為我只有九歲，他們說我最小，要守在家裡。還有念罄，他受傷了，他和我一起呆在老宅里。還好宅子里大部分都是男孩子，他們沖的很快，我根本來不及阻止。
　　“你認為他們可以救出巧春嘛？就憑我們？幾個小孩子？不是說對方是一個官嘛？”我問。
　　“不知道，但是巧春一定要救出來的！我們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苦笑一下，可是心裡還是或多或少有些感動，可是我們這樣，究竟是不是家人呢？
　　我們等了一天，都沒有等到大家回來，第二天我一個人出去找，因為念罄哥受傷很重，必須呆在家里。我沿途走著，覺得這座城裡的一切都很陌生，終於我在客棧門前打聽到了一點消息。
　　所有的孩子，都被抓走了，關在衙門里。
　　事到如今，我們能怎么做呢？雖然人人都知道我們是對的，我們并沒有做錯，可是我們還是過這種日子，沒有人來救我們。其實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沒有多驚訝，我幾乎可以預測到我後面的路了，那是多么的艱難和曲折。
　　事過幾天之後，我曾經在街上看到過李州判，他坐著大轎子，穿著威風的官服，走在民眾中央。那個時候，我特別有種沖上去打他的感覺，可是我知道，我沒有這個能力，我也許連他的臉都沒有碰到就被人就地正法了。
　　我本來沒有那么恨他的，如果巧春被她兒子接走了，做了他的幾夫人也不錯，就像我以前的“爹”，他的夫人雖然很多，但各個都過的不錯，巧春如果做了他兒子的夫人，起碼不用再過苦日子了。
　　後來，老宅的人都被放出來了，但是每一個人的臉上、身上都或多或少的受了傷，但是一個都沒少，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們那個時候都不奢望什麽，只要大家安全就好了。過了半個月，念罄哥的傷也差不多了，又可以去客棧上工了，可是他第一天上工回來，就拉著臉。我問他，怎么了，他只是搖頭卻不說話。
　　在大家的逼問下，念罄哥終於說了。
　　巧春果然被逼婚了，不過李州判的兒子似乎很喜歡巧春，什麽都聽她的，巧春知道了孩子們被關進衙門后，就讓他們放了孩子們。果然，李州判的兒子馬上就讓衙役放了孩子們，所以他們才可以回來。
　　雖然大家覺得很難過，但起碼知道巧春過得很好，如果她過得好，即使不見面也沒有關係。當時大家就是這么想的。可是沒過幾天，巧春的尸體卻被發現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是她的身上都是傷痕，尸體就這樣被人丟了出來，在大街上，讓每一個過路人看，她不像一個人，就像一樣東西，廢棄了就被丟掉。
　　她生前一定被打了。看過尸體的人都知道，李家一定虐待她了，可是李家的兒子不是對她很好嘛？外面不都是這么流傳的嘛？巧春……你死了嗎？
　　巧春，我對她到底是什麽印象，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感覺上唯一的記憶就是吵，她真的非常吵。可是，為什麽此時此刻，當我看到她的尸首的時候，我會有種想哭的衝動呢？是的，雖然她那么吵，可是我心裡其實已經把她當作我的另一個“凌姐姐”吧……
　　“別哭。”念罄哥抱住了我，我只到他的腰這裡。念罄哥長的真高，我以後一定要長大，像他一樣這么高大，給周圍的人一個依靠的肩膀。
　　“哭？”離開方家我也沒有哭，和凌姐姐分開我也沒有哭，我一直都沒有哭，可是現在我哭了。
　　“我們會繼續下去的，太陽不會拋棄我們的。”念罄哥忽然覺得懷裡一空，對著遠處的我大叫，“凌兒！你去哪裡！？”
　　“我要去給巧春報仇！”
　　“凌兒！！”
　　我從來都不知道州判府在哪裡，但是我卻一直一直的往前跑，我的腿好像不是我的，我一直跑一直跑。我不滿，為什麽，我們只是一群想要活下去的孩子，我們一直勤勤懇懇的生活，為什麽即使這樣，還要這么對我們，這么對我。我只是想要一個安靜的家。
　　一直跑，不知道跑到了哪裡，我覺得我自己已經停不下來，直接撞上了一個人。可是他沒有倒，我卻倒在了地上。不想起來，也不想說話，我乾脆躺在地上，一副死人的樣子。
　　“喂，你要不要緊？”那是一名少年，說不出的感覺，他比我大不了幾歲，和念罄哥差不多。我看著她，久久沒有伸出手，只是別過頭，站起來拍拍屁股朝別處走。
　　“喂！”他跑上來，拉住我的手，我看著他皺了一下眉，“你是誰？知道我是誰嘛？就這么撞上來，還敢大模大樣的離開？”
　　我看著他，直直的看著他，我很想甩開他的手，可是我感覺到他力氣很大，我的手被捏的很疼，可是我臉上必須做出一副不疼不癢的樣子。
　　忽然，他露出了一個笑。我忽然發現他長的真好看，而且比念罄哥還要高。老實說，我的心裡已經有點害怕，直覺告訴我他不是普通人。
　　“你比州判大嘛？”我問。
　　“州判？”他忽然笑了起來，似乎很不屑我的問題，“嗯，我比他大。”
　　我終於正視他，他只和念罄哥差不多年紀，卻已經比州判還要大，他究竟是誰？這個問題該由我來問他，而不是他來問我。
　　“你叫什麽名字？”我又問。
　　“哦？”他又露出了那種笑，那是一種看不起人的笑。
　　“你比州判大很多嘛？大到什麽程度？”
　　“大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怎么？你和州判之間莫非有什麽過節？就你一個幾歲的小娃娃？”
　　“過節？”我低下頭，“有，當然有，還大著。”
　　“哦？”
　　“你叫什麽名字？”
　　“問這個做什麽？你要記住嘛？”
　　我看著他，他似乎很受不了我看他，聳肩微笑說：“好吧，我叫陳炎。”
　　“陳炎……陳炎……”我默念著，我一定要把這個人的名字記住，“好，我記住了。”
　　“記住我的名字干什麽？”
　　“我會來找你的，陳炎。”
　　我乘他發楞的一瞬間，慌忙甩開他的手，朝外跑去。
　　我會活下去，而且會活的很好。念罄哥，還有老宅子裡的大家，你們都等著我，我會為巧春報仇的，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