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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燕燕十一岁那年,她娘死了。
      头前晚上,那女人就一直咳个不停。大冬天的,屋里黑灯瞎火,也没烧个炭,北边屋角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直往里灌。那床破棉絮像条蔫答答的烂咸菜似的,死气沉沉地搭在女人身上。
      母女俩人一张床,燕燕却不敢过去。
      她娘在那儿撕心裂肺地咳,破风箱一样,咳得胸腔都在震动,咳嗽声同外面吹来的呜呜风声混到一起,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
      燕燕很害怕,她不敢过去。她缩在墙角,透着破洞照进来的月光,眯着一只眼睛打量床上的女人。她最近又病重了,再也不能爱漂亮,爱干净了。只要她不爱护自己,那么,也没人能爱护她。赵三他娘绝不会为她洗头洗澡,她自己都那样懒。燕燕为她洗过几次,每次洗了,她都要咳上一整晚,咳得隔壁赵三他娘点起灯,骂骂咧咧个不停。她便再也不敢给她洗了。于是,一辈子都爱干净,爱漂亮的女人,到头来却臭烘烘地瘫在床上,像团发霉的烂草。那张脸上曾经的白皙,变成了一种被药水浸泡过的蜡黄,两只亮晶晶的眼也生了层白色的薄膜,远远望去,眼眶黑洞洞、空茫茫的,脸上的肉也彻底没了,好像被书里的妖怪吸干了似的,干巴巴地瘪了下去。她的手腕也细细的,干干的,跟脸一样蜡黄,是不是跟蝈蝈儿的腿儿一样,里面也是空的呢?
      燕燕觉得很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还有迷茫。她缩在那里,听女人一声又一声地咳,痛苦地呼吸,像个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一样,呼哧呼哧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喘息渐渐弱了下来。燕燕额角的汗也流了下来。
      她坐在那里,抱着腿,半天没动。隔了很久,床上的女人开口喊她。
      燕燕,燕燕……就这么喊她。女人没力气,全靠一口气吊在喉头,然后吹出来,吹成燕燕名字的音,在空里飘飘荡荡,差点落不到燕燕耳里。
      娘。燕燕哭了,爬过去,跪在她的床边,将手撑在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哭。
      哭什么。她娘问。问完,她又抬起那根空心的手,在黑暗里,慢慢地招,慢慢地招。她说,燕燕,你过来。
      燕燕爬过去,趴在她的怀里。
      女人睁着那双白蒙蒙的眼,死死地盯着屋角。盯了一阵,她说,天黑了,你在那里做什么呢?不过来睡觉啦?
      就睡。燕燕抹干眼泪,脱掉衣服准备上床。
      她娘又愣了一阵,忽然转过脸,慢悠悠地问,燕燕,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燕燕听了,没回答,却忍不住跪在那里哭。
      她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别怕,我死了也不找你。我找你爹,找你赵婶,也不找你。不找你。
      燕燕咧着嘴,哭个不停,说,娘,我是你亲女儿啊,你不找我,找谁?你找那些坏人,怎么也不来找我?不来看我?
      她娘听了,忍不住笑。一笑又开始咳,痰卡在喉咙里,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的,拉风箱似的,隐隐还有尖锐的鸣叫。好不容易平息了,她说,傻姑娘,你希望我找你啊?你以后长大了,嫁了人,有了孩子,好好过日子,别老想着我。别老想着我,我也不想你……
      她做梦一样,说完了这一长串话,之后,好像累了,再也不开口了。燕燕耳畔却还魔怔了似的,回响着她那几句话,一遍又一遍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跪着,跪了有多久。只知道等天边升出了第一抹云霞,自己的腿也跪得硬邦邦,没了知觉的时候,床上的人也硬邦邦的,早没呼吸了。
      燕燕她娘的丧事办得简单。赵三他娘舍不得钱,连一口薄棺材都不愿置办。每当遇到钱的问题,她的脑袋就转得很快。她说,人都死了,还浪费这些钱做什么?还讲究什么排场?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什么地府老爷哟。
      燕燕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
      赵三他爹仍抽着黄铜旱烟。他将眉头苦哈哈地皱着,梆梆敲几下,罕见地发话了,说,你得了吧,死者为大,少造些孽了!
      我造孽,我造什么孽了?哎哟喂,我辛辛苦苦为了你们老赵家打算,反过来倒是我的不是了?……她挤眉弄眼地假装哭,哭得躬下身子,两只手拜天拜地,却一滴眼泪都出不来。
      我说了,就这么办。平日一言不吭的男人,如今倒硬气了起来,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三他娘愣了楞,嘟囔了几句,竟也没有一贯那样死皮赖脸闹。
      就这样,一口薄棺材,匆匆地将那女人关了进去,又匆匆地埋到了土里。燕燕将那箱她宝贝的衣裳首饰一并烧给她了。从今以后,路过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荒野的土坟里,埋得究竟是谁。也没有人关心土里的人有过什么样的故事。也许,很多年以后,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坟堆渐渐不见了,连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坟的事情,也没有人知道了。
      燕燕站在田埂,往山坡上望。赵三也在她身边。他问,你在看什么,看你娘吗?
      燕燕不回话。
      赵三说,你别哭,你没了娘,以后,我娘就是你娘,我把你当妹妹,亲妹妹。
      燕燕睁着一双跟她母亲一样,清凌凌的眼,看过来,看向赵三,冷冷地说,我没哭,我不要你,也不要你娘。
      她一把推开赵三,一个人跑了。跑到半路,实在忍不住,抹了抹掉下来的泪水,干着嗓子嚎了几声。她绕到山坡上,她娘在的地方。远远的,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那人弓着背,抽着一根黄铜旱烟,苦哈哈的。天连地,地连天。山坡上,孤零零的一个坟包,孤零零的一个人。人是苦的,土也是苦的。
      燕燕怔怔地,远远地看着。她搞不懂,明明人都已经死了。

      燕燕十三岁那年,赵家来了一个人。
      那人是个富贵人,五十来岁,梳了一个油亮亮的髻,脸盘子圆圆的,脸上总带笑。她或许比看起来年纪还要大些,有钱人家么,一般保养得都很不错。一身油光水滑的上好锦缎做的衣裳,裹了边儿,镶了精致的盘扣,在太阳底下发着明晃晃的光。她是个得意人儿,走路总仰着头,风风火火,好像总有很多事儿等着忙。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燕燕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人转过头,脸上顿时露出和乐融融的笑,踩着小小的脚,一摇三晃地走过来。她有些胖,身子却很灵活,两只手垂在两边,一走一摆,怀中丝帕飞出的一角便也跟着摇。
      她的眼中闪着惊喜的目光,走近了,拉过燕燕,啧啧称赞,说好模样,好身段儿。
      十三岁的姑娘,纤纤瘦瘦,冷冷清清,干干净净。只有一头秀发披到腰间,风一吹过,依稀还有皂角的香味。那一截腰肢,不堪一握,柔嫩似垂柳。一张小脸儿,清汤寡水,却白的白,黑的黑,红的红,奇怪得很。一双眼睛,安安静静,透着些冷。冷得美,冷得妙,冷得媚。仿佛早已洞悉了人生百态。透过这双眼睛,好像恍惚间还能看见当年那人,年少时,也这般,孤零零一人儿,挥着水袖,踏着步子,眼角流转间似月下横波,于冷凄凄的台上咿咿呀呀,唱不尽的君王贱妾,书生小姐,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胖女人满意地笑,笑着笑着,表情却忽然转变为了哭。她掏出帕子,假惺惺地,沾沾眼角的泪,哭着哀嚎,哎呀我可怜的五小姐呀!可叫我找着您了!您,您可真是命苦啊!……
      燕燕呆呆地站在那里,慢慢地环顾四周。四周有谁呢?有赵三,还有赵三他娘。赵三已经是个少年人模样了,黑黑的一张脸,隔得远了,看不清表情。赵三他娘在笑,她笑得那样难看,那样敷衍,又那样掐媚,那笑容浮在那张脸上,跟见了鬼似的。
      燕燕本来没有表情,但不知为何,看着那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胖女人还在那里哭着,说,老爷可想您嘞,这次找您回家,就是认祖归宗的!您同我回家看看吧?
      燕燕说,老爷?
      老爷,就是你爹呀!胖女人道。
      我爹?
      你爹。
      哦。
      您同我回去吧。回去了,哪里不比这儿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还有人伺候哩!也不必遭些窝囊气!
      燕燕抬起头,问她,我爹怎么想起我来了?他知不知道,我娘死了?
      胖女人咳了咳,说,他当然知道啦,前不久刚知道的,他正为这个伤心呢!要不,怎么派我来接您?
      燕燕摇了摇头,吓了胖女人一大跳。她却说,我同你走。
      真的?
      真的。
      燕燕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那胖女人也说,府上什么都有,都是崭新的。这里的东西快别要了。
      燕燕便孑然一身,要随她走。
      那边,赵三赶上来,拉住她的手,着急道,燕子,你别走!
      不走,为什么不走?不走在这儿等着被人颐指气使,喝西北风吗?她冷笑道。
      不会的,不会的,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你能给我吃什么?山珍海味?粟子窝头?三哥,你回吧。你回了,我就不恨了。不恨了。
      恨?为什么要恨?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出这句话,她便坐着马车,烟尘滚滚地走了。
      燕子——!
      燕子——!
      燕子——!
      却只惊得林中鸟儿四散。
      燕子,终究还是飞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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