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夜生九月九》夏季青池

8、第八章

　　大行皇后的法会在清水观做得很盛大，观中几乎所有太妃嫔都在养宜室为她诵念经文，如果愿力真的可以将皇后的魂魄送往仙界，那她应该已经位列仙班。

　　灵芷姑姑刚刚参加完我的笄礼尚未离开京师就收到皇后暴毙的消息，她担心太后太过哀伤，于是立即赶回了皇宫。

　　我没有参加养宜室前的诵经，也没能再有机会追问宋天师。

　　因为灵姑姑在宋天师进了嘉德宫后紧急赶了过来，太后虽然为了贤德的儿媳妇薨逝而哀伤不已，但她很快就记起我，急急忙忙把随侍在身旁的灵姑姑派到嘉德宫。灵姑姑只得赶来。

　　如果不是太后的命令，她应该近一段时期都不愿意到嘉德宫。自从那晚我问了“瑶光”的事以后，灵姑姑就再也没来过嘉德宫，包括她参加完笄礼离开京城的那天。

　　灵姑姑领了太后的命令火速赶来嘉德宫时，宋天师已经挣脱袖子的桎梏匆忙离开了。她只听说宋天师来拜见过我，却没见到宋天师的面。

　　灵姑姑走进嘉德宫的大殿时，看到的是一个神情恍惚的我。

　　据她回去告诉太后外祖母的说法，“我进了嘉德宫，看见姑娘愣愣地站在大殿上，眼睛直直地看着，也不说话，和平日里很不相像。我问她是否被外人冲撞，是否为大行皇后娘娘的事悲恸，她全不说话”。

　　太后外祖母听了很担心，当天就到嘉德宫来看我。

　　长安长蓠只好把宋天师进来拜见过的事情如实说出。

　　灵姑姑很是气恼，她一向来不信鬼神，认为“有的道士最会搬弄是非”！

　　当然，这话只有她敢说，因为负责大行皇后丧礼的人认为宋天师是举国难得的天师才会将他请入皇宫。外祖母对鬼神的事将信将疑，但她更信任灵姑姑。

　　听了灵姑姑如此言说后，她保持耐心温和地问我，是否宋天师真的跟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那时候是恍惚的。说实话，我不记得那天宋天师走后发生的事了。

　　外祖母没有从我口中得到答案，她得到的是一个神情越发呆滞的我。谁也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改变。

　　太后让人去拿宋天师。她在悲恸中生气了，厉声让人去拿宋天师。灵姑姑也很生气，带了两个随从就要去拿人。

　　但她空手而归，宋天师在离开嘉德宫后就不知所踪，养宜室的法会都交给首座徒弟去安排。太后闻知后十分生气，越发肯定他与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天晚上太后让人接我到她的慈宁宫去住，但我绝不肯离开嘉德宫。

　　于是太后说她要搬到嘉德宫来守着我，遭到了许多人的劝阻。皇上舅舅忍着丧妻之痛恳求母亲爱护自己，连太上皇也派人从上林苑传话说，“宫中已遭大悲，汝为后宫主心，岂能不自保重”？！

　　太后被拦着出不了宫，所以灵姑姑来了嘉德宫。即使太后不说，她也会来伴着我。

　　我睡在里间，灵姑姑睡在外头本来是长安长蓠的床上。

　　长安对她说，“奴婢守着就好，岂敢让大人您来值夜”。长安说得是，皇宫里谁敢把灵姑姑当成仆人看？太上皇、太后和皇上都可以，但他们不会。

　　其实我躺在床上根本没有睡着，好像身体还在人间继续每天的吃喝住行，神思却早离开肉身不知游荡到了何方。

　　一直到夜半子时，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从一片混沌的世界回到嘉德宫的大殿中。

　　大殿和我往日看到的不一样。往日的大殿什么都很清楚，桌子、椅子、壁画，都清清楚楚地摆列着。但是那天晚上看到的不是。大殿上所有东西都还在，但是当我伸出手去摸时，摸不到任何东西。

　　我立在大殿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如果这是梦，梦醒了一切就能恢复正常，但这不是梦。如果弄不明白自己到了哪里，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将一直在这个世界游移。灵魂不灭，肉身不死，但身体将成行尸走肉。

　　我在殿中不知徘徊了多久，这个世界里没有时间。大殿的顶上忽然一声霹雳，蹿出许多狰面獠牙的小鬼。他们鼠面人身，个个尖嘴长须，清一色穿着黑色的衣服，两只豆般大小的眼睛亮着绿光，嘴里发出老鼠一般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我想起宋天师说的话，他说嘉德宫本是极阴极邪的地方。鼠鬼们在大殿的梁上缠绕吱叫，长长的鼠尾巴从身上垂下来，房梁上像挂了许多肉做的丝线，恶心极了。

　　鼠鬼们在梁上绕成一团，把殿顶绕得漆黑一片，它们放着绿光的眼睛齐刷刷向梁下的我看来。它们的毛须逐渐因为恼怒而竖立起来，眼睛也从绿色变成紫色，嘴里又急又密地吱叫，面目也紧成一处，越发狰狞起来。

　　它们要把我包裹起来啃掉。这是我心里的感觉。

　　我看过一些驱鬼驱魔的方法，正是在这座极阴极邪的嘉德宫，在后院的假山里。不知何人留下来关于三清位系和许多《宝章》《符箓》之类的书籍，其中阴阳两类法术都有。

　　在刚发现这个山洞时，我一个字也没看，因为先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后来先生走了，我开始看山洞里的书，但只看阳法术。

　　阳法术指的是用光明的东西来施法，这类法术可以当着常人的面施展。后来阳法术看完了，在几次辗转犹豫后，我拿起了阴法术的书册。阴法术，如其名，是只能在暗地里悄悄施展的，其中有许多骇人听闻的方法，见过的人恐怕只愿永远没有机会去用。

　　当我被嘉德宫的鼠鬼们包围的时候，想到了驱魔的法术。但这些法术总需要些道具才能施展，然而我身上和身边什么都没有。

　　宋天师的话勾动了这些小鬼，它们再也不肯与我在嘉德宫里共处，它们龇牙咧嘴地向我靠近。

　　正在危急的时刻，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嘉德宫殿神，有鬼入室，破阴坏阳，宜速驱之，急急如律令！”我按着符箓书上所教的步罡掐诀法念动请殿神的咒语。

　　皇宫里的每座宫殿都有自己的殿神，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上供祭祀，以葆这座宫殿里平安喜乐。嘉德宫的殿神据说是株梅花，在宫殿奠基时，那株在道观中施过法的梅木在吉时被安放在大殿的正下方位置。

　　我是嘉德宫的主人，念动了请殿神的咒，殿神听见了就会出来。

　　鼠鬼们定在原处不再前进，它们恨恨地盯着我、龇牙咧嘴地发出刀在铁器上刮动的声音，长长的尾巴也变成了一根根尖硬的铁刺。

　　我抬头看着大殿顶上，房梁上悬挂的那块红布就代表着殿神，祭祀时就是向着它跪拜。

　　殿神终于出现了。我住在嘉德宫十年，终于见到了月月祭祀的殿神。

　　然而却不是我期待的样子。

　　殿神的显身是个女子。仙都是美的，他们的修为能由内而外，能让自己有个美好的外相。但我看不出殿神的美丑，因为她耷拉着头颈。

　　一只巨大的猫咬住她的左半个身凌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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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的时候觉得天神地祇很多，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桥有桥神，尤其是祖宗的祠堂，每次祭祀都被大人们要求不能乱说话。虽然现在祭祀的事少了，但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有时还可以看见传统民居门外插着敬天香。